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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序
诊断及其超越

科学始于分类。人类理解自身精神疾病的重要成就,就是ICD(世界卫生组织制订的国际疾病分类系统)和DSM(美国精神疾病诊断标准)两个诊断系统所呈现的诊断标准和名称。其中,约90%的精神疾病分类或诊断都属于症状学诊断,但这并不是最终意义上的科学诊断,真正的科学诊断应该是病因学诊断。限于现在脑科学的发展水平,我们还无法对这些精神疾病做病因学诊断。

所以,在精神疾病的诊断上,我们现在面临着一个尴尬的局面: 的确有了诊断和分类系统,但我们却不能完全相信它。

比如本书谈到的人格障碍。在上述诊断系统里,一个人如果具有某些人格层面的病理性特征,并表现出知、情、意(即认知、情感和意志)等方面的症状,便可确定为是人格障碍。在此一般性障碍的基础之上,如果显现出某些更精细的特征,则可被诊断为某一具体类型的人格障碍。很显然,这两个级别的分类都没有指出明确的病因。

精神分析学派对人格障碍的成因有详尽而精彩的论述,并对上述两个诊断系统有越来越大的影响。但是,真正的生物学层面的人格障碍诊断标准,仍然离我们较远。

在这样的历史局限性中,无论是医生还是患者,都不可以对绝大部分精神科诊断太较真。对这些诊断的正确态度是: 它们让我们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儿,也让我们知道了不过是怎 么回事儿,然后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包括药物的或非药物的 一切。

对这些诊断太较真的弊端在于:涉嫌自我欺骗,忽略了它们只不过是无奈之举,也忘记了它们在病因学诊断出现之后可能的“灰飞烟灭”。从医患关系角度来看,这些诊断会导致巨大的情感隔离:那些名称犹如横亘在医者和患者之间的深沟巨壑,使他们变成了人类群体中也许离得最远的两类人,其令人伤感之处,尤甚于阴阳两隔。

本书提到了这些诊断对患者的污名化。唯有人品近佛之人,才会有此细腻之情、悲悯之心。改名是解决这一问题的选项之一,我个人倾向于这个选项,甚至希望每隔几年便改一批名称,以规避慢慢堆积在那些文字上的羞辱和恶性暗示。但是我也知道这不现实,原因之一是有些人的人格已经僵化,就会极力反对这些变化;还有一些人,则是害怕丧失贬低他人之后所获得的优越感。其实,污名不仅贬低了患者,也贬低了医生。请你想想,当一个人听到一个精神科医生的自我介绍后所出现的表情,你就明白了。

还有一个办法,是把诊断名称复杂化。比如,把人格障碍描述成“因遗传和环境等多种原因导致的性格特征群对正态分布的偏离”。但我估计同意这样做的人数量不会超过个位数。

本书作者则提到了另外一个选项,即让“人格障碍”变成一个不带污名化的词汇,方法是把它普遍化,让大家都看到,身边很多人都可能会被诊断为这一障碍。

犹如法不责众,对少数人才是污名化,如果对很多人,浓度降低了,承受起来就不会太难受。这真是个十分高明的方法。

下面讲一个真实的故事。我成为精神科医生后不久,认识了一个称得上“智慧”的同行。有一次他跟我说,在精神科从业人员中,人格障碍表现的丰富程度,远高于他们为之服务的病人群体。我当时听完便开始大笑,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有点沉重,当然也有点欣慰。如果我们能够大方承认自身存在的一些人格障碍级别的毛病,那么投射到病人身上的羞耻感就会少很多。这种自我诊断方法,我可以毫不迟疑地从自己开始。

我甚至会带一点偏执型人格特征,幻想有朝一日,在精神科医生的从业标准中,除了专业内容之外,还必须有对自我进行类似人格障碍级别特征的描述,以及对自我这些特征的真实态度,并且要在理论和实践两方面考核其对待精神疾病患者的情感和态度情况。

有次在餐桌上,我有幸看到两个业内专家论战,当真精彩绝伦。片段之一是:

甲:我讨厌××(某知名人士)。

乙:你为什么讨厌他?

甲:因为他偏执到了有病的程度。

乙:那你是作为一个普通人讨厌一个病人,还是作为一名精神病学专家讨厌你的所有服务对象?

甲:(沉思良久,似有所悟,没直接回答问题,反问道)难道你喜欢他?

乙:不。我也讨厌他。

甲:为什么呢?

乙:因为他比我有才华、有名气。

“人人都有病”这句话,不应只是漫画家的调侃之语,还应是一种带有自觉反思意味的全民共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互体谅,以及在造物主视角下对人类残缺的精神功能的悲悯。

本书作者,是撰写ICD诊断系统里人格障碍章节的负责人。他在书中除了详尽讨论与诊断相关的问题之外,也描述了如何治疗人格障碍。其中让我印象深刻的,是谈及一个人对自身人格障碍的接纳。这个态度,既标志着治疗的开始,也同样是治疗手段本身。因为否认一个东西的存在,在效果上其实是维持它继续存在的最佳手段: 不看见便是保护,面 对即是改变。

在一个理想的精神科医生或心理治疗师眼里,诊断也许就像武林高手使用的招式,最终应该被完全遗忘掉,以达到“无招胜有招”的境界。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在中国的各大精神病院里,最高级别的院内学术活动之一,便是全部医生聚在一起,讨论某个患者的症状学诊断到底是什么。但愿这样的活动慢慢成为历史。

诊断的终极目的,也许并不是用来确定什么,而是用来概念化一些注定要被忽略的已经凝固了的现象,以便开启一段没有任何确定性的疗愈之旅。

毕竟,不被任何东西隔离的关系,才是疗愈最重要的因素,也是其最重要的效果。

曾奇峰
写于香港
2024 年立春 BATTt1Z/Q+iAGDur9VNWQTmXppESNjWPUqf7U7URAxFTkc48/AK5HaUYVxJZ6xK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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