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沙本不叫陆沙,她曾经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陆爱然,这个名字是母亲给她起的。陆沙的母亲是个不出名的作家,留给了她几本厚厚的作品。在陆沙看来,母亲的小说一点也不比琼瑶阿姨的差,可惜还没来及发表,母亲就在她出生的当天上了天堂。
我认识陆沙,是因为她通过朋友辗转找到我,想发表她母亲的作品。认识陆沙那一年,她才19岁,在警校上中专。
我认识陆沙的时候,陆沙就叫陆沙了。后来有一次,她来找我,我请她吃饭,聊起了她的名字,她说她其实叫陆爱然。小时候,她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可13岁那年,她固执地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陆沙。后来,她在日记本的扉页上,写了这样一句话:从一粒沙中看世界。
陆沙16岁那年,后妈进门,从那天起,她就住进了寡居的姑妈家,只有周末才会被父亲接回家住两天。
陆沙跟我一起吃了很多顿饭,她很执着,凭着对母亲的怀恋,凭着对我这个同样写作、写小说的姐姐的信赖,她一次次找到我。直到后来,我开始喜欢这个小姑娘,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真的是那种一两个月不见,会想念的小妹妹。
姑妈家临海,年少时,每天下学后,陆沙都会光着脚,在空旷无人的沙滩上走上两遭,她喜欢沙粒填满趾缝的感觉,充溢而饱满。有时候,她把自己放倒在沙滩上,摆成一个“大”字,自由自在地呼吸沙地上方的空气。
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陆沙,2013年,坐在了石楠监狱的办公室里。而第一个站在她对面的罪犯,就是刚被关进监狱的大块头。
陆沙其实早就认识大块头。认识大块头的时候,陆沙毕业还不满半年,每日在小城的石板道上走来走去,偶尔会抓到一两个拎包掏兜的小偷,生活和她的眼神一样寂寞渺茫。
那年八月十五,陆沙没有回姑姑家,她不喜欢姑姑的孩子们携家带口热热闹闹挤进家门的样子。陆沙寂寞惯了,于是一个人跑到自己的沙滩上去看月亮。
沙滩已经不再是陆沙小时候的样子,大部分被开发成旅游区,白天熙熙攘攘,晚上留下红色绿色的塑料包装袋来证明白天的喧哗。
那一天,陆沙就坐在一小块绿色的塑料袋上看月亮,突然,一双强劲有力的大手从背后抱住了她。
陆沙的叫喊声被海浪淹没,她瘦小的身子被那双手一点点拖向礁石之后。
本已绝望的陆沙却听见耳边响起一个男人的怒吼。随即,那双大手松开,回头,两个纠缠在一起的男人,陆沙一时分不清楚究竟哪个是救自己的人,哪个是想要伤害自己的人。
几分钟后,一个身影逃掉,另一个个头不高却有着宽阔的肩膀的身影向陆沙走来。
陆沙心里有点慌张,整理好衣服。
陆沙这时才发现小腿被礁石划破了,在沙滩上留下了一小滩血迹。
陆沙冲着那个身影说:“谢谢”。
可看清了大块头的面目之后,陆沙多少有点心虚。大块头是他们派出所最头疼的人物。大块头不是超人不是蜘蛛侠,却类似陆沙小时候最喜欢的黑郁金香,在小城里屡屡惹出麻烦却从来都抓他不到,要么是缺少证据,要么就是找不到他人。
陆沙当时自然也动了将大块头缉捕归案的念头,可是那时那刻,陆沙伸不出手,就算是伸出手去,陆沙两只手两只脚也扭不过大块头的一只手。于是,陆沙说过谢谢之后,就匆匆跑掉了。
可没想到,时隔一年,陆沙调到了石楠监狱,竟然又遇到了大块头。
这一次大块头是真的被“缉捕归案”了,谁叫他打伤了小城那位臭名昭著的公子哥呢?
大块头还是一年前那样,一张无所畏惧的面孔,一副宽阔硕大的身板,看见陆沙,嘿嘿一乐,笑得陆沙有点不知所措。陆沙赶紧把被褥和洗漱用品递给了他,直到他走出了自己的视线,才回过神来。
自从一年前那次事故,陆沙几乎再也不会在晚上独自去海滩。她自然也想不到,一年后会和大块头再次相遇。
然而,这一次,陆沙却无法把大块头从脑海里赶走了,她每天都忍不住好奇地猜想,大块头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大块头那天为什么要去海滩?大块头为什么要救自己?大块头,大块头,只要闲下来,陆沙就忍不住想起大块头。
陆沙跟我说过很多次大块头,我以为,大块头不过是陆沙那颇为文艺颇为理想主义的小心眼里,一个虚拟的情感寄托而已。
陆沙还找到了大块头的档案。
大块头,本名陈东升,本地人,3岁时父亲去世,母亲改嫁,跟随伯父生活到11岁,就成了小城著名的街头混混,靠赌博、打架为生。
作为狱警,陆沙原本应该憎恨大块头,可不知是因为有着相似的童年经历,还是因为被大块头救过一次,陆沙竟然有一点点怜惜大块头。在她和我的很多次聊天中,她都对我说,大块头一定和自己一样,生活在一个缺少爱的世界里。
