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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这是一本语言学随笔集。我将自己写的这种随笔称作“札文”。“札文”者,内容兼有札记和杂文的特点。语言学札文,既是札文,又是语言学的。

全书共收札文76篇,都是关于“语言和生活”状况和关系的思考,可以说是我二十多年里进行语言学随笔写作的一个总结。所收札文可以大体分为两个部分:“生活中的语言”和“语言中的生活”,前者透过交际生活看语言,后者通过语言看交际生活。当然很多时候,两者是无法严格分开的,而且还有别的因素参与进来。互动是常态,理解宜多维。

我写语言学札文的目的是抚摸生活变迁的脉搏,记录语言调节的步伐,展示语言认知的机制,感受语言生活的启发。因此,我希望这样的学术札文要有学理的支撑,这种学理既有语言学的,也有非语言学的,当然切入点都是语言现象。现象可以时过境迁,但揭示的思想和认识应具有普遍性意义,不无存在的价值。这是我选择考察对象时特别关注的地方,也是我将这些文章结集出版的基础。

基于此,我在写语言学札文时便力求用相对轻松诙谐的方式来将语言学前沿理论乃至科学道理、思维方式、人生情趣、社会格调渗透其中,而且试图发展一些新的观念和认识,在语林漫步中发现一些高大上的“正能量”。试举例说明之。

《国骂的艺术表达》《行为艺术中的语文想象》《“酒驾”“醉驾”和“毒驾”中的法、理、情》等众多札文都是在探讨语言的游戏价值和语言交际的博弈方式。《网络语言的俏皮话》《把玩成语,游戏世事》《键人、触生、打手和鼠辈》《轻生活,慢生活,都是“新”生活》《“克林顿”能干什么》等众多时尚表达,也都是语言游戏的推动。语言就是力量,有时这种力量正是来自语言的游戏潜能。然而,语言的游戏功能(广义理解游戏,就是博弈),一直没有得到充分的认识。甚至有的人一听到“游戏”二字,就与玩物丧志相关联。殊不知,游戏既是人类重要的生活方式,也是人类创造力的重要源头之一。当然,日常交际中不能玩“文字游戏”。此游戏非彼游戏也。语言使用者有敏锐的语言感知,语言研究者有良好的理论直觉,语言使用管理者有科学的引导措施,才能将语言游戏玩得既高且大又上。

《“巧克力女孩”和“数字北京”》《“老鼠药”和“感冒药”》《拆+迁≠拆迁》《蜗牛虽非牛,啤酒却是酒》等札文涉及词汇语义学、构式语法、语块理论,有的涉及生成词库论。《吃什么和怎么吃》《打电话和接电话》《“查水表”的悲喜剧》《“驴”字词语奏鸣曲》探讨百科知识对语言表达的影响,这是认知语言学的关注焦点。《远与近的语言距离》利用天气预报的一个表达,来说明语言形式和意义之间的象似性关系。这些理论都非常前沿,但也很“亲民”。《政治语言学:一个值得考察的话题》,触及一个非常有现实意义的新领域。尤其突出的是,本书中有二十来篇札文都涉及新词新语新用法。仅就新词的音节数而言,双音节词固然比较多,三音节词也不少,这牵涉韵律和语体问题,更进一步关涉汉语的根本特点,而这些正是当下最前沿的语言研究领域。前沿的理论不能只是高冷地存在于学术论著中。当然,专业性强的语言学术语,札文中则能不用就不用。这样做,就是要让即便没有语言学专业背景的人也能读下去,读明白,读出趣味。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写一些普及中提高的作品,让各个层次的读者都有一些收获。

说到考察新词新语新用法,还需要有新的角度。《博士PK教授》《他人·她人·它人》《“光棍节”中的民间语文》《换一换,新感觉》《换个“主语”》说的是形式表达(包括字形分化)和语义空间的纠葛。《校名!校名!校名!》《都是校名惹的祸》《校名的围城与突围》探讨的是词语的占位和空位、语言交际的可能性和现实性问题。新词新语新用法中,仿拟现象非常普遍,常常形成群集效应,激发了语言交际的活力。如《咆哮体:网语仿拟的新景观》《决定体:网络情绪正能量的宣泄》《“裸”族词:生活穿着语言的衣裳》《“X 商”的前世、今生和来日》之类的文章就是探讨语言表达的张力。新用法的创新往往牵涉对修辞手法的理解和创设,如《从谐音到谐义》《一体多喻,貌离神合》《事不过三,过三易变》《增之一分和减之一分》《字典和词典里有,或者没有,它都在那里》中,发现了一些前人关注得不够或未特别关注到的修辞问题。这都牵涉到一个具有理论和应用双重重要性的问题:新词新语新用法的预测。20世纪末21世纪初的一段时间里,于根元先生、王希杰先生、周洪波先生及其团队成员曾经特别强调语言的潜显隐现和预测问题。然而,现在似乎关注得并不够,这必然影响我们对整个语言系统的存在状态及其运作方式的认识。

