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七楼的那几年,我最不待见却也最佩服的人,就是高林生。看过《七楼的麻雀》的读者,一定还记得那个贼精贼精的高林生同学,正因为他太聪明,所以我对他总是敬而远之。
也难怪我不待见他,既然他在老幺“挨打”事件中,能够不显山不露水地捣鼓回来六万大洋,那么在七楼的日常生活中,他自然也是个从不吃亏万事有理的难揍的主。不过有时候,七楼的生活还真少不了他。
老五去办暂住证,跑了两趟都落寞而归,他一出马,俩人就有说有笑地回来了。
英子怀孕,老幺带她去医院建档,英子有哮喘病,医生大人推三阻四,俩人去了三趟,都灰头土脸地回来。一个电话打给高林生,高林生二话没说,从学校打车回来,带着英子直奔医院。
当时,老幺在七楼这个溜达啊,从屋里溜达到楼顶,从楼顶溜达到屋里,从客厅溜达到厨房,从厨房溜达到卫生间,整个人都恨不得从窗户飘去医院,生怕医生再给英子和英子肚子里那刚刚俩月的小东西出难题。结果,60分钟还没数过去,英子就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个白本本,不用看就知道,一切搞定。
老幺腆着脸凑过去打听,咋办的?
英子一脸懵懂:“没咋办。高林生就带着我挂了个号,然后在门口问我,上几次来是不是这个医生,我说不是,没见过今儿这医生。他就叫我少说话,医生问啥,他先答。就成了。”
老幺一头雾水:“那你的哮喘病呢?”
“医生问有没有病史,高林生说没有。”
“就这样?”
“嗯,就这样。”
我在一旁听着窃笑,高林生一贯的做派嘛,要是啥事都像你老幺脸上的三个大痦子一样摆在明面上,就啥事都有被Pass的理由。
当然,老幺理所当然地包了高林生整整一个月的伙食。不过,俩月后,他和英子的娃,还是意外地被马克思招了去,这是后话,不提也罢。
总之,高林生这厮,那不叫人,叫人精。
那时候我就想,这厮将来得找多白富美的媳妇,才配得起他那溜光水滑的脑子啊!
高林生考上公务员,去当缉毒警之后,我们便成了他办公室的常客。再不待见他,也是七楼的患难兄弟;再佩服他,也没他那副溜光水滑的脑子。那几年,老幺、英子、老五和我,有事没事都爱去找他,聪明人,谁不爱啊!
然而,真正爱上高林生的,只有一个人。
第一次见到七巧,是在高林生的办公室外,当时,七巧靠在过道的墙上,抬头望天,瘦瘦薄薄的身子,砌在冰冷的墙壁上。过道的尽头豁然开朗,向左拐是卫生间,向右拐是食堂,向前就是整个院子的后门。人来人往,人人路过都看向七巧,可七巧谁也不看,只看天。
中午的时候,高林生带我去食堂,七巧凑过来,还没开口,高林生就冲她摆手:“下午再说,下午再说”。
在食堂里,我问高林生:“那姑娘啥事?”
高林生皱着眉头:“难缠啊。”
“啥能难倒你?”
他叹了口气:“抓错了人,谁让她哥长那么瘦。”
缉毒警抓错人,也不算太稀罕,只要尿检没问题,分分钟就放掉了,顶多在派出所里坐个把小时,也不算啥大事,这姑娘还想咋着?
“咋着?人家要登报致歉。”
“嗨,致啥歉啊,她就不怕欲盖弥彰么?”
“缠了两天了,就耗着不走,你说我能有啥办法。”
“那就叫进办公室,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这回还真没办法,这姑娘油盐不进。”
“嗨,你还有没办法的时候?”
“这姑娘太较真!”
正说着,却见那个削薄的身影从眼前闪过。我冲高林生努努嘴,高林生埋头吃饭。
这事,还真有点意思,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见高林生这样躲躲藏藏,他那副好脑子咋派不上用场了?
跟高林生约了,下午他带我去采访这年的三八红旗手,公安局的反扒大队大队长,刚出办公室,七巧又跟了上来。
没等高林生挥手,这姑娘就占了先:“高队长,您看我哥这事……”
“明儿再说,我有急事。”
“您这院子里贴的,不是说老百姓的事才是大事、急事么?”
顺着姑娘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我险些笑出声来,一个“为人民服务”的标语,竟然被这姑娘这样活学活用,高林生也算是棋逢对手。
“实在没时间,这是电视台的记者,着急去采访。”
“哎呀,记者同志啊,我正好要找你们呢……”
得!
这件事,最后,还真就“登报致歉”了,老五在他所在的那家不知名的小报纸上,给上了一个新闻,标题是“因太瘦被当吸毒者误抓,警方已道歉”,七巧姑娘这才算善罢甘休。
七巧姑娘走了没两天,又回来了,我本以为这世界上,还真有缘分一说,没想到……
“你哥当时怎么不说?”
