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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树之下

文/安子

这是我的一个朋友的故事,这里,姑且让我用第一人称去描述这个故事,描述一位少女的人生。

我没有母亲,听父亲说,母亲在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在父亲的叙述里,母亲是一个无比美丽、无比聪慧的女子,曾经是县评剧团的台柱子,后来因为受了莫大的委屈,才下嫁给祖祖辈辈都是贫农的父亲。我从小跟着父亲长大,每天,父亲都背着我去田里,我在田埂上玩耍,他在田地里劳作。

我从小不喜欢学习,就喜欢唱歌跳舞。父亲说,我和我妈一个样,天生戏子的命,可如今唱戏的不如读书的,读书的不如经商的,我一个女孩子家,还是读书的好。于是,父亲天天送我去上学,天天晚上看着我做作业。

13岁那年,我念初一。那年秋天,村东头王叔叔家的老奶奶死了,王叔叔请了县里的戏班子来唱戏,整整唱了三天,我每天晚上都央父亲带我去看。说是唱戏,其实什么都有,那时候的中国,流行歌曲刚刚兴起,崔健的摇滚也被县里的戏班子搬上了灵棚,那时我听到的第一首摇滚歌曲,至今我还记得那首歌的名字《让我在雪地里撒点野》。那三天,我每天都挤在人群的最前面,从晚上七点半一直听到半夜十二点收场,父亲拉我也不走。音乐对我来说是一种吸引,舞台对我来说是一种诱惑。第三天结束的时候,我偷偷跑到了灵棚后面,找到了那个五十多岁的敲架子鼓的阿姨,我听说她是“团长”。我跟阿姨说,我要跟她们学唱歌,学跳舞,我要和她们一起走。阿姨笑了,问我会什么,我扯开嗓子就唱。

三天后,阿姨找到了我的父亲,她对父亲说,这丫头嗓子还不错,腰腿也挺灵活,我们团里缺跳现代舞的小丫头,您看您要是同意,我就带她走,先让她跟我们跑着,过两年丫头长能耐了,我发她工资,保准比您种地还挣钱。那是我13年以来第一次见父亲发脾气,父亲脸都青了,一个字“滚”,把阿姨轰出了家门。我从此恨上了父亲,在第二年秋天,也就是我14岁的时候,阿姨他们再次来我们村演出,我背着父亲包了几件换洗的衣裳跟着阿姨走了。

那是我最快乐也最风光的三年,我从一个跳劲舞的小丫头变成了场场不可少的歌手和舞蹈演员。每年春天和秋天,是农村红白喜事的高峰,我们就奔波于各个村子之间,忙碌的时候,几乎每天晚上都有演出,而由于团里的青年演员少,能歌善舞的漂亮姑娘更少,所以,我几乎成了场上的主角,每晚必唱三首歌,跳两段舞蹈,而各个歌曲的配舞也总少不了我,常常是一个晚上下来,我跳得腰酸腿疼,胳膊都抬不起来了。但收入确实令人欣喜,我从最初的每晚5块钱收入到后来的20块钱收入,有时候请我们来表演的东家专点我唱歌,我的收入就更多了,最多的时候,一个晚上收入50元。那个时候,我觉得我简直成了人人喜爱的公主,舞台上耀眼的明星,而父亲,早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除了团里闲的时候我会回去看看父亲,给父亲一些钱之外,我几乎已经完全忘却了父亲。

17岁那年春天,我出事了,那场演出最终成为我的最后一场演出。那次,来看演出的人非常非常多,东家也极为铺排,请我们大唱七天,在第五天晚上,演出刚进行到一半,就有观众点我跳舞。那时天气已经渐暖,我穿了一件红色的吊带背心,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上了台。不想我跳到一半的时候,竟然有一个醉汉爬上了我们的临时舞台,冲过来就扯我的吊带背心。场上场下乱作一团,团里的哥哥姐姐们迅速地把醉汉拉开,一个和我最要好得小姐姐还狠狠地揣了醉汉两脚。我们都以为只是一个小插曲,正准备接着演出的时候,东家跑了上来,叫嚷我们打了落忙的人,不依不饶的要我在台上向刚才那个醉汉道歉。我不肯,我们团里的人都不肯,最后,我们决定不演了,收拾家伙走人,可是东家说什么也不让我们走。后来越闹越凶,村里的人甚至拿砖头敲碎了我们的卡车玻璃,用锥子扎破了我们的卡车轮胎,双方最后打作了一团。我至今也弄不清楚当时谁给了我一砖头。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了医院里。两个星期后,我被父亲接回了家,从此,父亲再不许我走上舞台。

在我心里始终认为,是父亲毁灭了我的舞台梦。我恨父亲,也正是因为这种仇恨,我开始发奋读书,我要离开父亲,离开这个小山村,我要到遥远的城市去,去那里成就我的梦想和我的未来。

四年后,我21岁那年,父亲激动地握着北京一所大学计算机系的录取通知书向我跑来。我对父亲的仇恨,就在那个假期里慢慢消融。我自己也想不到,当真的要离开父亲到遥远的北京去读书的时候,我竟然是那样的不舍。