学术研究,要多一些人文情怀。如果说语言是人类的家园,那么这种人文情怀,可以说就是别一种“乡愁”。我自己出身农民,因此长时期里比较关注农民和农村这方面的话题,如《跟农民说什么和怎么说》《农民工,该拿什么来称呼您》《令人纠结的“村长”和“行政村”》。即便评点现实生活中语言交际的得失,也可展示一种情怀和价值。《想“出位”,唯有一“搏”》,一个词就是一个社会生态;《大学录取通知用上了网络流行表达》,扣动了学子的心弦;《包大人很忙,网友们更忙》,描摹了社会的黑白;《羡慕嫉妒恨,当下仍新鲜》,撩起了世事的面纱。

既然是学术札文,就要倡导新的规范观念和交际方式。《使用规范汉字和规范使用汉字》《倒退乎?下滑也》《名人“救”字及其他》,体现的是于根元先生倡导的“交际值”理论(交际值——交际到位的程度是衡量规范的唯一标准)。《事实会说话》《赶紧去查词典》《专业的翻译和翻译的专业》《对简化字翻白眼的“逻辑”》《洋说法还是土说法》,倡导严谨的学风和文风,重事实,讲逻辑。我们以《说真话,你努力了吗》作为全书的结篇之作,也是一种呼唤。

正是由于我们在观察现象和选择话题时,特别关注其中所蕴含的学理性,因此很多学术札文只要“板着面孔”“正襟危坐”地整合提升一下,常常是可以转化成学术论文的。如在《从“驴”字词语谈起》(刊于《中国语言生活》创刊号2010年第1期,收入本书时题目调整为《“驴”字词语奏鸣曲》)的基础上写出了认知语义学论文《词义结构的认知基础及释义原则》,发表于《中国语文》2012年第2期,该文详摘转载于《中国社会科学文摘》2012年第6期。又如在《博士PK教授》《谁是先生》(分别刊于《中国语言生活》2010年第4期和2011年第1期)的基础上写出了社会语言学论文《交际空间与称谓系统的共变关系》,发表于《语言文字应用》2011年第4期,该文全文转载于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语言文字学》2012年第2期。再如在《增零和减零:增增减减中的修辞艺术》(刊于《中国语言生活》2014年第5期,收入本书时题目调整为《增之一分和减之一分》)的基础上写出了修辞学论文《修辞构式的增殖效应及相关问题——以变零构式为例》,发表于《当代修辞学》2017年第3期,该文论点摘编刊于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语言文字学》2017年第9期。遗憾的是,后来由于工作的调整而变得越来越忙,加上研究重心有所偏移,这种整合提升就暂时搁置了下来。但也由此可见,学术札文和学术论文在本质上是相通的,都渗透了生活的趣味、思维的价值和发现的意义。

曾经有一段时间,语言学界非常重视语言学随笔的创作,语言学界和语文教育界互动频繁,语言学界和文学界也有比较多的交流。现在似乎都比较少了,学术随笔中的创造性和交流性都渐趋弱化。这或许与学者越来越专门化有关,也与发表这类文章的期刊和栏目越来越少有关,或许还与整个社会的评价机制有关。学者们多在忙着制造门内的学术论文,即便有的论文并没有多少学和术,也不怎么讲究论和文。于是,语言学离普通读者似乎越来越远,普通读者自然也就跟语言学隔离了。其实,即便是语言学内不同分支学科、同一学科内不同理论派别的专家,也少有鸡犬之声相闻的生态了。你不关心我的生活,我凭什么要看重你的存在。是耶?非耶?或是或非耶?