在又一次见到大块头之后,没过两个星期,陆沙就跟我说,她忍不住去了那片海滩。
不过这次,她随身带了电棍,她只是想一个人走走,大块头的出现,勾起了她对自己青葱岁月的回忆,她禁不住想去那片海滩走走。
陆沙没有考上大学,18岁那年,她在考场上晕倒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太紧张还是中暑了,反正就是觉得眼前冒出了可爱的金色星星,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老师打电话给陆沙的姑妈,姑妈骑着三轮车把她接回了家,回家后,陆沙沉默了好几天,直到有一天,姑妈给她做了她最爱吃的扒虾,她终于开口说,姑妈,我想回学校。然而学校是回不去了,陆沙在家里闷了三个月后,被父亲送进了一所警校。临上火车前,陆沙回了一趟家,拿走了母亲那几本厚厚的作品。那几本厚厚的作品,后来被陆沙送到了我手里。
陆沙爱自己的这身警服,不仅仅是因为,这份工作是父亲在母亲去世后,送给她的最厚重的礼物,还因为母亲的小说里有很多人性尚存的善良罪犯,这让陆沙坚信,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坏人,所有的罪犯,都是被生活所胁迫,被利益所诱惑,蒙蔽了眼睛,闭塞了心灵。
所以,当石楠监狱从各个派出所抽调民警补充狱警队伍时,陆沙报了名,她觉得,做狱警,一定比做派出所的户籍警更有意义。
这天,坐在沙滩上,陆沙想起了自己的过往,想起了青葱岁月,最后,思绪又驻足在大块头身上。陆沙总觉得,大块头不是坏人,她甚至天真地想象,自己有一天,能够成为帮助他“改邪归正”的那个人。
然而,就在月牙西沉,陆沙准备起身回家的时候,海滩上突然喧嚣起来,一个身影远远地跑来。陆沙还没看清楚对面的那个人是谁,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站住,再不站住我就开抢了”。
那个声音陆沙是熟悉的,来石楠监狱工作半年多了,大部分同事的声音陆沙都能听出来。
对面那张面孔陆沙竟然也异常熟悉,竟然是大块头!
大块头在陆沙眼前站住了,眼神里有疑虑、惶惑,脚下却蹬出了一个水窝,准备起跑的样子。
陆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一把冲上去,抓住大块头的手臂,坚定地说,“你不能跑,我相信你,你不会继续犯罪的。”
随即,陆沙挺起了瘦小的身躯,挡在了大块头和追到眼前的同事之间。
那一天,陆沙保护了大块头,任凭同事大声叫嚷,陆沙还是紧紧抓着大块头的手臂,挡在他和同事之间。
同事最终放下了抢,焦躁地叫嚷,“陆沙,你疯了,要是被监狱长知道,你会被开除的”。
陆沙却昂着头,坚定地回答,“请把他交给我,我能把他带回去!”
而大块头,则一动不动地站在陆沙的身后,任凭陆沙的小手抓着自己的手臂。
陆沙的同事,就站在距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停住了。
后来,陆沙扯着大块头,在海滩上坐了很久。
陆沙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大块头终于开口问她:“你为什么要保护我?”
陆沙笑着回答:“因为我信任你”。
大块头终于说出了越狱的原因,他想念自己的女儿了。
大块头有一个早产的小女儿,小女儿生下来的时候不过三斤多,小女儿的母亲,因为难产上了天堂。大块头一直把小女儿寄养在一个好心的大妈家。平常,大块头每周都会去看女儿一趟。自从他被捕入狱,已经三月有余。大块头思女心切,才想尽办法逃了出来,没想到,还是被狱警发现,追了上来。
大块头最后央求陆沙,“你让我走吧,就是死,我也要见到我的女儿,我从小就没了父亲,我不想让她和我一样,失去父亲”。
陆沙低了头,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你随时都可以逃掉,你知道,我抓不住你的。然而,你这一走,你的女儿也许就永远失去了你。”大块头不再说话,低头,沉默不语。
最后,大块头问陆沙,“你为什么又到海滩来?”
陆沙笑着问他,“你为什么又到海滩来?”
大块头摇摇头,说:“以后不要一个人来了,很危险”。
陆沙转过头来,盯着大块头问:“一年前,你为什么要救我?”
大块头挺起了胸膛,“我是男人!”
陆沙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很可爱,接着问:“男人怎么了?”
“男人有责任!”
“什么责任?”
“拯救世界的责任”。
陆沙笑了,“既然你知道自己有责任,就跟我回去吧!”
