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人与外来人会关注环境中的不同方面。在一个稳定、传统的社会里,外来人和暂住者占总人口的比例很小,所以他们对环境的认识不会有很大的社会效应。但在我们这种变动很大的社会里,即使是往来无常的人所留下的环境印象也是不可忽视的。一般来说,我们可能会认为,外来人(尤其是游客们)都有明确的立场,他们的感知过程经常都是用自己的眼睛来构组一幅图景。相反地,本地人所持有的是一种复杂的态度,其根源是他们浸淫在自己所处的环境整体中。外来人的立场很简单、也容易表述。面对新奇的事物的兴奋感也促使他们表达自己的感受。相比较而言,本地人所持有的复杂的态度,只能通过行为、习俗、传统和神话传说等方式艰难、间接地表达出来。
在美国的殖民时代早期,对于定居者们来说,荒野一般代表了一种威胁,是一片需要人们进行开拓、需要从印第安人和恶魔手中夺回的地方。所有人,无论有什么样的社会背景和教育背景,在这件事上的态度都大同小异。但到了18世纪中叶,欧洲人骨子里固有的浪漫主义找到了继承者,即人数日渐增多的美国有闲阶层。农民们在努力地开垦荒地,而有文化的市民们却倾心于野趣,这两种环境价值观的对立开始萌生并且愈演愈烈。人们对野外的美景赋予诸多溢美之词,受赞誉的还包括那些在野外生存的孤胆英雄们,例如护林人和狩猎者,但绝不包括那些靠刀耕火种维持生计的农民们。弗朗西斯·帕克曼(Francis Parkman)当时还是个年轻小伙,他高高在上似的表达出了对农民的轻蔑。1842年的夏天,他在纽约州和新英格兰的北部旅行。他花了好几天领略了乔治湖边美丽的风景,而后在旅行记录中写道:“作为一个绅士,再没有什么地方在比这里摆一张椅子观景更为惬意的了。但是现在,大多数地方都被一帮乡巴佬们占据着,土里土气、扣扣索索、木木呆呆的畜生一样的东西才是他们所喜欢的。 ”
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是一位思想开放的哲学家。但即便是他,也发现自己曾经以贬低那些说话办事粗枝大叶的农民为乐,但后者其实是开拓北卡罗来纳州的先驱。经过反思,他发现自己作为一名匆匆的过客,观点是肤浅、愚蠢的,相比于居住在山区里的那些人的态度,根本就无足轻重。他解释道:
“因为对我来说,林子里那一片片空地除了象征着滥砍乱伐以外,什么都不是。所以,我也原以为对这些居民来讲,这片地方也仅意味着一双健壮臂膀和一把好使的斧子在挥舞过后留下的残局而已,再没有别的意思了。但是当他们打量着那些惨不忍睹树桩时,心中却升起了一股成就感。那一堆堆木屑、一捆捆木材、一台台粗笨的切割机械,都代表着辛勤的汗水、不懈的劳作和最终的收获。一间小木屋就是自己和妻儿平安的保障。总之,那些林间空地,对我来说不过是有碍观瞻的丑陋画面,而对他们来说则是美德的象征,唤起了他们美好的回忆,歌颂着他们的责任、奋斗和成就。”
外来者本质上是从审美的角度去评价环境的,是一种置身于世外的视角。世外人看重的是外在,其评价依据是一般意义上的审美标准。但是想要理解当地人的生活和价值观,我们需要花很大的力气。如上文所说,在纽约州和北卡罗来纳州的北部,粗放的农场抵制着东部的文化观念,例如弗朗西斯·帕克曼和威廉·詹姆斯。在20世纪的下半叶,他们的文化继承者们尖锐地批判了美国西部不文雅的、杂乱无章的城市景观——一眼望不到头的竟然都是加油站、小旅馆、冰激凌店和站立式快餐厅。可是“站立式饭馆”的经营者们却为自己生意上的成功和在社区里的地位而自豪,就像森林里的伐木工把自己脏兮兮、长满老茧的手看作独立生存、艰苦奋斗然后获得成功的保证一样。
赫伯特·甘斯曾经研究过城市更新改造之前的波士顿西区,一个工人阶层的聚居区。他在著作中详尽地记述了定居者和暂居者、区内人和区外人在观念上的不同 。当这位社会学家第一次把目光投向波士顿西区的时候,他发现那里在视觉美感上存在着强烈的冲突。一方面,当地的欧洲风情富有感染力。高耸的建筑伫立在蜿蜒的街道两侧,到处是意大利风格和犹太风格的商铺、餐厅,天气好的时候,各色人群出现在人行步道上,一切都充满了异域风情。而另一方面,甘斯也注意到了那些空荡荡的商店、废弃的民房、垃圾遍地的小巷。在西区生活了几个星期之后,他的感知发生了改变。他变得选择性地无视一些东西,全然不管那些空旷凋敝的场所,只关注那些利用率高的地方,关注那些外观看起来尚可、而内部其实更为宜居的地方。甘斯还发现,外来人的看法,无论多么随和、多么包容,也和当地人有所区别。比如说,一个从事新员工培训服务的社会机构发出了一些小广告,把西区描述成一个温暖的、多文化融合的居住区,尽管住房条件不尽如人意,但可以“为居民提供富有吸引力的、安全的居住环境”;吸引人们定居的还有很多优良的条件,例如可以长期稳定居住、毗邻河流、社区紧邻公园和游泳池、丰富的异国文化等。实际上,土生土长的居民对异国文化没什么兴趣;他们也会享受河流和游泳池,但不会把它们当作社区的一部分,也不会觉得自己的社区富有吸引力 。
外来人表现出的喜爱之情,和他们表达出的厌恶之情类似,或许都是很肤浅的。所以一个游览欧洲城市的游客,当他走进中世纪就存在的古街区时,会赞叹那些昏暗的、丫丫叉叉的街道,赞美每一个犄角旮旯,把密集的房屋和古朴的店铺描绘得如诗如画,而全然不会静下来想一想身在其中的人到底是过着怎样的生活。游客一走进中国城,就沉浸在视觉和嗅觉的刺激中,然后乐陶陶地离开,根本不理解艳俗的外观掩盖了那里拥挤的环境、冷漠的人群、残酷的赌场和百无聊赖的生活。
游客们的判断当然是有参考价值的。他们的主要意义在于提供一种新鲜的视角。人类的适应能力是非常强的。在人们学着如何在世间生活的过程中,无论是美感还是丑感,都融入在人的潜意识里。有一些环境对于本地人来说已经观察不到了,但是经常能被外来人识别并且评价出美或丑。我们看一个过去的例子。在英格兰北部,烟尘严重污染了工业城市的环境。这种情况外来人都看在眼里,但是当地居民更愿意眼不见心不烦,所以干脆选择性地无视了这些他们控制不了的因素。于是居住在英格兰北部的人们养成了适应工业污染的生活习惯,那就是躲进屋子里,关上百叶窗,听听音乐会、喝喝下午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