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喜欢拉关系、靠关系。”这句话很容易引起大家的误解,朝向坏的、不正当的,甚至不合法的地方,做出一些不必要的,也不一定合乎事实的联想。
自从《丑陋的美国人》一书问世以来,有人认为美国人尚且有自我批评的雅量,中国人更应该起而效仿。于是某些对中国人负面的评价形成了一股力量,把年轻一辈的中国人打压得毫无自信,助长了盲目崇美的肤浅风气。国力强盛的时期,当然经得起开玩笑;国力衰微的时候,负面的思想足以摧残年轻人的活力。正因为中国人一向“说归说,听归听,做归做”,根本不当一回事,这才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但是,尽管如此,仍然造成了中国人相当严重的双重标准:看自己是“好人”,看别人则通通是“坏人”。
以人际关系为例。中国人十分自豪:自己的工作是凭本事获得的。有人公开宣称:“我这一份工作,既没有送红包,又不需要请人介绍,完全是凭自己的学识和经验被选上的。”请问任何一位中国人,有没有愿意承认自己是例外的?根本用不着这样大惊小怪,徒然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令人怀疑这是不是真的。我们对别人的说辞过分夸大,总认为相当虚假,因为这种平常事用得着如此强调吗,八成是假的。
人际关系本身是中性的,没有好坏。运用得恰当,便是良好的人际关系;用错了,用歪了,当然会产生不好的弊害。行为正当,不做贼心虚的人,对人际关系实在不必过分敏感。从好的方面思考,反而容易形成良好的效果,何乐而不为?
比较重要的是,中国人根本离不开人际关系。但是,有的人把西方的人际关系移植过来,弄得大家的关系愈来愈紧张,难道还引不起大家的警惕?特别是家人关系,一旦变坏以后,想要恢复,恐怕很不容易。奉劝大家,多多预防,小心为要。
中国人重视伦理。自古以来,我们所建立的,是一种举世罕见的人伦关系,也就是把伦理融入人际关系,成为伦理气氛十分浓厚的人伦关系。
人伦关系和人际关系最主要的差异,在于前者重视“合理的不平等”,而不是后者所主张的“平等”。
西方人认为“人生而平等”,于是发展出一套平等的人际关系。在中国人眼中,这简直是没大没小。
中国人认为“人打从一出世,就不平等”,就算同一家庭、同样父母所生的子女,在资质方面也不相同。再加上出生时家庭的环境、父母的年龄与社会地位,也不一定一样,怎么可能平等呢?先天不平等,后天不可能也不应该完全加以漠视或改变,顶多合理地调整,做到合理的不平等,仍然不能够没大没小。
有人说:“网络时代没大没小。”这似乎在告诉大家,没大没小是时代的潮流。大家抵挡不住,也不需要加以抵挡。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说法,凡是重视伦理的人,大概都不能够接受。我们反而认为,合乎伦理的要求,做到有大有小,才是大家所乐于见到的状况。
没大没小,和民主不民主没有什么关系。我们现在最糟糕的想法,便是把民主和法治放在一起,却抛弃了伦理。
对中国人而言,法不够用。因为很多人不喜欢违法,不做违反规定的事情,但是普遍喜欢动脑筋,做一些法律没有规定的事情。凡规定的都不违反,没有规定的放胆去做。法律不够用,必须用伦理来弥补,才能收到预期的效果。
大家没大没小,关系发生不了作用。只要不违法,什么事情就都可以做,正是今日社会呈现某些不良态势的主要原因。要扭转这种不良态势,只有大家凭良心有所不为。一个人凭良心做事,往往十分困难。不重视关系的人,认为一人做事一人当,跟其他的人没有关系,很容易依据个人的喜恶、利害而做出不凭良心的行动。
自古以来,我们设置了形形色色的关系,无非在加强对个人的约束,使我们在自己之外,还会想到各种有关系的人,因而一言一行都格外谨慎。有关系而不分大小,叫作人际关系。小的见识不多,往往自以为是,大声嚷嚷;大的年老力衰,为了不吃眼前亏,或者因得不到敬重而不愿意费神费力,反而息事宁人,采取低姿态而显得有气无力,经常被小辈看成没有道理。自从鼓吹人际关系以来,有识之士大多袖手旁观,无知的人反而大力作秀,丑态百出而不自知,大家看得十分清楚,只是不愿明说罢了。
关系必须有大小,彼此合理互动,才能够既有约束力,又发挥所长,收到密切配合的效果。
有大有小的人际关系,叫作人伦关系。这种不平等的关系,必须加以合理规范,称为合理的不公平。建立合理的不公平的关系,弥补法律的不足,对中国社会来说,实在是太重要的、不允许忽视的、更不应该拖延的态度。知而不行,很快就会丧失良机,欲振乏力。
不论人际关系或人伦关系,都有赖于良好的沟通。
现代人很喜欢说话,却大多不善于沟通。话说个不停,别人只觉得乏味而听不进去;说起来滔滔不绝,再加上说者能言善道,别人很快就会认为他强词夺理,分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传播界不断出现有话请说、有话实说、有话直说的观点,许多人也不知不觉掉入了“我有话要说”的陷阱。
中国人一向最明白“先说先死”的道理,如今居然忘得一干二净,似乎“先说先赢”已经成为现代人的信念。这究竟是进步的现象,还是不知道自身安危的困境?
