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西人老杨

杨寿春的皮卡和其故乡的“水性杨花”

老杨是司机，开微型皮卡帮安老师的客栈拉客，他不到40岁，上有80岁的父母，下有两个十多岁的女儿，妻子在农村干农活，还带孩子、照顾老人，非常能干。

2001年年底，安老师介绍我和老杨认识，刚开始合作时老杨几乎每天都带游客去雪山。玉龙雪山早期的牦牛坪索道是北京某公司开发的，索道费每人60块钱，给拉客的导游提成20块钱；骑马每人60块钱，提成30块钱。客人多的时候，老杨的微型皮卡前面坐四个后面坐六七个人，也有客人喜欢刺激，还有客人怕晕车，就主动坐在后面的货厢里。老杨的微型货车若是拉满了游客，去牦牛坪一趟，比我们租出租车提成要多两三倍。每次我用老杨的车，给完车费后赚的各种提成，我还会再给老杨分30%。

2001年年底的一天，老杨请我去他家拉市海吃杀猪饭，傍晚我们一起去看风景、看候鸟，在拉市海的湖边，老杨指着漂在水面上的一片白色小花说，这就是忠义市场和饭馆里卖的那种叫“海菜花”的野菜，是拉市海的特产。当时夕阳西下，红色的晚霞照映着水面上的白色小花，我突然灵机一动，对老杨说：“这个菜应该叫‘水性杨花’。”

为海菜花取名“水性杨花”的那一晚，我竟然兴奋地失眠了。第二天，我的小饭馆的小黑板上就挂上了一道特别推荐的菜肴：丽江第一好吃的野菜——水性杨花。

“水性杨花”生长在丽江周边200余公里的范围之内，最高长在泸沽湖里，最低长在洱海里。海拔2300米左右的1—2类水质最适合“水性杨花”生长，海拔2800米以上、海拔1700米以下的湖泊里就没有“水性杨花”的踪迹了。

后来“水性杨花”这个名字被大家叫开来，而海拔1900米、1.6类水质的大理洱海则逐渐成为“水性杨花”的主产地。

继2001年雪山上牦牛坪骑马一个人30块钱的较高提成之后，2002年，我们这些拉客的导游的提成像坐过山车一样飞涨。被称为香格里拉之父、西方纳西学之父的美籍奥地利探险家约瑟夫·洛克曾经居住过20多年的玉湖村，在2002年推出了底价100块、定价200—300块的沿玉龙雪山西面山坡骑马上山的旅游线路，也就是说，玉湖村一个客人只收100块钱，而我们这些拉客的导游的报价则定在两百到三百块钱。有一天，我拉了一大批学生，共计50多人去玉湖骑马爬山，我给这个团队200多元买一送一的价格，就这样的价格，算下来每人我还能赚40多块钱。除了给司机的车费，我最后还剩下2000多块钱。那是我拉客以来第一次日收入这么多。当时老杨瞪大了眼睛看我点钞票，我点了1000块钱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剩下的1000多块钱，我全部给了老杨。老杨不解地问我：“为什么要给我这么多？”我问他：“你拉客以来，是不是从没有哪天挣过上千块钱？”老杨点头，说：“我最多一天连车费一起挣了600多块钱。”我笑着对他说：“好，今天就是你第一次一天挣上千块钱。”后来，老杨就成了服务质量超好的高品质拉客司机，通过老杨的优质服务，我们的回头客越来越多。

2003年初，我和老杨合伙在新城的福慧市场开了一个名叫“川耗子”的餐馆。饭馆早中晚都开门卖餐，早上卖包子、稀饭和牛肉米线。纳西本地人喜欢吃面食，早上大都喜欢吃包子和馒头，我就从成都找来了林师兄，他的包子做得非常好。值得一提的是，林师兄的绿豆稀饭煮得也很好，正是他的绿豆稀饭让以前早上从不吃稀饭，只喜欢就着茶水吃包子的纳西族客人，逐渐习惯了就着绿豆稀饭吃包子。