陆沙立了功,大块头又回到了监狱里,而且,不是被绑着,而是低着头,跟在陆沙身后,走回了监狱。
此后很多天,陆沙下班后都会到大块头告诉她的一个地址,用手机偷拍一个三岁多的小女孩。然后,上班之后,她有事没事就会到大块头的牢房里去查看下,顺便给大块头看看自己手机里偷拍到的小女孩的一颦一笑。
渐渐的,陆沙在QQ里跟我说,她开始想念大块头,想起他,就会觉得心疼,像心疼一个孩子。
终于,陆沙找到了监狱长,跟监狱长说了大块头的女儿的事情,她觉得,能让大块头安心改造,不再越狱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他见到自己的女儿。
当大块头看到陆沙牵着女儿的手,来到监狱探望自己时,内心充满了诧异和惊喜。
后来,陆沙在QQ里跟我说,大块头颤抖着手,抓住了女儿的手,然后流着眼泪对陆沙说谢谢。陆沙心里突突直跳,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
我对QQ那头的陆沙说,妹妹,你要知道,他是囚犯,你是狱警,就像两列停靠在同一车站的火车,就算能够站在彼此的对面,也永远没有交集。
很多天以后,陆沙再次带大块头的小女儿来看大块头,大块头双手抓着栏杆,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陆沙下意识地把手伸过栏杆,手指穿过大块头的长发,就像穿过柔软的细沙。
几天后,陆沙收到一封信,是大块头写给她的。这封信陆沙念给了我。
大块头在信里这样说,自己杀杀打打快三十年,交往过很多女人,各式各样的,却从来没有遇到过陆沙这样的女人。三十年来,他梦寐以求的,就是一种宁静平和的感觉。自从三岁那年母亲离开他,他就再没有感受过平和的温暖。他的生活里,充满了暴力和血腥,虽然他一直在坚持正义,把自己标榜成一个杀富济贫、除暴安良的侠士,然而这样的生活太冰冷也太孤单,没有一个人会安静地陪他说会儿话,更没有一个女人会像陆沙一样,单纯坚定地信任他,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保护他。
大块头在信的最后说,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自信自己的成就全都是无谓的,抵不过陆沙最简单最单纯的信任;而自己这些年打打杀杀拼下的天下也不过是一场幻影,哪个兄弟肯像陆沙一样,挡在自己和警察之间,肯像陆沙一样,领着女儿走到自己的面前。
两个月后,大块头转狱到平西监狱。出发前,他递给陆沙一封信,在信里,供出了自己的“宝库”。
陆沙和其他几个狱警,从大块头的“宝库”里,找到了很多贵重物品,包括项链、金条、珠宝玉器和各种贵重物品,还有一张信用卡,信用卡上有一笔存款。大块头跟陆沙说,那是自己给女儿存的嫁妆。后来,陆沙给大块头回了信,说,“你放心,我会照顾你的女儿的,我知道,你会相信我。”
三年后,大块头陈东升,因表现良好,提前出狱。
陈东升出狱后不久,平西监狱寄来一封表扬信,表扬陆沙对犯人陈东升持续的教育改造。石楠监狱的监狱长要给陆沙立三等功,却被陆沙拒绝了。陆沙笑着递给监狱长一张请柬,上面赫然写着:陈东升先生和陆爱然小姐,于2005年5月19日举行婚礼。监狱长和同事瞬间愕然,继而拍手鼓掌。
陆沙当然也把请柬发给了我,她说,她和大块头已经商量好了,他们给陆沙在派出所的同事、在石楠监狱的同事,大块头的兄弟们,还有陆沙的姑妈、父亲和后妈都发去了婚礼的请柬,陆沙向所有的人宣布,陆沙小姐重新更名陆爱然,即将在5月19日那天,成为大块头陈东升的妻子。
陆沙还幸福地跟我憧憬着5月19日那天,举办一个盛大的婚礼。
陆沙打算,就把婚礼设在那片海滩上,大块头的兄弟们将在海滩上点燃十九挂一万响的鞭炮。陆沙还说,那些炮声一定会激起阵阵洁白的浪花,响彻整个城市。而且陆沙还告诉我一个小秘密,那就是大块头出狱这段时间,已经劝说很多兄弟们改邪归正,大块头准备筹办一家矿泉水厂。大块头还准备在婚礼上带头给所有的来宾分发矿泉水,那是他的水厂生产的“爱然矿泉水”。
最重要的,陆沙准备在婚礼那天,正式叫回自己的名字:陆爱然。
然而,人生总是一出悲喜交织的戏,幸福的背后,隐藏着莫测的悲哀。
就在5月9日那天,陆沙和大块头说好了晚上在沙滩见面,商定第二天去购买新房的床上用品。
晚上,陆沙独自一个人在沙滩上坐了很久很久,想象中,她平生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家。虽然是租来的房子,但那个家充满了温暖和甜蜜,陆沙再也不会感到孤独,感到无助。陆沙明天,要选粉红色的床单,那曾经是陆沙一直不敢触碰的明快,她一定要走出灰暗的世界,把一切都换成靓丽的颜色。她还要给大块头的女儿买一条粉红色的蓬蓬裙,让她在自己的婚礼上穿。
这样想着等着,时针就指到了12点钟,陆沙突然心头一阵恐慌,仿佛有人在她的心上扎了一刀,一种清晰的疼痛弥漫开来。
大块头呢?他怎么还没有来?
陆沙终究还是没有能够圆满自己的梦想,也许人生总难圆满。在她的心口疼了三个小时后,她接到了自己的老领导,派出所所长的电话,他叫陆沙赶紧到平安医院来,言语里,有着焦灼和不安。只有一句话陆沙清晰地刻在了脑海里,那就是“陈东升出事了”。
坐在出租车里,陆沙的心先是一阵恐慌地跳动,紧接着,她莫名地想起了第一次和大块头在沙滩上偶遇时,自己被礁石划破了腿,留在沙滩上的血迹。
几天后,陆沙给我打电话,语气低沉的仿佛沉睡了千年的石头人,她对我说:大块头,死了!
大块头是在去海滩的路上,被几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捅死的。
那几个小伙子,在海滩和乡村的偏僻交界处的树林里,轮奸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呜咽的叫声穿透了夜空,吸引了大块头的注意。
大块头循声而去,最终,他打跑了那几个小伙子,自己却因为失血过多,被送到医院没多久,就停止了心跳。
因为大块头有前科,所以,尽管陆沙再三提出申请,也没给大块头陈东升争取到见义勇为好市民奖,没为大块头的女儿争取到奖金。
不过陆沙已经很知足了,因为派出所的民警们和石楠监狱的同事们、平西监狱的同事们,给她和陈东升的小女儿捐了一些钱,这样陆沙觉得心里温暖多了。
然而5月19日那天,陆沙还是举行了婚礼,她只请了几个人参加她的婚礼,有陆沙的姑妈、陆沙的爸爸、石楠监狱的监狱长、大块头的女儿和我。婚礼还是在那片沙滩上,新娘是陆沙,新郎是大块头的骨灰盒。
此后,陆沙沉寂了很久,她不知道命运为什么要这样捉弄她,她只知道,5月9日那个夜晚之前,即将成为她的爱人的大块头还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还在和她一起憧憬幸福的未来。而那一晚之后,他却长眠于地下,用鲜血和生命,送给了陆沙一份值得为之骄傲一生的礼物,也送给了陆沙一生的孤单。
5月19日的夜晚,陆沙在沙滩上独自坐了一夜。我坐在她头顶的礁石上,安静地陪了她一夜。
自从5月9日,大块头出事以后,警方为这片海滩的安宁,派出了24小时的巡逻员。
可大块头呢?
