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沙本不叫陆沙,她曾经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陆爱然,这个名字是母亲给她起的。陆沙的母亲是个不出名的作家,留给了她几本厚厚的作品。在陆沙看来,母亲的小说一点也不比琼瑶阿姨的差,可惜还没来及发表,母亲就在她出生的当天上了天堂。
我认识陆沙,是因为她通过朋友辗转找到我,想发表她母亲的作品。认识陆沙那一年,她才19岁,在警校上中专。
我认识陆沙的时候,陆沙就叫陆沙了。后来有一次,她来找我,我请她吃饭,聊起了她的名字,她说她其实叫陆爱然。小时候,她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可13岁那年,她固执地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陆沙。后来,她在日记本的扉页上,写了这样一句话:从一粒沙中看世界。
陆沙16岁那年,后妈进门,从那天起,她就住进了寡居的姑妈家,只有周末才会被父亲接回家住两天。
陆沙跟我一起吃了很多顿饭,她很执着,凭着对母亲的怀恋,凭着对我这个同样写作、写小说的姐姐的信赖,她一次次找到我。直到后来,我开始喜欢这个小姑娘,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真的是那种一两个月不见,会想念的小妹妹。
姑妈家临海,年少时,每天下学后,陆沙都会光着脚,在空旷无人的沙滩上走上两遭,她喜欢沙粒填满趾缝的感觉,充溢而饱满。有时候,她把自己放倒在沙滩上,摆成一个“大”字,自由自在地呼吸沙地上方的空气。
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陆沙,2013年,坐在了石楠监狱的办公室里。而第一个站在她对面的罪犯,就是刚被关进监狱的大块头。
陆沙其实早就认识大块头。认识大块头的时候,陆沙毕业还不满半年,每日在小城的石板道上走来走去,偶尔会抓到一两个拎包掏兜的小偷,生活和她的眼神一样寂寞渺茫。
那年八月十五,陆沙没有回姑姑家,她不喜欢姑姑的孩子们携家带口热热闹闹挤进家门的样子。陆沙寂寞惯了,于是一个人跑到自己的沙滩上去看月亮。
沙滩已经不再是陆沙小时候的样子,大部分被开发成旅游区,白天熙熙攘攘,晚上留下红色绿色的塑料包装袋来证明白天的喧哗。
那一天,陆沙就坐在一小块绿色的塑料袋上看月亮,突然,一双强劲有力的大手从背后抱住了她。
陆沙的叫喊声被海浪淹没,她瘦小的身子被那双手一点点拖向礁石之后。
本已绝望的陆沙却听见耳边响起一个男人的怒吼。随即,那双大手松开,回头,两个纠缠在一起的男人,陆沙一时分不清楚究竟哪个是救自己的人,哪个是想要伤害自己的人。
几分钟后,一个身影逃掉,另一个个头不高却有着宽阔的肩膀的身影向陆沙走来。
陆沙心里有点慌张,整理好衣服。
陆沙这时才发现小腿被礁石划破了,在沙滩上留下了一小滩血迹。
陆沙冲着那个身影说:“谢谢”。
可看清了大块头的面目之后,陆沙多少有点心虚。大块头是他们派出所最头疼的人物。大块头不是超人不是蜘蛛侠,却类似陆沙小时候最喜欢的黑郁金香,在小城里屡屡惹出麻烦却从来都抓他不到,要么是缺少证据,要么就是找不到他人。
陆沙当时自然也动了将大块头缉捕归案的念头,可是那时那刻,陆沙伸不出手,就算是伸出手去,陆沙两只手两只脚也扭不过大块头的一只手。于是,陆沙说过谢谢之后,就匆匆跑掉了。
可没想到,时隔一年,陆沙调到了石楠监狱,竟然又遇到了大块头。
这一次大块头是真的被“缉捕归案”了,谁叫他打伤了小城那位臭名昭著的公子哥呢?