许多年轻朋友听说“先说先死”,竟然皱起眉头,一副疑惑的样子。一些年岁不算小的朋友还会指责“先说先死”害得大家都不敢先开口,好像有生以来,受苦受难得还不够惨痛。难道真的时代变了,变到“先说先死”失去了真实性,不必再引以为戒?
一般说来,沟通大致可以分成三个层次,分别为沟而不通、沟而能通以及不沟而通。
这样,我们不难发现,大部分人都停留在“沟而不通”的层次。说了很多话,却收不到效果,无法达成预期的沟通目标。最可怕的是,若干沟通训练,只重视敢说、能说、爱说,结果愈来愈沟而不通。有的老板坦白地表示他的干部未受训之前,充其量是“有话不说”“不愿意说出来”或者“不敢明说”;受过沟通训练之后,竟然“没有话也乱说”,拿着麦克风不放,却让人不知所云,主席话还没有说完,大家争着举手,急着要发言。
请问他如何面对这种情况,答案是“我说我的,他们举他们的,装作没看见”。一旦干部开始发言,他就看东看西,甚至和附近的人说话,暗示其赶快结束,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有些干部看不懂老板的暗示,还会提出抗议,说什么“希望老板注意聆听干部的意见,以示尊重”,弄得老板啼笑皆非,大叹训练不但花钱,而且制造反效果。但是,主持训练的讲师,说得很有道理,写出来的书也相当畅销,使老板不得不也去听一听课,看一看书,结果劣币驱逐良币,才造成今天这种大家重视沟通,努力沟通却大多沟而不通的现象。
原因十分简单:一般讲师所说的,不外乎西方人的沟通法则,在中国社会非但功效不彰,简直就行不通。在管理活动方面,领导、沟通、激励和风土人情具有十分密切的关系,不可不特别小心,以免愈用功愈受害。中国社会之所以“先说先死”,是因为我们非常重视道理,也就是爱讲道理。偏偏我们的道理大多是相对的,以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而且各有各的道理,很难分辨高低。在这种情形下,先说的人,由于一个时间,一张嘴巴,很难把道理说得十分周全,难免有一些漏洞。这些漏洞正好成为后说的人最好的攻击目标,这对先说的人当然相当不利。何况中国人的道理大多随时空而变易,可以说时间一改变,道理就跟着改变,要否定先说的人实在太容易了,只要随便提出一个变量,就可以弄得先说的人十分难堪。更妙的是,中国人常常依据说话的人是什么身份,来判断他所说的话有没有道理,只要身份更高的人出现,就随时可以否定先说的人所说的一切,这实在十分危险。如果把这些情况轻易地归为农业社会的落后心态,那就太小看中国人,因而看不懂中国人的高明了。
我们十分清楚,任何人所说的,都不过是片面的道理:大家所说的道理,充其量只能说是自圆其说。人家要支持,固然可以说出一大堆道理,使我们觉得很有面子。若是不表示支持,照样可以陈述许多道理,让我们颜面无光,备感羞惭。所以,说话的人为求立于不败之地,必须先摸摸清楚能不能获得对方的支持。然而中国人善变,谁也料不准结果会变成怎样,所以常常“先说先死”——话刚说完,说话者便被攻击得体无完肤,“死”得很难看。就算当场保住颜面,背后遭受批评,也够说话者受的。
当然,我们可以立即“报复”。于是,好好的沟通就成了你一句我一句的吵架。如此,哪里沟得通?这就是我们现在常见的情景: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吵架,有什么光彩可言?
往昔中国人,若是通过衡量,预料达不成沟通的效果,很可能就干脆不说。有话不说,大不了引起对方的不愉快,大家的损失并不大。如果对方是有识之士,知道不说话并不代表无话可说,而是不知道该不该说,要怎么说才有效,于是制造沟通的渠道,来增强沟通的信心,添加沟通的气氛,反而容易制造沟而能通的美景。
沟而不通,理论上不应该称为沟通。我们不尊重“先说先死”的古训,使这种不愿见、不乐见却颇为常见的沟而不通现象,愈来愈严重,成为沟通的最大障碍。
我们既不可因“先说先死”而畏惧沟通,又不能因急于沟通,勇于沟通而忽视“先说先死”的道理。事实上,“先说先死”也不过是片面的道理。相对地,“不说也死”也十分值得我们重视。可惜我们一向过分重视“先说先死”,以致严重地忽视“不说也死”,才造成很多不利于沟通的错觉。
我们建议:首先,重温“先说先死”的哲理,提高大家的警觉,不必害怕先说,却必须谨慎地避免陷入“先说先死”的陷阱;其次,提出“不说也死”的警语,使大家不致为了害怕先说而干脆不说。我们必须在先说和不说之间,找出一个安全的平衡点,以期“说到不死”。安全、合理、有效的沟通,才是沟而能通的大道。
至于不沟而通,是一种高度的艺术。我们先求“说到不死”,再求沟而能通,逐渐走入不沟而通的境界,当然十分美妙!
我们所做的,其实是从最通俗的语言当中,发掘出最符合我们需求的人际关系和沟通理念,以期重建有效的现代化人伦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