一直到很多天后,陆沙才终于哭了出来,她反反复复说一句话:大块头,你太自私,太自私!你奋不顾身冲上前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你走了,我去哪儿找一个可以依靠可以去爱的人,去哪儿找一个温暖的家?后来,陆沙不哭了,她对我说,九泉之下,大块头一定不愿看见自己哭,他其实和当年的自己一样,信任这个世界,信任正义和善良。
爱是一场荒凉的微笑。
5月19日那天凌晨,陆沙在沙滩上写下“陈东升 陆爱然”六个字,然后画了一个大大的心,圈住了这两个名字。
那天,离开海滩的时候,陆沙对我说:大块头会来的,他一定会看到,退潮的时候,海浪会把这场婚礼永久地留存在大海深处。
住七楼的那几年,我最不待见却也最佩服的人,就是高林生。看过《七楼的麻雀》的读者,一定还记得那个贼精贼精的高林生同学,正因为他太聪明,所以我对他总是敬而远之。
也难怪我不待见他,既然他在老幺“挨打”事件中,能够不显山不露水地捣鼓回来六万大洋,那么在七楼的日常生活中,他自然也是个从不吃亏万事有理的难揍的主。不过有时候,七楼的生活还真少不了他。
老五去办暂住证,跑了两趟都落寞而归,他一出马,俩人就有说有笑地回来了。
英子怀孕,老幺带她去医院建档,英子有哮喘病,医生大人推三阻四,俩人去了三趟,都灰头土脸地回来。一个电话打给高林生,高林生二话没说,从学校打车回来,带着英子直奔医院。
当时,老幺在七楼这个溜达啊,从屋里溜达到楼顶,从楼顶溜达到屋里,从客厅溜达到厨房,从厨房溜达到卫生间,整个人都恨不得从窗户飘去医院,生怕医生再给英子和英子肚子里那刚刚俩月的小东西出难题。结果,60分钟还没数过去,英子就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个白本本,不用看就知道,一切搞定。
老幺腆着脸凑过去打听,咋办的?
英子一脸懵懂:“没咋办。高林生就带着我挂了个号,然后在门口问我,上几次来是不是这个医生,我说不是,没见过今儿这医生。他就叫我少说话,医生问啥,他先答。就成了。”
老幺一头雾水:“那你的哮喘病呢?”
“医生问有没有病史,高林生说没有。”
“就这样?”
“嗯,就这样。”
我在一旁听着窃笑,高林生一贯的做派嘛,要是啥事都像你老幺脸上的三个大痦子一样摆在明面上,就啥事都有被Pass的理由。
当然,老幺理所当然地包了高林生整整一个月的伙食。不过,俩月后,他和英子的娃,还是意外地被马克思招了去,这是后话,不提也罢。
总之,高林生这厮,那不叫人,叫人精。
那时候我就想,这厮将来得找多白富美的媳妇,才配得起他那溜光水滑的脑子啊!
高林生考上公务员,去当缉毒警之后,我们便成了他办公室的常客。再不待见他,也是七楼的患难兄弟;再佩服他,也没他那副溜光水滑的脑子。那几年,老幺、英子、老五和我,有事没事都爱去找他,聪明人,谁不爱啊!
然而,真正爱上高林生的,只有一个人。
第一次见到七巧,是在高林生的办公室外,当时,七巧靠在过道的墙上,抬头望天,瘦瘦薄薄的身子,砌在冰冷的墙壁上。过道的尽头豁然开朗,向左拐是卫生间,向右拐是食堂,向前就是整个院子的后门。人来人往,人人路过都看向七巧,可七巧谁也不看,只看天。
中午的时候,高林生带我去食堂,七巧凑过来,还没开口,高林生就冲她摆手:“下午再说,下午再说”。
在食堂里,我问高林生:“那姑娘啥事?”
高林生皱着眉头:“难缠啊。”
“啥能难倒你?”
他叹了口气:“抓错了人,谁让她哥长那么瘦。”
缉毒警抓错人,也不算太稀罕,只要尿检没问题,分分钟就放掉了,顶多在派出所里坐个把小时,也不算啥大事,这姑娘还想咋着?
“咋着?人家要登报致歉。”
“嗨,致啥歉啊,她就不怕欲盖弥彰么?”
“缠了两天了,就耗着不走,你说我能有啥办法。”
“那就叫进办公室,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这回还真没办法,这姑娘油盐不进。”
“嗨,你还有没办法的时候?”
“这姑娘太较真!”
正说着,却见那个削薄的身影从眼前闪过。我冲高林生努努嘴,高林生埋头吃饭。
这事,还真有点意思,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见高林生这样躲躲藏藏,他那副好脑子咋派不上用场了?
跟高林生约了,下午他带我去采访这年的三八红旗手,公安局的反扒大队大队长,刚出办公室,七巧又跟了上来。
没等高林生挥手,这姑娘就占了先:“高队长,您看我哥这事……”
“明儿再说,我有急事。”
“您这院子里贴的,不是说老百姓的事才是大事、急事么?”