大块头还是一年前那样,一张无所畏惧的面孔,一副宽阔硕大的身板,看见陆沙,嘿嘿一乐,笑得陆沙有点不知所措。陆沙赶紧把被褥和洗漱用品递给了他,直到他走出了自己的视线,才回过神来。
自从一年前那次事故,陆沙几乎再也不会在晚上独自去海滩。她自然也想不到,一年后会和大块头再次相遇。
然而,这一次,陆沙却无法把大块头从脑海里赶走了,她每天都忍不住好奇地猜想,大块头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大块头那天为什么要去海滩?大块头为什么要救自己?大块头,大块头,只要闲下来,陆沙就忍不住想起大块头。
陆沙跟我说过很多次大块头,我以为,大块头不过是陆沙那颇为文艺颇为理想主义的小心眼里,一个虚拟的情感寄托而已。
陆沙还找到了大块头的档案。
大块头,本名陈东升,本地人,3岁时父亲去世,母亲改嫁,跟随伯父生活到11岁,就成了小城著名的街头混混,靠赌博、打架为生。
作为狱警,陆沙原本应该憎恨大块头,可不知是因为有着相似的童年经历,还是因为被大块头救过一次,陆沙竟然有一点点怜惜大块头。在她和我的很多次聊天中,她都对我说,大块头一定和自己一样,生活在一个缺少爱的世界里。
在又一次见到大块头之后,没过两个星期,陆沙就跟我说,她忍不住去了那片海滩。
不过这次,她随身带了电棍,她只是想一个人走走,大块头的出现,勾起了她对自己青葱岁月的回忆,她禁不住想去那片海滩走走。
陆沙没有考上大学,18岁那年,她在考场上晕倒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太紧张还是中暑了,反正就是觉得眼前冒出了可爱的金色星星,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老师打电话给陆沙的姑妈,姑妈骑着三轮车把她接回了家,回家后,陆沙沉默了好几天,直到有一天,姑妈给她做了她最爱吃的扒虾,她终于开口说,姑妈,我想回学校。然而学校是回不去了,陆沙在家里闷了三个月后,被父亲送进了一所警校。临上火车前,陆沙回了一趟家,拿走了母亲那几本厚厚的作品。那几本厚厚的作品,后来被陆沙送到了我手里。
陆沙爱自己的这身警服,不仅仅是因为,这份工作是父亲在母亲去世后,送给她的最厚重的礼物,还因为母亲的小说里有很多人性尚存的善良罪犯,这让陆沙坚信,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坏人,所有的罪犯,都是被生活所胁迫,被利益所诱惑,蒙蔽了眼睛,闭塞了心灵。
所以,当石楠监狱从各个派出所抽调民警补充狱警队伍时,陆沙报了名,她觉得,做狱警,一定比做派出所的户籍警更有意义。
这天,坐在沙滩上,陆沙想起了自己的过往,想起了青葱岁月,最后,思绪又驻足在大块头身上。陆沙总觉得,大块头不是坏人,她甚至天真地想象,自己有一天,能够成为帮助他“改邪归正”的那个人。
然而,就在月牙西沉,陆沙准备起身回家的时候,海滩上突然喧嚣起来,一个身影远远地跑来。陆沙还没看清楚对面的那个人是谁,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站住,再不站住我就开抢了”。
那个声音陆沙是熟悉的,来石楠监狱工作半年多了,大部分同事的声音陆沙都能听出来。
对面那张面孔陆沙竟然也异常熟悉,竟然是大块头!
大块头在陆沙眼前站住了,眼神里有疑虑、惶惑,脚下却蹬出了一个水窝,准备起跑的样子。
陆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一把冲上去,抓住大块头的手臂,坚定地说,“你不能跑,我相信你,你不会继续犯罪的。”
随即,陆沙挺起了瘦小的身躯,挡在了大块头和追到眼前的同事之间。
那一天,陆沙保护了大块头,任凭同事大声叫嚷,陆沙还是紧紧抓着大块头的手臂,挡在他和同事之间。
同事最终放下了抢,焦躁地叫嚷,“陆沙,你疯了,要是被监狱长知道,你会被开除的”。
陆沙却昂着头,坚定地回答,“请把他交给我,我能把他带回去!”
而大块头,则一动不动地站在陆沙的身后,任凭陆沙的小手抓着自己的手臂。
陆沙的同事,就站在距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停住了。
后来,陆沙扯着大块头,在海滩上坐了很久。
陆沙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大块头终于开口问她:“你为什么要保护我?”
陆沙笑着回答:“因为我信任你”。
大块头终于说出了越狱的原因,他想念自己的女儿了。
大块头有一个早产的小女儿,小女儿生下来的时候不过三斤多,小女儿的母亲,因为难产上了天堂。大块头一直把小女儿寄养在一个好心的大妈家。平常,大块头每周都会去看女儿一趟。自从他被捕入狱,已经三月有余。大块头思女心切,才想尽办法逃了出来,没想到,还是被狱警发现,追了上来。
大块头最后央求陆沙,“你让我走吧,就是死,我也要见到我的女儿,我从小就没了父亲,我不想让她和我一样,失去父亲”。
陆沙低了头,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你随时都可以逃掉,你知道,我抓不住你的。然而,你这一走,你的女儿也许就永远失去了你。”大块头不再说话,低头,沉默不语。
最后,大块头问陆沙,“你为什么又到海滩来?”