本书收录的文章,除5篇尚未发表外,其余都发表于《中国语言生活》、《修辞学习》(已更名为《当代修辞学》)、《语文建设》、《咬文嚼字》、《汉字文化》和《语言文字报》。其中,有一大半发表于《中国语言生活》,有小一半署了笔名。这次收录,有不少文章的标题做了调整,有些内容也根据新的情况而略有改动,或做了一些“补记”;同时在文末附上了该文发表或写作的时间。

这里要特别说一下《中国语言生活》。这是中国第一份语言学网刊,由商务印书馆主办、于根元先生主编。2010年创刊,是普及型小型双月刊。“该刊介绍、讨论中国语言生活的方方面面,宗旨是跟中国语言生活的调查与研究相配合,进一步引起社会各界对中国语言生活的关注和讨论。指导思想是发展大语言。该刊尽量做到:敏感、稳当、朴实、大气。具体而言,要求稿件有一定的时代性、新闻性和针对性,文笔活泼,不追逐时髦的认识和做法,稳步建设,从内容到形式都要朴实,通过具体的语言事实为抓手,折射语言观的进一步更新。”(见该刊简介)主编于根元先生是我的硕士生导师,非常荣幸,我亲见了《中国语言生活》的整个发展过程。蒙先生之邀,我是该刊的常见作者之一。大概是由于我的文章比较轻松活泼,有些幽默感,又有些学理追求吧,读者还比较喜欢。于是于老师要求我每期都要写稿。有时发排前临时撤下暂不合用的稿子,于老师便让我赶稿补上。于先生常说,所谓高效,就是既要速度快,又要到位。衷心感谢于先生的诲谕和督促。于先生已于2019年8月22日溘然长辞,享年八十。每念及此,悲痛不已,今集此书,长歌当哭。暂且不言于先生对中国语言学尤其是应用语言学建设和发展的贡献,仅就于先生对年轻人和学生的关爱、教导和提携而言,也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真可谓大爱无疆。这种爱,既是学术的,也是人生的。其实先生的学术和人生本就不分。本书题名《语言就是生活》,也是对于根元先生和《中国语言生活》的纪念。传播和发展先生的思想,才是最好的纪念。于根元先生做过几十年的编辑工作,先生的编辑思想也是我汲取不尽的源泉。

我曾写过一篇纪念于先生的短文《永远的探矿者——吾师于根元先生》,现在想来,也特别契合本书的主旨。兹录如下(引号中的话都直接引自先生的论著):

语言是大海。大海中有水,有鱼,有波浪,有矿藏。“我们在语言和大海里弄潮吧,冲浪吧,遨游吧。”

语言有故事。故事中有人,有事,有物,有情,有思想。语言故事中的信息有显有潜。“语言学在您身边。”

语言是生命体。“人们相互用语言交际,都是在彼此进一步相互唤醒语言”,“唤醒高层次语言的同时,一定意义上是唤醒了高层次的生命”。

衷心感谢在我的学术和人生道路上给我以指导、启发和帮助的人们。

本书的一大半文章发表于《中国语言生活》,这次结集的书稿能够在主办该刊的商务印书馆出版,使我倍感荣幸,深受鼓舞。这里要特别感谢周洪波先生的鼓励和商务印书馆的支持,感谢责任编辑戴燃老师的精心编校。我曾在出版社工作多年,这些年又长期在期刊编辑部工作,深知编辑工作的意义和责任。作为一项事业,编辑工作之于书稿质量的意义,与作者同等重要。还要感谢我的在读硕博研究生陈天平、陈振艳、高倩倩、李宗阳、刘科拉、任喆远、颜刚、赵博文、赵鹏程等同学在校改过程中所提供的帮助,尤其是高倩倩和刘科拉两位同学还协助我核校了所引材料。

感念先生,使我想起我教学生涯的起点。这里便要特别感谢我在安徽省青阳县新河中学教书时的同事和学生。

1986年我从安徽省宣城师范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安徽省青阳县新河中学教书,非常幸运地遇到了一批热情善良的同事。除了平时的交往外,其中最值得回忆的是我准备高考那段时光。当时,我们青年教师都住在学校,但学校食堂有时并不开伙;而且受各方面条件所限,饭菜质量自然非常一般。1988年我开始准备高考时,几位青年同事杨祥发、张春晨、方正、徐源考虑到我一边带初三毕业班一边准备高考相对紧张,便主动为我做饭炒菜。即便是后来我大学期间为生计而贩卖年画、贺卡、明信片和办初中语数英辅导班,也多赖他们的帮助。这里致以特别的敬意和谢意。还要感谢曹国华、廖忠蓉、汪玉福、王畅贵、杨春林、袁卫东、张红、左四建等同事所给予的友谊和帮助。