大一的寒假,我回家,还没进院就听见家里那辆老旧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叫唤,进门看见父亲在费力的摇拖拉机,我放下书包就去帮父亲。父亲看着我笑了,说,把炉子上的开水提来,天凉了,管子也凉,浇电热水好发动。我提着黑乎乎的水壶,把热水洒在油罐上,浇进水箱里。父亲不停地摇着摇把,在拖拉机突突的黑烟里我看见了父亲的汗水和鬓角的白发。父亲终于跨上了蹦蹦跳跳的拖拉机,然后回头冲我说:“自己煮包方便面,我去地里铲白菜”。我的眼泪就在破旧的拖拉机沉重的马达声远去后落了下来。父亲,老了。

大学四年,父亲种地供我上学,虽然当年我在舞台上曾挣了一些钱,但那个时候我年轻气盛,哪里懂得节省,再加上后来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星期,更是一分钱也剩不下来了。而上了大学,接触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同学,开阔了视野,我才渐渐明白了父亲的苦心,如果不上大学,我也许一辈子都只满足于那个小剧团的小舞台,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也不懂得生活的艰辛。

大二那年寒假,我向父亲提出想买台电脑,我知道父亲没钱,但是宿舍里所有的同学都有电脑,更主要的原因是,我非常喜欢电脑,准确地说,我喜欢上了编程,从一个个小小的程序中,我体验到了一种成就感,这种成就感有点像当年我在舞台上的感觉,只不过少了掌声而已。那年春节,父亲四处借钱,开学之前,我五十多岁的父亲真的就将6000块钱交到了我的手里。更令我吃惊的是,父亲还对我说,“征征,爹跟你一起去北京。”

我想不到,为了供我上学,为了挣钱还这6000块钱,父亲选择到北京打工。父亲没有知识没有手艺,所以,父亲能够干的只有一种工作,那就是到工地上给人做建筑工人。我不愿意让父亲去,可是父亲却说,要到北京去开开眼,实在不行再回来。就这样,我和父亲一同踏上了北上的火车。

我们宿舍的女生曾经问过我,怎么把那么难学的编程学得那么好?我总是不知该如何回答。我不能不好好学呀。我曾经很多次到工地上去看父亲,父亲一年四季就住在四面透风的工棚里,吃的是白水煮面,喝的是自来水,睡的是破门板,盖的是旧棉絮。大三的时候,父亲还被工地上空掉下来的汽锤砸伤了脑袋,幸好那把汽锤只是从三层楼上掉了下来,否则,父亲就不只是轻微脑震荡了。

本科四年,我也曾为一个男生写过懵懂的日记,也曾和同宿舍的女生去看过露天电影,可是,一想起我的父亲,想起我在工地上劳累的老父亲,我就什么心思都没了,在这个世界上,最疼我最爱我的人只有他——我的父亲,除了好好学习,我真的无以回报。

就在大四下学期,我被保送就读本校研究生之后,我的父亲不幸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住院了,那个学期,我忙碌于学校和医院之间,父亲摔得很重,不仅是腿骨骨折,重度脑震荡,就连神志也不太清醒了。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父亲对我的重要,那段时间我害怕得要死,怕父亲死去,虽然我和父亲之间一直很少交流,但是父亲对我来说,却真的是一棵挡风遮雨的大树,只要父亲在,生活中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父亲的身体并没有因为我的祈祷而完全康复,出院后,我送父亲回了老家,父亲日渐苍老,先是腿脚不灵便起来,而后是反应迟钝起来。我回学校做完了大四的毕业设计,就回家照顾父亲了。

寒假结束的时候,父亲对我说:“征征,爹的日子不多了,看着你读到研究生,爹也知足了。爹死的时候,你请亲戚们过来办个喜丧,挣点份子钱,好读书用,爹就不能再供你了。”父亲说得很平静,我却无法平静得听完,父亲啊父亲,你不能走呀,你是我的大树,你走了,我靠谁去呀?

父亲在我研二的时候没的,中国有句老话“子欲养而亲不待”,我还没能尽一点孝道,父亲就撒手而去了。

我遵照父亲的遗愿,请来了亲戚朋友,而且,还请来了当年我曾经唱了三年的那个小剧团,在我青春年少的时候,曾经无所顾忌的在小剧团里为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唱过无数场红白喜事,如今,我也要为我的父亲唱一场,送他老人家一路走好。而这一次,我重新登上舞台,这一次,我为我的父亲歌唱!

当我再次站在这舞台,泪水流下来,父亲啊父亲,难道你真的就这样走了么?女儿再也不恨你了,女儿感谢你,感谢你支撑着我走上人生的上坡路。

这一次,我唱了一首很老很老的歌《酒干倘卖无》:

“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多少年风和雨,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没有天那有地,没有地那有家,没有家那有你,没有你那有我。假如你不曾养育我,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是你抚养我长大,陪我说第一句话,是你给我一个家,让我与你共同拥有它。虽然你不能开口说一句话,却更能明白人世间的黑白与真假,虽然你不会表达你的真情,却付出了热忱的生命。”

父亲树的故事讲完了,故事里的父亲,是千千万万个父亲中最平凡、最卑微的一个,他没有魁梧的身躯,没有很高的收入,甚至很难挣足女儿的学费,然而,他却是女儿在这个世界上最可依靠的大树,为女儿挡风遮雨,扶女儿走向人生的上坡路。 ROMQilA+8fySRX4kBpK0Vk8T/jJdvXMnBwCYS78WMad+Mt/C0AAwS/dMypxjuiF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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