陆沙笑着问他,“你为什么又到海滩来?”
大块头摇摇头,说:“以后不要一个人来了,很危险”。
陆沙转过头来,盯着大块头问:“一年前,你为什么要救我?”
大块头挺起了胸膛,“我是男人!”
陆沙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很可爱,接着问:“男人怎么了?”
“男人有责任!”
“什么责任?”
“拯救世界的责任”。
陆沙笑了,“既然你知道自己有责任,就跟我回去吧!”
陆沙立了功,大块头又回到了监狱里,而且,不是被绑着,而是低着头,跟在陆沙身后,走回了监狱。
此后很多天,陆沙下班后都会到大块头告诉她的一个地址,用手机偷拍一个三岁多的小女孩。然后,上班之后,她有事没事就会到大块头的牢房里去查看下,顺便给大块头看看自己手机里偷拍到的小女孩的一颦一笑。
渐渐的,陆沙在QQ里跟我说,她开始想念大块头,想起他,就会觉得心疼,像心疼一个孩子。
终于,陆沙找到了监狱长,跟监狱长说了大块头的女儿的事情,她觉得,能让大块头安心改造,不再越狱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他见到自己的女儿。
当大块头看到陆沙牵着女儿的手,来到监狱探望自己时,内心充满了诧异和惊喜。
后来,陆沙在QQ里跟我说,大块头颤抖着手,抓住了女儿的手,然后流着眼泪对陆沙说谢谢。陆沙心里突突直跳,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
我对QQ那头的陆沙说,妹妹,你要知道,他是囚犯,你是狱警,就像两列停靠在同一车站的火车,就算能够站在彼此的对面,也永远没有交集。
很多天以后,陆沙再次带大块头的小女儿来看大块头,大块头双手抓着栏杆,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陆沙下意识地把手伸过栏杆,手指穿过大块头的长发,就像穿过柔软的细沙。
几天后,陆沙收到一封信,是大块头写给她的。这封信陆沙念给了我。
大块头在信里这样说,自己杀杀打打快三十年,交往过很多女人,各式各样的,却从来没有遇到过陆沙这样的女人。三十年来,他梦寐以求的,就是一种宁静平和的感觉。自从三岁那年母亲离开他,他就再没有感受过平和的温暖。他的生活里,充满了暴力和血腥,虽然他一直在坚持正义,把自己标榜成一个杀富济贫、除暴安良的侠士,然而这样的生活太冰冷也太孤单,没有一个人会安静地陪他说会儿话,更没有一个女人会像陆沙一样,单纯坚定地信任他,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保护他。
大块头在信的最后说,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自信自己的成就全都是无谓的,抵不过陆沙最简单最单纯的信任;而自己这些年打打杀杀拼下的天下也不过是一场幻影,哪个兄弟肯像陆沙一样,挡在自己和警察之间,肯像陆沙一样,领着女儿走到自己的面前。
两个月后,大块头转狱到平西监狱。出发前,他递给陆沙一封信,在信里,供出了自己的“宝库”。
陆沙和其他几个狱警,从大块头的“宝库”里,找到了很多贵重物品,包括项链、金条、珠宝玉器和各种贵重物品,还有一张信用卡,信用卡上有一笔存款。大块头跟陆沙说,那是自己给女儿存的嫁妆。后来,陆沙给大块头回了信,说,“你放心,我会照顾你的女儿的,我知道,你会相信我。”
三年后,大块头陈东升,因表现良好,提前出狱。
陈东升出狱后不久,平西监狱寄来一封表扬信,表扬陆沙对犯人陈东升持续的教育改造。石楠监狱的监狱长要给陆沙立三等功,却被陆沙拒绝了。陆沙笑着递给监狱长一张请柬,上面赫然写着:陈东升先生和陆爱然小姐,于2005年5月19日举行婚礼。监狱长和同事瞬间愕然,继而拍手鼓掌。
陆沙当然也把请柬发给了我,她说,她和大块头已经商量好了,他们给陆沙在派出所的同事、在石楠监狱的同事,大块头的兄弟们,还有陆沙的姑妈、父亲和后妈都发去了婚礼的请柬,陆沙向所有的人宣布,陆沙小姐重新更名陆爱然,即将在5月19日那天,成为大块头陈东升的妻子。
陆沙还幸福地跟我憧憬着5月19日那天,举办一个盛大的婚礼。