我在初中教书时,从初一教到初三,主要教语文和历史。改革开放初期教师队伍很不健全,某门课临时缺教师的情况比较严重,因此常需要灵活“挪用”教师来代课。中师毕业生似乎是个万能胶,什么都能粘。我的记忆中,除了物理和体育,其他课程我都或长或短地教过。这几年间当过五个学期的班主任,所有管过的学生是:包霞、包旭祥、蔡玉霜、曹阳、丁伯祥、方小喜、郭富贵、何发喜、何平、胡景西、胡秀华、胡云龙、黄强、黄旭东、金敏、金芹、李发香、李玲、李取民、李尚起、李玉珍、刘福忠、刘红兵、刘平、刘永红、卢国义、罗莉莉、吕晓华、梅奎球、梅奎银、宁光华、蒲八斤、钱立芳、钱立顺、施家军、孙艳霞、唐立军、田富贵、汪苹、汪万富、汪正霞、王恒才、魏安东、邬计辉、吴成华、吴飞兵、吴银燕、吴朝晖、吴忠和、伍小满、徐小华、徐学华、徐玉荣、徐正权、杨婷婷、姚秀芳、曾祥胜、曾勇、章翠苹、章洁、张杰、张芹芹、张向军、周铭荣、周太专、周小敏。其中有的学生中途失学了,有的是中间插班而来的。感谢他们给了我当中学老师的深刻体验。很多学生后来与我仍有比较多的联系。我的记忆力一直很差,就人的相貌而言,只觉得世上之人只有两张脸——男人脸和女人脸,而且对人事交往也难以存储;但对这些学生甚至他们住在哪个村哪个山沟里哪个山冈上,往往都记得比较真切。

1989年我参加全国统考被安徽师范大学录取。那年安徽师大是10月下旬入学,由于调档关系,我不能在供职单位开学前将档案迁出,于是学校在寻找代课教师的同时又安排我接着教初二年级一个班的语文并当班主任,实际只当了一个半月,但就是这短短的四十来天,我又跟这批新的学生建立了深厚的友谊。遗憾的是,后来行事匆忙,没有留下所有同学的名单。但有一件事令我十分感动,至今记忆犹新。由于当时我家中念书人多,经济相对紧张,因此上大学时需要靠自己挣钱来交学费和养活自己。这些只教过一个半月的学生们从我的同事那里了解到了一些情况,竟然凑了120多元钱(那个时候这是不小的一笔,一个中专毕业生的起点工资是56.5元),辛辛苦苦送到远在几座山之外的我父母住处。至今想来,仍感慨万千。那天代表大家去我家的同学是:陈五娣、陈雪青、方五九、刘五胜、刘永芳、汪义贵、张兰、郑翠华。还有一位叫卢国义的同学,独自寄了20元钱给我。其实,对我来说,养活自己也不难,毕竟有过几年的工作经历,而且似乎也有点市场思维吧(在大学期间,除了做点家教,主要是倒腾了两年的年画买卖和先后办了两年的初中语数英辅导班与两年的小学生作文班)。除了这些同学,还记得其他有过或长或短交往(多为书信联系)的同学,如安明、方志平、黄瑞宁、黄秀兰、刘永芳、陆正祥、涂美霞、王翠玉、王细文、吴安平、吴翠银、伍键、肖红霞、肖金镏、谢敏、徐平、杨春芳、杨小红、赵成华、周铭开、朱进等。感谢他们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师生之情。这就是教师这个职业的特殊意义。

回忆中除了同事和学生,还有我数十次家访时走过的每一条山路和田埂。常常是晚饭后出发,夜深时归来,一路上下颠簸,有虫鸟做伴,有星光照路,见醉汉趔趄,听自行车的铃声响在耳旁,颇得城里人所想象的诗情画意,惬意人生。岁月静好,听得蛙鸣狗叫。

这便是人情,事情,自然之情。经历过,感受到,美丽的瞬间,便是永恒。

我一直想写一本书作为礼物献给我新河中学的同事和学生。学术论著太过小众,似乎并不合适。我想,这本语言学随笔应该可以了。谨以此书献给他们,借以表达我三十多年来的无限怀念和感激之情。

施春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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