顺着姑娘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我险些笑出声来,一个“为人民服务”的标语,竟然被这姑娘这样活学活用,高林生也算是棋逢对手。
“实在没时间,这是电视台的记者,着急去采访。”
“哎呀,记者同志啊,我正好要找你们呢……”
得!
这件事,最后,还真就“登报致歉”了,老五在他所在的那家不知名的小报纸上,给上了一个新闻,标题是“因太瘦被当吸毒者误抓,警方已道歉”,七巧姑娘这才算善罢甘休。
七巧姑娘走了没两天,又回来了,我本以为这世界上,还真有缘分一说,没想到……
“你哥当时怎么不说?”
“他人老实,不想给警察同志添麻烦。”
“那你之前来那么多趟,为嘛没说。”
“事情得一件一件办,两件事放一起,就哪个都办不了了。”
进门的时候,高林生正皱着眉,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拳头抵在鼻子和嘴唇之间,盯着七巧。
这又是哪一出?
原来,七巧的哥哥在被抓的时候,手机掉了。他没说,可这当妹子的,秋后来算账了。
这姑娘,逮着人民警察这只羊使劲薅羊毛啊!
高林生的脾气我知道,他这个人吧,绝对是个好人,聪明绝顶的好人,可你要是不依不饶,他也能跟你死磕到底,而且他那个心眼,绝非眼前这个叫七巧的年轻姑娘所能敌。
后面,还真是一出好戏!
高林生客客气气地给了七巧姑娘派出所管片民警的办公电话,他当然知道,不可能就这样打发掉她,但是咱也得办公是不是,你爱耗着就耗着,我也不嫌碍眼,难不成,你还能跟我到天涯海角?
没想到,七巧姑娘就真的,跟到了天涯海角。
据线人举报,在城乡交界处的天涯海角KTV,有人聚众吸毒。高林生换了便装就去了天涯海角。
七巧跟在他屁股后面唠唠叨叨,说家里穷,自己和哥哥从敦煌的大戈壁到北京来打工,赚钱好难,买个手机不容易,还没唠叨完,抬眼一看,愣住了。
高林生不理七巧,抬腿就往金碧辉煌的大柱子中间的旋转门里走,七巧在后面喊:“哎,哎……”
这大柱子两侧的保安啥阵势没见过,放过高林生,拦住了七巧。
后来,据七巧说,她在门外灰溜溜地等了四个多小时,各种猜想翻来覆去想了个遍,终于悟出点门道,决定闯进去看看。
下面的片段,如果拍成微电影发到网上,点击率绝对杠杠的。
据七巧说,自己当时是硬冲进去的。
高林生却对我说:“冲进去?就她?那么瘦,还能冲过俩彪形大汉?她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闹进去的。”
好吧,就当七巧是克格勃吧,她不仅闯进了天涯海角,还找到了高林生所在的包间。
下面一幕,我听的时候,都觉得胆战心惊。
一个满眼风情的年轻女子,叼着细细的ESSE,站在房间的一角。
高林生坐在椅子上,抱着膀子,皱着眉头,一只拳头抵在鼻子和嘴唇之间。
三个彪形大汉,拎着大棒,站在高林生对面,满目凶狠,死死地盯着他。
一个高、瘦的人,其貌不扬,站在三个大汉中间,目光冷淡,看向高林生。
七巧后来说,也是怪了,看了那高、瘦人好几眼,愣是记不住他长啥样。
七巧冲进屋里的时候,这群人都怔住了,看向七巧。
没等大汉们冲上来,七巧就一个虎扑,把自己扔在了高林生身上,掐着高林生的脖子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
“你个黑了心的王八羔子,上次嫖娼被抓进去二十天,要不是我哥卖血赎你,你现在还关在里面吃黑窝头呢!你个该死的狗东西,怎么不被人打死啊!”
说着,七巧红着眼睛指向那几个大汉:“来来来,把他打死,打死他我这辈子就解脱了!”
这个剧情,谁也没有料到。
后来,高林生说,当时自己真是下了狠手,一脚就把七巧踹到了地上:“呸,你个丧门星,要不是你,老子也进不了局子,也不会被小静说成条子。”
转脸,高林生一脸甜腻的笑,朝向角落里的女子:“小静,你不就想要钻戒么?别介!哥明儿就给你买。还怕哥买不起么?哥家里四套房子,就算是跟这烂婆娘分了家,也还有上千万的房产,够你花半辈子了。”
七巧从地上爬起来,又一个虎扑,直接把高林生连椅子一起掀翻在地。
这可是高林生同学第一次挨女人的打哦,七巧这个疯婆娘,跨坐在高林生身上,劈头盖脸的抓挠起来:“我让你给婊子买钻戒,我让你上千万的房产,我扒了你的皮,喝了你的血……”
……
直到被几个大汉乱棍打出,七巧还在撒泼,可惜高林生那张小白脸啊,被抓挠成了车祸现场。
后来,高林生跟我说,他跟了小静很多天,假意殷勤,终于找到了聚众吸毒的窝点,可那天,要不是七巧那一出,恐怕,他保不齐就要少条胳膊断条腿了。
第二天,七巧又来,也不害臊也不得意,还是接着说手机那档子事。
高林生痛痛快快的从钱包里掏出一沓钱,递给七巧:“我工资不高,就这么多,别讹我。”
七巧接过钱,笑了。
高林生说,那是他第一次见七巧笑,比哭还难看。
后来,七巧做了高林生的线人,再后来,七巧立了功,高林生找了人,安排七巧做了合同警。
七巧在遇到高林生之前的生活,我们无从知晓,但遇到高林生之后,七巧的整个生活重心,就堂而皇之地贴上了“高林生”这个标签。
我看高林生并不喜欢七巧,当然,感情这种事,我们谁都说不清楚。不过高林生怜惜七巧,我们也都怜惜七巧。
有一次七楼的兄弟姐妹一起去K歌,高林生带了七巧。
还是老规矩,老幺当麦霸,我们轮流五首歌,轮到七巧,她却只唱了一首歌。
那天,七巧唱的是《飞天》,我就记住了几句词:“大漠的落日下”“荒凉的古堡中”“流沙流沙漫天飞”,还记住了七巧满脸的泪痕。
歌没K完,这俩人竟然嚷嚷了起来。
高林生冲七巧吼:“你能不能不缠着我!”
