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皇帝(谥号:受天兴运敷化绥猷崇文经武光裕孝恭勤俭端敏英哲睿皇帝;庙号:清仁宗;陵寝:清昌陵)在清朝算是一个存在感相当低的皇帝。托清宫戏的福,大家对清朝前期的康熙、雍正、乾隆这仨皇帝可谓耳熟能详,对乾隆皇帝的各种风流韵事更是如数家珍。而后面,道光皇帝打输了鸦片战争,签订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南京条约》,直接将中国历史拖入了近代,也算在史书中留下了浓厚的一笔——尽管这一笔极不光彩。
论知名度,嘉庆不仅和自己的风流老爸乾隆没法比,连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道光也比不上。大家提起嘉庆,唯一能想到的,也就是“和珅跌倒,嘉庆吃饱”这句话了,还是托了和珅的福。
嘉庆登基时,“康乾盛世”已是明日黄花,帝国正在一天天崩坏。表面上,大清的版图达到了巅峰,而实际上,王朝正在加速滑落。这是一个十分微妙的时间点,也是我想认真回顾这一时期的主要原因。
面对国势的滑落,嘉庆也努力过、挽救过,然而面对庞大而失控的官僚系统,嘉庆一个人的努力犹如蚍蜉撼树一般,未能掀起一丝波澜。眼见大厦将倾,却无能为力。若给大清朝的皇帝们排个序,嘉庆必然是最尴尬的那一个。他本人写过一首诗,形象地描绘了令他苦闷不堪的局面:
内外朝臣尽紫袍,
何人肯与朕分劳。
玉杯饮尽千家血,
银烛烧残百姓膏。
天泪落时人泪落,
歌声高处哭声高。
平时慢说君恩重,
辜负君恩是尔曹。
嘉庆十八年(1813年),发生了一件极尴尬的事,尴尬到令他本人连连哀叹“从来未有事,竟出大清朝”,不得已发罪己诏缓解尴尬,这一事件史称“癸酉之变”。
这一年的九月十五日,一伙儿人出现在紫禁城周边。所谓“一伙儿”,大约是二百人。清朝的核心是京师,而京师的核心是紫禁城。皇帝居住的地方,理论上应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守严密至极。这二百来号人,分别由天理教的大牛人陈爽、陈文魁带领,兵分两路,直扑皇城。这些人去紫禁城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杀皇帝造反。
我查了一下,清代紫禁城的守备结构主要有侍卫处、前锋营、护军营、内务府三旗包衣各营、神机营等。其中侍卫处负责内廷保卫,只允许上三旗的子弟任职,总兵力大概一千人;护军营是守卫紫禁城各个门户要道的主力军队,主要由下五旗的旗人组成,共有八名统领,总兵力一万五千零四十五人;前锋营负责皇帝出巡时的警卫工作,总兵力一千八百多人;神机营是咸丰帝一朝才设立的,这里就不算进去了。
历朝历代,守卫皇帝的,都是最精锐的部队。而此时紫禁城外的这二百来号人,主要任务就是在聚集了一万六七千精锐的紫禁城中找到并干掉皇帝老儿,然后宣布自己造反成功,并等待远在河南的天理教教主李文成的大军前来收割战果。
历代战争中,奇袭国都并取得较大战果的例子并不是没有,但即使是魏延奇袭子午谷,计划兵力也有五千。用二百人奇袭紫禁城一万六千人的案例,恕我孤陋寡闻,我只听说过这一次。
陈爽、陈文魁二人大概是按照一比一百的比例来计算战斗力的。天理教兵分两路,陈爽带领一队人身穿长衫,藏着兵器,先进城,主攻东华门;陈文魁带领一队人在宣武门外,伪装成小贩,进攻西华门。尴尬的是,陈爽这一队人来到东华门外时,只剩下二三十人——一路上不声不响地溜了几十个人。陈文魁这一队人来到西华门外时,也只剩下四十余人。看来,陈爽、陈文魁虽然脑子不清醒,下面机灵的人还是不少的。然而令人更尴尬的是,这七十来号人,居然还真溜进了紫禁城!只可惜情报工作做得不到位,嘉庆出巡未归,天理教“浩浩荡荡”地打了个寂寞。紫禁城墙高门深,回过神来的守军关门打狗,全歼了这一伙儿脑子不太清醒的热血狂人。
“癸酉之变”虽然规模并不算大,但给嘉庆带来的震撼却极深。一方面,康乾盛世才过去十几年,老百姓就造反造到紫禁城了;另一方面,这貌似精锐的紫禁城守军,居然让七十来号人攻入了紫禁城,战斗力脓包至此,大清的军队又怎么可能戍卫大清呢?