“他人老实,不想给警察同志添麻烦。”
“那你之前来那么多趟,为嘛没说。”
“事情得一件一件办,两件事放一起,就哪个都办不了了。”
进门的时候,高林生正皱着眉,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拳头抵在鼻子和嘴唇之间,盯着七巧。
这又是哪一出?
原来,七巧的哥哥在被抓的时候,手机掉了。他没说,可这当妹子的,秋后来算账了。
这姑娘,逮着人民警察这只羊使劲薅羊毛啊!
高林生的脾气我知道,他这个人吧,绝对是个好人,聪明绝顶的好人,可你要是不依不饶,他也能跟你死磕到底,而且他那个心眼,绝非眼前这个叫七巧的年轻姑娘所能敌。
后面,还真是一出好戏!
高林生客客气气地给了七巧姑娘派出所管片民警的办公电话,他当然知道,不可能就这样打发掉她,但是咱也得办公是不是,你爱耗着就耗着,我也不嫌碍眼,难不成,你还能跟我到天涯海角?
没想到,七巧姑娘就真的,跟到了天涯海角。
据线人举报,在城乡交界处的天涯海角KTV,有人聚众吸毒。高林生换了便装就去了天涯海角。
七巧跟在他屁股后面唠唠叨叨,说家里穷,自己和哥哥从敦煌的大戈壁到北京来打工,赚钱好难,买个手机不容易,还没唠叨完,抬眼一看,愣住了。
高林生不理七巧,抬腿就往金碧辉煌的大柱子中间的旋转门里走,七巧在后面喊:“哎,哎……”
这大柱子两侧的保安啥阵势没见过,放过高林生,拦住了七巧。
后来,据七巧说,她在门外灰溜溜地等了四个多小时,各种猜想翻来覆去想了个遍,终于悟出点门道,决定闯进去看看。
下面的片段,如果拍成微电影发到网上,点击率绝对杠杠的。
据七巧说,自己当时是硬冲进去的。
高林生却对我说:“冲进去?就她?那么瘦,还能冲过俩彪形大汉?她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闹进去的。”
好吧,就当七巧是克格勃吧,她不仅闯进了天涯海角,还找到了高林生所在的包间。
下面一幕,我听的时候,都觉得胆战心惊。
一个满眼风情的年轻女子,叼着细细的ESSE,站在房间的一角。
高林生坐在椅子上,抱着膀子,皱着眉头,一只拳头抵在鼻子和嘴唇之间。
三个彪形大汉,拎着大棒,站在高林生对面,满目凶狠,死死地盯着他。
一个高、瘦的人,其貌不扬,站在三个大汉中间,目光冷淡,看向高林生。
七巧后来说,也是怪了,看了那高、瘦人好几眼,愣是记不住他长啥样。
七巧冲进屋里的时候,这群人都怔住了,看向七巧。
没等大汉们冲上来,七巧就一个虎扑,把自己扔在了高林生身上,掐着高林生的脖子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
“你个黑了心的王八羔子,上次嫖娼被抓进去二十天,要不是我哥卖血赎你,你现在还关在里面吃黑窝头呢!你个该死的狗东西,怎么不被人打死啊!”
说着,七巧红着眼睛指向那几个大汉:“来来来,把他打死,打死他我这辈子就解脱了!”
这个剧情,谁也没有料到。
后来,高林生说,当时自己真是下了狠手,一脚就把七巧踹到了地上:“呸,你个丧门星,要不是你,老子也进不了局子,也不会被小静说成条子。”
转脸,高林生一脸甜腻的笑,朝向角落里的女子:“小静,你不就想要钻戒么?别介!哥明儿就给你买。还怕哥买不起么?哥家里四套房子,就算是跟这烂婆娘分了家,也还有上千万的房产,够你花半辈子了。”
七巧从地上爬起来,又一个虎扑,直接把高林生连椅子一起掀翻在地。
这可是高林生同学第一次挨女人的打哦,七巧这个疯婆娘,跨坐在高林生身上,劈头盖脸的抓挠起来:“我让你给婊子买钻戒,我让你上千万的房产,我扒了你的皮,喝了你的血……”
……
直到被几个大汉乱棍打出,七巧还在撒泼,可惜高林生那张小白脸啊,被抓挠成了车祸现场。
后来,高林生跟我说,他跟了小静很多天,假意殷勤,终于找到了聚众吸毒的窝点,可那天,要不是七巧那一出,恐怕,他保不齐就要少条胳膊断条腿了。
第二天,七巧又来,也不害臊也不得意,还是接着说手机那档子事。
高林生痛痛快快的从钱包里掏出一沓钱,递给七巧:“我工资不高,就这么多,别讹我。”
七巧接过钱,笑了。
高林生说,那是他第一次见七巧笑,比哭还难看。
后来,七巧做了高林生的线人,再后来,七巧立了功,高林生找了人,安排七巧做了合同警。
七巧在遇到高林生之前的生活,我们无从知晓,但遇到高林生之后,七巧的整个生活重心,就堂而皇之地贴上了“高林生”这个标签。
我看高林生并不喜欢七巧,当然,感情这种事,我们谁都说不清楚。不过高林生怜惜七巧,我们也都怜惜七巧。
有一次七楼的兄弟姐妹一起去K歌,高林生带了七巧。
还是老规矩,老幺当麦霸,我们轮流五首歌,轮到七巧,她却只唱了一首歌。
那天,七巧唱的是《飞天》,我就记住了几句词:“大漠的落日下”“荒凉的古堡中”“流沙流沙漫天飞”,还记住了七巧满脸的泪痕。
歌没K完,这俩人竟然嚷嚷了起来。
高林生冲七巧吼:“你能不能不缠着我!”