七巧也冲他吼:“那谁给你送饭,谁给你买衣裳。”
“我吃食堂!我有的是衣裳!”
“你那破胃吃得了食堂么?你买的衣裳能穿么?”
我们几个谁也不劝,K的欢实,不就个胃炎么,没嘛大不了。不过高林生的审美,从来都是我们嘲笑他的理由,没办法,尺短寸长,人家脑子好使,审美差点也正常。
最后,这俩人终于打出了人生的真相。
“七巧,你到底想干啥?
“我不要你感恩,看好你哥,再被抓,我决不帮你。”
人生的真相,有时候绝非我们想象。
当我们羡慕天空中展翅翱翔的鸽子时,又何尝知道它们晚上在哪里睡觉?白天去哪里觅食?又何尝知道它们遇到过怎样的危险和叵测?何尝知道它们下一分钟的生死?
很多时候,我们看到的,只是阳光下的片段,而绝非全貌,因此大多数时候,我们看不到真相。以高林生的智慧和心地,七巧所带来的麻烦,的确不应该像我所看到的那么简单,那么直白。
七巧和高林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处着,两个人之间就像隔着一层雾,我们看他们,也像隔着一层雾,看不见明朗的色彩。
后来有一次,我被派去采访一个黑作坊。
当时,为了深入制作工厂,我穿了破旧的牛仔服,伪装成窘迫的小商贩,和老板娘套近乎,磨了四五天,才得以进入工厂。
当老板娘热心地拉着我的手,指着工厂里简陋的设备对我说:“妹子,回去你也照弄一套,肯定能赚到娃的奶粉钱”的时候,我心里突然一阵发酸,想要掉下泪来。
这人生啊,有时候真的不是“仁义道德”四个字可以概括的,老板娘对我够仁义,她以为,如此这般传授了“发家致富”的经验给我,我就可以凭此回去养活我的儿女,却没想到,我的书包里,藏着即将让她和她的全家衣食无着的针孔摄像机。
那次采访之后,我休假了一段时间。
我去找高林生,跟他聊,什么是良心。
高林生啥话也没说,倒是七巧听见了,插了一嘴:“你们这些人,都没良心”。
半年后,高林生打电话给我们几个,邀我们喝酒。
“啥事?喝酒?”
“来了就知道。”
好吧,谁让人家是“高人”呢,喝个酒也卖关子。
可谁也没想到,这场酒席,竟然是高林生和七巧的婚宴,而那天的七巧,竟然还是“独眼海盗”的装扮。
高林生幽幽地给我们敬酒:“哥几个,我爹娘死得早,这几年,多亏了哥几个照顾,今儿兄弟我要结婚了,以后,哥几个还要多多关照我和七巧。”
这是我参加过的,最不喜兴的婚宴。除了七巧笑逐颜开,老幺没心没肺地说个没完没了,我们都浅浅地笑,拼命地喝。
最后,七巧去结账的时候,我问高林生:“老高,你爱她么?”
高林生目视着七巧的背影,叹了口气:“我不娶她谁娶她?我没告诉她,她那只眼睛,这辈子是好不了了。”
很久之后的一天,因为工作需要,去找老五查资料,翻出了高林生婚宴后不久的报纸,竟然发现在老五所在的那家小报上,曾经发过这样一条新闻:“缉毒警毒眼识毒,被毒贩残害右眼失明”,还登出了一张抓捕毒贩的照片。
当然,绝没有正脸,但是那削薄的背影,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砌在冰冷的墙壁上的身形,不差分毫。
不过人生再无奈,也有欢喜,这不,前几天,老高又打电话,让大家去喝酒,说这一次,绝对是喜酒。
我微信问老五,这次又是啥幺蛾子。
老五答:“七巧生了,是个小子!”