陆沙打算,就把婚礼设在那片海滩上,大块头的兄弟们将在海滩上点燃十九挂一万响的鞭炮。陆沙还说,那些炮声一定会激起阵阵洁白的浪花,响彻整个城市。而且陆沙还告诉我一个小秘密,那就是大块头出狱这段时间,已经劝说很多兄弟们改邪归正,大块头准备筹办一家矿泉水厂。大块头还准备在婚礼上带头给所有的来宾分发矿泉水,那是他的水厂生产的“爱然矿泉水”。
最重要的,陆沙准备在婚礼那天,正式叫回自己的名字:陆爱然。
然而,人生总是一出悲喜交织的戏,幸福的背后,隐藏着莫测的悲哀。
就在5月9日那天,陆沙和大块头说好了晚上在沙滩见面,商定第二天去购买新房的床上用品。
晚上,陆沙独自一个人在沙滩上坐了很久很久,想象中,她平生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家。虽然是租来的房子,但那个家充满了温暖和甜蜜,陆沙再也不会感到孤独,感到无助。陆沙明天,要选粉红色的床单,那曾经是陆沙一直不敢触碰的明快,她一定要走出灰暗的世界,把一切都换成靓丽的颜色。她还要给大块头的女儿买一条粉红色的蓬蓬裙,让她在自己的婚礼上穿。
这样想着等着,时针就指到了12点钟,陆沙突然心头一阵恐慌,仿佛有人在她的心上扎了一刀,一种清晰的疼痛弥漫开来。
大块头呢?他怎么还没有来?
陆沙终究还是没有能够圆满自己的梦想,也许人生总难圆满。在她的心口疼了三个小时后,她接到了自己的老领导,派出所所长的电话,他叫陆沙赶紧到平安医院来,言语里,有着焦灼和不安。只有一句话陆沙清晰地刻在了脑海里,那就是“陈东升出事了”。
坐在出租车里,陆沙的心先是一阵恐慌地跳动,紧接着,她莫名地想起了第一次和大块头在沙滩上偶遇时,自己被礁石划破了腿,留在沙滩上的血迹。
几天后,陆沙给我打电话,语气低沉的仿佛沉睡了千年的石头人,她对我说:大块头,死了!
大块头是在去海滩的路上,被几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捅死的。
那几个小伙子,在海滩和乡村的偏僻交界处的树林里,轮奸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呜咽的叫声穿透了夜空,吸引了大块头的注意。
大块头循声而去,最终,他打跑了那几个小伙子,自己却因为失血过多,被送到医院没多久,就停止了心跳。
因为大块头有前科,所以,尽管陆沙再三提出申请,也没给大块头陈东升争取到见义勇为好市民奖,没为大块头的女儿争取到奖金。
不过陆沙已经很知足了,因为派出所的民警们和石楠监狱的同事们、平西监狱的同事们,给她和陈东升的小女儿捐了一些钱,这样陆沙觉得心里温暖多了。
然而5月19日那天,陆沙还是举行了婚礼,她只请了几个人参加她的婚礼,有陆沙的姑妈、陆沙的爸爸、石楠监狱的监狱长、大块头的女儿和我。婚礼还是在那片沙滩上,新娘是陆沙,新郎是大块头的骨灰盒。
此后,陆沙沉寂了很久,她不知道命运为什么要这样捉弄她,她只知道,5月9日那个夜晚之前,即将成为她的爱人的大块头还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还在和她一起憧憬幸福的未来。而那一晚之后,他却长眠于地下,用鲜血和生命,送给了陆沙一份值得为之骄傲一生的礼物,也送给了陆沙一生的孤单。
5月19日的夜晚,陆沙在沙滩上独自坐了一夜。我坐在她头顶的礁石上,安静地陪了她一夜。
自从5月9日,大块头出事以后,警方为这片海滩的安宁,派出了24小时的巡逻员。
可大块头呢?
一直到很多天后,陆沙才终于哭了出来,她反反复复说一句话:大块头,你太自私,太自私!你奋不顾身冲上前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你走了,我去哪儿找一个可以依靠可以去爱的人,去哪儿找一个温暖的家?后来,陆沙不哭了,她对我说,九泉之下,大块头一定不愿看见自己哭,他其实和当年的自己一样,信任这个世界,信任正义和善良。
爱是一场荒凉的微笑。
5月19日那天凌晨,陆沙在沙滩上写下“陈东升 陆爱然”六个字,然后画了一个大大的心,圈住了这两个名字。
那天,离开海滩的时候,陆沙对我说:大块头会来的,他一定会看到,退潮的时候,海浪会把这场婚礼永久地留存在大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