被天理教深深刺激到了的嘉庆帝,痛苦地在罪己诏里哀叹:
朕以凉德,仰承皇考付托,兢兢业业,十有八年,不敢暇豫。即位之初,白莲教煽乱四省,黎民遭劫,惨不忍言,命将出师,八年始定。方期与我赤子,永乐升平。忽于九月初六日,河南滑县,又起天理教匪,由直隶长垣,至山东曹县,亟命总督温承惠率兵剿办,然此事究在千里之外;猝于九月十五日,变生肘腋,祸起萧墙,天理教匪七十余众,犯禁门,入大内,有执旗上墙三贼,欲入养心门,朕之皇次子亲执鸟枪,连毙二贼,贝勒绵志,续击一贼,始行退下,大内平定,实皇次子之力也。隆宗门外诸王大臣,督率鸟枪兵,竭二日一夜之力,剿捕搜拿净尽矣。我大清国一百七十年以来,定鼎燕京,列祖列宗,深仁厚泽,爱民如子,圣德仁心,奚能缕述?朕虽未能仰绍爱民之实政,亦无害民之虐事,突遭此变,实不可解。总缘德凉愆积,惟自责耳。然变起一时,祸积有日,当今大弊,在“因循怠玩”四字,实中外之所同,朕虽再三告诫,奈诸臣未能领会,悠忽为政,以致酿成汉唐宋明未有之事。较之明季梃击一案,何啻倍蓰?言念及此,不忍再言。予惟返躬修省,改过正心,上答天慈,下释民怨。诸臣若愿为大清国之忠良,则当赤心为国,竭力尽心,匡朕之咎,移民之俗;若自甘卑鄙,则当挂冠致仕,了此残生,切勿尸禄保位,益增朕罪。笔随泪洒,通谕知之。
嘉庆十分纳闷,自己做了十八年皇帝,并不暴虐昏庸,实在搞不懂为什么老百姓会造反造到紫禁城来。没办法,自己是天子,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只希望各级官员能够忠心为国,别再尸位素餐下去了。诏书最后的“笔随泪洒”,我觉得未必是客套话,换我是皇帝,遇到这种事,估计也会郁闷地大哭几场。
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嘉庆自己也说,“变起一时,祸积有日”。紫禁城的防守如此拉胯,主要因为各级官员“因循怠玩”。后来嘉庆又专门写了一篇《因循疲玩论》,把“因循怠玩”升级为“因循疲玩”,开篇就说“癸酉之变,因循疲玩酿成也”。
其实嘉庆只说对了表面原因。“癸酉之变”固然是各级官员“因循疲玩”造成的,但是这个官僚系统又是如何变得如此“因循疲玩”的呢?那些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仅凭皇帝的谆谆教导,就能勤勉清廉起来吗?
显然不会。
重要的事往往是简单的,而简单的事往往是难以做到的。嘉庆虽然指出了问题的部分原因,却始终没有找到解决的方法。嘉庆虽然是当时世界GDP排名第一(1870年之前,大清的GDP一直是世界第一)的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但面对庞大而顽固的官僚集团,仍免不了束手束脚、毫无对策。
到底该怎么办呢?
黑格尔曾说:“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没有从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所以本书既没有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水准,更提供不了什么治国安邦之策。只愿能在大家茶余饭后、枕前厕上增一点陶情的消遣,添一些适性的谈资。
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