人生啊,总会峰回路转,苦尽甘来,老天爷不会欠你的。
儒学是我大学时候的哲学老师,儒果是她的宠物,一头胖胖的母拉布拉多犬。
之所以用“头”作为儒果的计量单位,是因为作为狗,儒果已经胖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具体胖成什么样子,我还真形容不出来,反正当时110斤的我经常跟儒果在教工宿舍下面压跷跷板,儒果轻松地就可以把我压起来,但是我想把儒果压起来,要在坐板上使劲礅几下才行。
据儒学说,她爸本来给他起名叫“儒雪”,但是因为“雪”字笔划太多,所以她就自己改成了儒学。没想到后来还真的学了哲学,专门研究儒家思想,看来也是命中注定。
儒果的名字是我给起的,儒果原名叫果果,但是不知怎地,儒学刚开始养它的时候,喊它果果它就是没反应,我故意开玩笑,说果果应该随儒学的姓,于是就喊了一声“儒果”,没想到它摇头摆尾地过来了!从此,果果正式命名为儒果。
校园里面禁止养狗,其他老师的宠物狗都像二奶一样,受尽恩宠但是见不得人,唯独儒果可以像正房大奶走在自家庭院里面一样,坦然地走在校园里面,因为它体形肥胖,行动笨拙,不会对任何人实施暴力。而且儒果从来不会跑出校园,大概它也明白,对于它来说,自由和狗肉火锅之间只有一步之遥。
儒果每次见到我,都会高兴地扑过来,我每次都要迅速躲开,不然会被它扑得仰面朝天跌倒,摔得屁股生疼。
儒果之所以会变成“乳猪”状,全要归功于在儒学。儒学好吃也会吃,她可以把平常的材料做出不平常的味道来,例如:清炒土豆丝,选择中等个头的土豆,将它们洗净,快刀切成三千烦恼丝一般的细长,然后在清水里面反反复复的漂洗,再扔进铁锅里面爆炒,只用盐和胡椒调味,清爽脆嫩中夹杂着丝丝甘甜,简直让人不忍心下咽。
儒果天天跟儒学吃一锅饭,所以越吃越胖。有人说狗吃人的饭菜会危害健康,但是眼神灵动、毛色光亮的儒果却有力地推翻了这个说法。
儒学的厨艺不但催肥了儒果,也催肥了她自己和经常借口跟她学缅甸语(儒学的母亲是缅甸人)而去她家蹭饭的我。于是我们从“饭友”变成了“合肥”,后来又成了减肥盟友。
为了减肥,儒学决定给让她自己、我和儒果我们三个吃素,以减少每日摄入的热量。于是,在她家的饭桌上,再也看不到干烧黄鱼、红烧蹄髈等荤菜,只剩下八珍豆腐、三鲜烤麸等素食,可是我们三个的体重仍然蹭蹭往上走,最后我用我根本没有的聪明智慧,经过调研分析之后得出一个结论:吃素不是增重的原因,饭量才是肥胖的关键!没办法,谁让儒学的手艺太好了呢?
因为胖,30 多岁的儒学一直单身。说实话,儒学的条件不错,名校博士毕业,又在大学里做讲师,而且脸长得还不难看,要是身材好一点,恐怕追她的人起码有一个连。
不少年长的老师一直给儒学介绍对象,但是每次都因为儒学的身材而失败。
有一次,一位后勤上的刘老师把自己的表哥介绍给了儒学。儒学当天下午两点去见面,不到三点就回来了。
谁也没想到,当天晚上,刘老师兴冲冲地找到了儒学:“儒老师啊,这事成了,我表哥看上你了!你说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
儒学叹口气说:“刘老师,真对不起,我觉得我跟您表哥不太合适,不好意思啊。”
刘老师愣了一下,立刻又说:“儒学,我跟你说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这么大年纪了,还长成这样,就算你条件再好,也要打折处理了啊。”
我一听,眉毛都立起来了:“谁要处理啊?长成什么样了啊,长成什么样也比你好看。”
儒学随手抓起桌子上的巧克力塞进我嘴里,然后抄起桌上的一个充气的玩具锤子拍在我屁股上:“闭嘴!”然后又对刘老师说:“刘老师,不好意思啊,我觉得实在不合适,谢谢您,不送了。”说着就把刘老师“搀”出门去,然后关了门。
我嚼着巧克力问儒学:“说说,那刘老师的表哥什么样?”
儒学说:“什么样?那刘老师都快退休的人了!你说他表哥什么样!年纪大也就算了,关键是这人穷得就只剩下钱了!”
我笑着说:“那好啊,你嫁给他,他的钱不都是你的了?”
儒学用充气锤子打了我一下说:“死丫头!我告诉你,人这一辈子,衣服鞋子房子车子都能打折,就是尊严不能打折,婚姻更不能打折!”
第二天的中午下了课,我照例去儒学家蹭饭。儒学在公共厨房里面煎炒烹炸,我在一边剥葱砸蒜打下手,紧挨儒学的煤气灶上,贾政经正在煮挂面。
贾政经是我们学校的政治经济学老师,据说这人从小就是个神童,14岁上大学,23岁博士后毕业,35岁就评上了学科带头人。可能是太专注于学问了吧,贾政经的生活实在邋遢,巴宝瑞的纯棉衬衫被他穿得跟泡泡纱做的一样,名牌西装袖口的商标不剪就不剪吧,但是你不能洗过好几水了,还不舍得摘吊牌吧。胡子拉碴可以说是个性,但是满眼的眵目糊和脸颊上的鼻涕让他怎么看怎么像拔丝苹果,还是火大炸糊巴了的。
贾政经煮好他的清水面,就开始四处找酱油,但是酱油不见了,于是小心地开口向儒学借,儒学瞧了一眼贾政经那团成疙瘩的面条,说:“贾老师,今天中午跟我们一起吃吧。”
贾政经点头如啄米般答应了。
那天中午,我、儒学和儒果都没吃饱,因为贾政经的筷子像日本鬼子附身一样快速扫荡每一个盘子,最后还把菜汤都喝了。
从此之后,“饭友”里多了一个贾政经。但是不知怎的,儒果不喜欢贾政经。每次贾政经来,儒果总冲他汪汪,还龇牙。
我每个月和儒学搭伙吃饭,交给儒学200元菜钱,但是贾政经从来没交过。