这里说说林师兄煮绿豆稀饭的秘籍，以飨读者。林师兄在煮绿豆稀饭前，先将绿豆放到加盐的开水里浸泡20分钟，开水要3倍于绿豆，盐有绿豆的二十分之一就够了。然后用大锅把水烧开，将绿豆滤出来，用清水冲一下，与洗过的大米一起下锅。接着用大火煮，开锅之后用中火煮，等绿豆与大米同时开花，就可以关火了。这种方法煮出来的绿豆稀饭颜色又白又亮，不是常见的淡绿色，但味道却更香更好吃。

“川耗子餐馆”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下，生意一直挺好，老杨的妻子也来店里帮忙，他们两口子始终把我看作当家人，一直由我管钱。每个月不管分多少钱，我都交到老杨老婆的手上，嫂子每次都开心地跟我说谢谢，永远都是一脸笑容。我们的川耗子饭馆在2003年非典期间也没有歇过一天，一直生意不错。

2007年，我做了阿拉丁旅游，老杨在拉客途中遇到了两个湖南的小伙子，老杨凭着直觉觉得这俩小伙子人不错，有头脑，就都介绍给了我。这两个小伙子一个叫程自军，后来成了我们的前台接待兼销售能手，另一个叫熊成伟，他从普通的领队做起，在阿拉丁的业绩高峰期做到了总经理。

2015年的一天，我接到老杨的大女儿小娟的短信，说老杨病得很重，进了丽江市医院。两天后我回到丽江，赶紧去市医院看老杨，没想到身高1米75，多年来体重一直160多斤的老杨，竟然已经骨瘦如柴了。老杨见到我就说：“沈三，我应该是快死了，但他们都说没事、不严重，我不相信，我害怕，他们肯定没有告诉我实话。”听了这话，我心里重重地压了块大石头。

后来老杨的女儿告诉我，老杨已经肺癌晚期了，还有支气管炎等并发症，丽江市医院已经治不了了，建议回家，或去昆明再看看。

老杨进了昆明的医院后，跟女儿说想见我。我接到电话就赶紧开车去昆明，5个多小时后，我在昆明的医院见到了老杨。当时老杨已经没法正常进食了。最终，我说服了老杨的大女儿小娟，她终于告诉了老杨实情，那就是“癌症晚期”，已无法医治。医院的建议是，此次排查结果出来后，如果状况好，就在医院再治疗一段时间；如果状况不好，就打起精神回家，能活多久算多久。老杨听到实情后，愣了两分钟，精神却好了一些，我扶他坐起来，老杨抱了抱我，笑着对我说：“我能接受，人总是要死的，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以前我们一起拉客的时候，冬天总会买烤红薯吃，那味道真是好，好想再吃一次烤红薯啊！”我对老杨说：“我这就去买，一定能买到。”那天下午5点多，我开车在昆明附近转了3个小镇，终于买到了好吃的烤红薯。想到这也许是老杨和我最后一次一起吃烤红薯了，我突然觉得人生无常，生命何其脆弱。

当晚，我连夜开车回了丽江。第二天，小娟在电话里告诉我，老杨精神好起来了，是住院以来精神最好的一天，没有痛苦的呻吟，也没有发脾气，还能稍微吃一点点东西了，并且愿意慢慢地跟人说话。三天后，医院建议回家，老杨回到丽江拉市海家中两天后去世。

人总是要死的，在病痛面前，特别是癌症病人，应该得到真诚的对待。成年人在病痛的关键时刻，应该拥有接受死亡的尊严与勇气。我觉得老杨最后对于死亡是接受的，他不再恐惧，葆有了生命最后的尊严。有一天，九泉之下，我再见到老杨，相信他会再一次拥抱我，并感谢我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在他还清醒的时候，成全了他对自身病症的知情权；相信他也一定会感谢他的女儿，给了他作为一个父亲足够的信任与最后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