七巧也冲他吼:“那谁给你送饭,谁给你买衣裳。”
“我吃食堂!我有的是衣裳!”
“你那破胃吃得了食堂么?你买的衣裳能穿么?”
我们几个谁也不劝,K的欢实,不就个胃炎么,没嘛大不了。不过高林生的审美,从来都是我们嘲笑他的理由,没办法,尺短寸长,人家脑子好使,审美差点也正常。
最后,这俩人终于打出了人生的真相。
“七巧,你到底想干啥?
“我不要你感恩,看好你哥,再被抓,我决不帮你。”
人生的真相,有时候绝非我们想象。
当我们羡慕天空中展翅翱翔的鸽子时,又何尝知道它们晚上在哪里睡觉?白天去哪里觅食?又何尝知道它们遇到过怎样的危险和叵测?何尝知道它们下一分钟的生死?
很多时候,我们看到的,只是阳光下的片段,而绝非全貌,因此大多数时候,我们看不到真相。以高林生的智慧和心地,七巧所带来的麻烦,的确不应该像我所看到的那么简单,那么直白。
七巧和高林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处着,两个人之间就像隔着一层雾,我们看他们,也像隔着一层雾,看不见明朗的色彩。
后来有一次,我被派去采访一个黑作坊。
当时,为了深入制作工厂,我穿了破旧的牛仔服,伪装成窘迫的小商贩,和老板娘套近乎,磨了四五天,才得以进入工厂。
当老板娘热心地拉着我的手,指着工厂里简陋的设备对我说:“妹子,回去你也照弄一套,肯定能赚到娃的奶粉钱”的时候,我心里突然一阵发酸,想要掉下泪来。
这人生啊,有时候真的不是“仁义道德”四个字可以概括的,老板娘对我够仁义,她以为,如此这般传授了“发家致富”的经验给我,我就可以凭此回去养活我的儿女,却没想到,我的书包里,藏着即将让她和她的全家衣食无着的针孔摄像机。
那次采访之后,我休假了一段时间。
我去找高林生,跟他聊,什么是良心。
高林生啥话也没说,倒是七巧听见了,插了一嘴:“你们这些人,都没良心”。
半年后,高林生打电话给我们几个,邀我们喝酒。
“啥事?喝酒?”
“来了就知道。”
好吧,谁让人家是“高人”呢,喝个酒也卖关子。
可谁也没想到,这场酒席,竟然是高林生和七巧的婚宴,而那天的七巧,竟然还是“独眼海盗”的装扮。
高林生幽幽地给我们敬酒:“哥几个,我爹娘死得早,这几年,多亏了哥几个照顾,今儿兄弟我要结婚了,以后,哥几个还要多多关照我和七巧。”
这是我参加过的,最不喜兴的婚宴。除了七巧笑逐颜开,老幺没心没肺地说个没完没了,我们都浅浅地笑,拼命地喝。
最后,七巧去结账的时候,我问高林生:“老高,你爱她么?”
高林生目视着七巧的背影,叹了口气:“我不娶她谁娶她?我没告诉她,她那只眼睛,这辈子是好不了了。”
很久之后的一天,因为工作需要,去找老五查资料,翻出了高林生婚宴后不久的报纸,竟然发现在老五所在的那家小报上,曾经发过这样一条新闻:“缉毒警毒眼识毒,被毒贩残害右眼失明”,还登出了一张抓捕毒贩的照片。
当然,绝没有正脸,但是那削薄的背影,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砌在冰冷的墙壁上的身形,不差分毫。
不过人生再无奈,也有欢喜,这不,前几天,老高又打电话,让大家去喝酒,说这一次,绝对是喜酒。
我微信问老五,这次又是啥幺蛾子。
老五答:“七巧生了,是个小子!”
人生啊,总会峰回路转,苦尽甘来,老天爷不会欠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