后来,我发现贾政经和儒学在吃饭的时候总是眉来眼去,于是就知趣的不去蹭饭了,只是偶尔把儒果借来,或者让它陪我玩跷跷板,或者让它牵着我在校园里乱逛。
暑假时,我回了家,开学返校,一进校门,就看见变得更圆的儒学正挽着一个高个男子,牵着儒果一起散步,仔细一看,那男人不是别人,正是贾政经!原来,贾政经刮了胡子,洗干净脸,换上一身干净整齐的衣服,也算是帅叔叔一枚啊!我从心里为儒学高兴起来。
有主之后的儒学更加勤劳了,每次下课后,都能在生活区的菜市场里看到她越来越圆的身影。
一次逛商场,看见穿着旧外套的儒学正拿着一件西装往贾政经身上披,贾政经一试穿,效果的确不错,儒学就毫不犹豫地从自己包里掏出卡来刷卡买下,我认识那卡,因为卡上贴着儒果的大头照。
我在一旁看得大跌眼镜,因为儒学和我一样,都是认为出门不捡钱就算丢的主儿,买衣服只买反季打折的,买吃的只买实惠的,但是今天的儒学却为一个男人买了一件3000多块钱的西装。也许对于别人来说,三千多一件的西装只是普通货,但是我知道,儒学自己都没有一件超过200元的衣服。
更让我惊讶的是贾政经的坦然,他一脸的理所当然。
不知怎的,我突然感觉很不舒服。
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校园的林荫道上,又出现了儒学牵着儒果独自散步的身影,少了帅叔叔贾政经。我问儒学跟贾政经如何了,儒学一脸幸福地说,等贾政经当上副院长就结婚。我又问为什么贾政经不陪她和儒果散步,她说贾政经在宿舍里看书写东西,没时间出来。
于是,校园的林荫道上,又出现了三个散步的胖子——两人一狗。儒学总是告诉我贾政经多么努力,时间多么紧张。但是我却总结出一个事实,从开始相处到现在,贾政经没为儒学花过一分钱,每次出门,总跟儒学保持一定的距离,如果儒学不强行挽着他的胳膊,他绝不会跟儒学走得很近,儒学说他木讷,我却感觉后脊梁发凉。
两人一狗的“合肥组合”依然在校园里散步,儒学却很少再提起贾政经。
又一个周末,我跟儒学去校外的超市买东西。
超市在地下,一楼是金店,儒学走进去,盯着那些婚戒使劲地看,那眼神让人都想报警。儒学看够了,又问店员能不能根据手指的粗细进行调整,问了一系列问题后,才恋恋不舍地出来。
出来之后,儒学一脸幸福地对我说,今天她看到贾政经上网了,贾政经还问她关于婚戒的价格和样式的问题。随后,我们在地下超市购物的整个过程中,一直在讨论婚礼的每一个细节,甚至讨论了要不要在儒学的婚纱里加一件宫廷塑身马甲的问题。
买完东西,我们上楼,却在通过金店出门时,听到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你说哪个好啊?”接着,又听到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那就两个都要了吧。”
我和儒学诧异地转过头,真的是贾政经啊,他穿着儒学为他买的西装,从西装口袋里拿出自己的卡来交给金店的店员。一个女人正用双手攀着他的脖子,猩红的樱桃小口在他的脸上留下了鸡血一样的印子。
这个女人我认识,艺术学院的院花,脸长得不美但十分妩媚,身材火辣,性感女郎一枚。
我从兜里掏出一把长钥匙夹在拳头当中,并把钥匙尖从手指中突出来,我知道以我的体重,用足了劲儿,这样一拳下去,神仙也受不了。我一边挽袖子一边冲贾政经走去,却被儒学死死拉住,她低声对我说:“走,别丢人。”
那天晚上,贾政经照旧一脸无辜地过来吃饭,儒学隔着防盗门对贾政经说:“贾老师,天晚了,我一个单身女人,不方便招待你。”
贾政经笑着说:“看你说的什么话?咱们什么关系啊?”
儒学笑笑说:“咱们什么关系也没有了。”说完就关上了门。
贾政经又一次按门铃,儒学没有开,贾政经又按。
我走上前,打开内层的木门,对贾政经说:“贾老师,请您自重。今天下午,我们去了XX超市,在一楼见到您了……也许您认为,丑女人天生就是一种错误。但是我要告诉您,在我们不算靓丽的外表下,同样有着一颗高傲的心,我们可以买打折的衣服和鞋子,但是我们不要打折的爱情,更不要打折的婚姻。”
说完,我就关上了门,随手抄起剪刀剪断了门铃的电线。
此后的很多天,除了上课,儒学都没出过屋。我忙着考试、论文答辩,也只能几天去看她一次。
她不再做饭了,屋里多了很多碗装的方便面。
后来,我就毕业了,然后就开始为了生计四处奔波,期间我多次联系儒学,手机都打不通,去她家,也没有人。
再后来,我为了出国的事情回了一次学校,顺便向熟悉的老师打听儒学和儒果,才知道儒学带着儒果去了外地,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贾政经依然天天跟那个院花在一起,高高兴兴地为人家的衣服首饰刷卡。
再后来,我去了云南,在一所大学里教留学生汉语。一次下课回宿舍时,一条黄白影子扑面而来,我没防备,被扑到了地上,我正要喊“救命”,才发现,扑倒我的是一只胖到没天理的拉布拉多!
正在诧异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儒果,你又淘气了!”
循声望去,天啊,竟然是儒学!她也认出我来了,连忙跑了过来。
亚热带夕阳的余晖中,两人一狗,三个胖子,抱头痛哭。
我没有问儒学为什么来云南,也没有问她生活得如何,因为我看得出来,她和儒果又恢复了元气,像我刚刚认识她们的时候一样,胖着,贪吃着,不打折地幸福着、快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