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本来就是生活,自然有快有慢,有轻有重。然而,目前人们更多地感受到的是生活不能承受之快、之重。于是,生活之慢、生活之轻,便只有刻意为之才可得了。将闹钟往回拨一点,就慢了;对着墙角吼几嗓子,就轻了。
现在是人的身体和心理都被科技化了的时代。按科学的设想,科学越发展,人们的生活越简便悠闲才是。然而,现实打破了这一切。为什么?因为我们在享受科学带给我们的快捷、丰富的同时,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来望一望流云的天空,抖一抖身上的灰尘,而是将节省下来的时间都投入到新的工作中去了,开发新的功能去了,创造新的财富去了。尤其是当下的中国,从政府到民间,从平原到沙漠,人的身体和心理都被财富化了。结果就是:科技越发展,财富越丰足,生活越忙碌,弄得整天“鸭梨山大”。“身&心”俱疲,是不想输在起跑线上的儿童和不甘落伍的夕阳红都不时能感受到的。一个直观的事实是,上海离北京越“近”,悠闲就离我们越远。坐在墙根下晒太阳的都是山区的老农和隔壁的阿二。
缺什么,补什么,语言也是一样。一旦所缺的东西得到了关注,就会凸显出来。于是,“轻生活”和“慢生活”这些词就应时而显、应运而生了。何谓“轻生活”和“慢生活”?来自百度百科的解释是:
“轻生活”,简单、返璞归真、淡然、节约、从容、快乐,比如素面朝天,尽量吃素食、多走路少坐车、吃粗粮、穿棉布衣等。“轻”的是一种生活态度,可以是减肥、减压、抗忧郁、排毒、清还卡账房屋贷款。更可以是“无官一身轻”的潇洒、“轻舟已过万重山”的逍遥、“轻如鸿毛”的颠覆。
“慢生活”,是一种生活态度,是一种健康的心态,是一种积极的奋斗,是对人生的高度自信。“慢生活”的概念这两年和“乐活”、“环保”等生活概念一道炙手可热,由此衍生的两类生活群体,一个是强调生活质量、注重优雅舒适的新富阶层,而另一个则是亚青年文化中的御宅男和干物女。前者在必要的财富积累下开始追逐物质和精神享受,而后者压根不打算进入常态的社会规范。他们的状态和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存在一定距离。
一句话,就是希望生活的节奏慢一些,压力小一些,过得从容一些,简单一些,纯粹一些,随便一些,有时间去发发呆,走走神,遛遛自己那颗澎湃的心。
当快生活和重生活是常态的时候,“轻”的“慢”的生活特别稀有。过上了这种生活,就是在整个生活中做了一个特殊的标记,于是就在词语表达上标记一下。现实和语言之间就有了对应关系。
在我们生活都比较轻、比较慢的时候,或者我们不关心生活是重是轻、是快是慢的时候,我们也就不需要在词汇系统中插面旗子做标记了。标记,就是一般中见出特殊。保姆一般是女性,“男保姆”就稀罕;“阿姨”当然是女性,可是当我们不盯着性别而关注工作性质时,出现“男阿姨”就不怎么别扭了;“作家”本来并非只是男性的专利,但在女的作家稀少的情况下,“女作家”就来填空了。标记就是凸显需要区别、可以区别的现象。可见,语言游戏一如生活中的游戏,还是很有规则的,都是在特定的时空中编织关系网。语言系统就是把各种关系捋顺了拧到一起。
回过头来接着说生活。轻生活,慢生活,这些生活未必是真实的生活,而是存放在心灵中。环顾四周,实际上还是“旧”生活、“老”生活,只是时光不能倒流而已,只好身不能至而心向往之,存下一个念想了。既然有了轻生活、慢生活,那么我们正在蒙受而又不愿承受的生活又是什么生活呢?显然,这就是“重生活”和“快生活”了。这是将常态的生活做了标记,比较起来,比“轻生活”和“慢生活”标记程度还高呢。若如此,这个局部的语言系统也就在两重标记中达到了新的平衡。
“重生活”这个词似乎还没怎么出现,而“快生活”则在百度百科里都能见着了:
快生活是指一种“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价值观。社会生活的不公平和社会财富分配的不均衡,无疑是不得不快,越来越快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样的解释我不是太赞成,虽然它能概括一些社会现实。难道社会生活公平了,社会财富分配均衡了,生活就能慢下来?恐怕不能,只要人对财富、对知识、对其他的欲望不能减少,神马都是浮云。何况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和均衡呢?你想,在蜗居中,蚁族们一想起宽大的房子、豪华的车子、丰盛的晚餐、华丽的礼服、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还能轻慢得起来?这并不完全是公平与分配的问题。奥林匹克格言不就是“更快、更高、更强”吗?有时不仅是刻意地追求,还会自然地发生,被裹挟着发生。百度百科接着描述了快生活中的一些“快”现象,倒是一种现实:
出差是飞机高铁,上网是“极速体验”,上班要“末路狂奔”,吃饭要争分夺秒,就连刚刚蹒跚学步的孩童都让父母心急如焚“不要输在起跑线上”。快节奏、高效率成为现代人的人生关键词,每个人都像开足了马力的机器,向着所谓的“事业”一路狂奔。迫于生计的上班族、蜗居蚁民和摆摊设点的“城市边缘人”就不必说了,即便是功成名就的所谓成功人士也陷入一种速度惶恐之中。
“慢生活”和“轻生活”,细细分析,有一些差别。“快”和“慢”更多地侧重在生活、工作的节奏问题。而“轻”和“重”不仅如此,更多地体现在生活状态的各个层面,衣、食、住、行、心、情等,尤其是心和情。“心安理得、心广体胖、心旷神怡、心满意足、心平气和、称心如意、从心所欲、得心应手、平心静气、赏心悦目、随心所欲”都是表达轻生活的美丽的老词语,令生活在当下的人多么地心驰神往。但如果不刻意地区分的话,两者所指可以相同。同一个理念,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词语来包装。可见,运用词语,不仅是达意问题,很多时候是为了变换色彩,变换角度。语言交际是流动的,运转的,在路上发现风景并自身也成为风景的。
当“心急火燎、火烧火燎、急不可耐、急起直追”还只是个人的表现时,语言系统有时还无动于衷。而当它们成为群体的表现,而且“深入人心”时,语言表达就不得不出来平衡一下了。有时,我们造出一些词来,就是表达一种希望,给自己一个心理暗示,以起到自我安慰的效果。
有了慢生活,又有了快生活,这个小小的词语系统就对称了、平衡了,而由于“重生活”尚在酝酿中,可见新的平衡的出现还需要一定的时空。
生活 1 慢生活~快生活
生活 2 轻生活~?重生活
而且有了“快生活”,也就不一定需要“重生活”了,虽然两者表达的侧面有所不同。有时语言交际就是一种大概。
由此可见,对称、平衡的出现是一个逐步发展的过程;而且也不意味着就一直在向对称、平衡的方向发展。生活如此,语言也是如此。而且,即便生活已经如此了,语言也未必如此。这又说明了,语言跟生活也是未必完全对称的。
现实的生活已经“积重难返”了,“如牛负重”正在成为一种生活常态。那么,如果想实现一种战略的转变,必须努力地“避重就轻”,如“轻车简从、轻车熟路、轻歌曼舞、轻描淡写、轻装上阵”以致“拈轻怕重”,面对诱惑而不“轻举妄动”。当然,“努力”二字好辛苦。如果在轻和慢上努力了,岂不又跌入了“重”与“快”之中?啧啧啧,辩证法呀。怎么办?不妨先在心理暗示一下自己,这样或许也有可能如释重负。怎一个“如”字了得。阿Q万岁,鲁迅永生。
当然,面对“更快、更高、更强”,也不能简单地追求“更慢、更低、更弱”,搞得自己跟老子李耳似的。老子出关了,而我们毕竟生活在当下的时空中。
(原刊于《中国语言生活》201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