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文字民族的民族中心主义和宇宙图景

在西伯利亚，有一个小族群居住在叶尼塞河下游，他们是以渔猎为生的奥斯蒂亚克人（Ostiak）。他们的宇宙观建立在现实的地理环境之上，转型成为一种竖直方向的分布。叶尼塞河，所谓“圣水”，位于宇宙的中心，是人类的居所。奥斯蒂亚克人认为，离河岸越远的地方，离宇宙的中心就越远，人口也越稀少——这与他们的实际经验相符。在大地之上，在南边，是天堂；在大地之下，在北边，是冥府。像很多定居在西伯利亚北部的人一样，他们也认为大地是倾斜的，“南方”等同于“上边”而“北方”等同于“下边”。“圣水”从天堂发源，然后穿过人间流向冥府。

从地理学上讲，宽广而平坦的蒙古高原是西伯利亚和东亚两大水系的分水岭。它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占有中心地位。蒙古人很清楚这一点，但是他们不把蒙古看作一个高山围起来的高原，而是把它看作一个伟大的土堆和世界的中心。于是这些蒙古人就生活在了土堆中央，而其他民族生活在坡上，也就是在他们脚下。绝大多数的西伯利亚人和中亚人认为世界是圆形的或者四方的。有证据表明，一些族群认为世界是圆形的，但却是按照四方形来布局的。比如说，雅库特人 的民间诗歌中就有天界和人间都有四角的说法，但是也有天地都是圆形的意味在里面。布利亚特人 认为天空就像一口反扣着的大锅，在地平面上或升或降，而自己则生活在地平面的正中央 。

在新墨西哥州的圣安娜 印第安人看来，大地是宇宙的中心，是宇宙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无论太阳、月亮、星辰还是银河，都是大地的附属品；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要让大地适于人类居住。大地是四方的，而且分层。他们也用东南西北方向，并加入了竖直方向的坐标来指示天顶和地底，以支持他们分层的世界观（图1） 。西边的祖尼族印第安人也有类似的思想。他们称自己的定居点为itiwana，意思是“中土”。宇宙万物都发源于“中土”。他们有很多神话传说都与抵达中土、确认自己身居中土所遭遇的困苦相关联。他们的邻居纳瓦霍族印第安人在发展种植业的同时也以畜牧业为生。与圣安娜印第安人不同，他们散居在各处的木屋中。纳瓦霍族人也相信他们曾经徘徊在寻找中土的道路上。与祖尼族人相比，纳瓦霍族人对于中央的信仰不那么坚定，而更明显的是具有一定生活空间的同心环状居住区，这样的居住区就与中心拉开了一定距离。

爱斯基摩人居住在北极圈附近，人类世界的边缘。不过，直到接触到大批白人之后，他们才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在此之前，他们以为自己所居之地不仅是世界几何中心，而且是世界文化和人口中心。比如在20世纪初，格陵兰岛的爱斯基摩人以为欧洲人都会被送到格陵兰岛上来学习他们的优秀品格和礼仪。在哈得孙湾的南安普敦岛生活着埃维里克族爱斯基摩人。其中有一位猎手名叫阿古拉克（Agoolak），他也曾经怀有类似的想法。当美国军方派人到珊瑚港修机场跑道的时候，他十分震惊。多年来他已经见过许多白人面孔，有一些是探险者，还有一些是商人。那些人经常是离开不久又回来，而且彼此间似乎很熟识。阿古拉克和其他埃维里克族人自然而然地认为，尽管白人彼此间很不相同，但他们的总人数很有限。直到二战的时候，随着外来人口不断涌入，这种聊以自慰的观念才崩溃了 。

在航空照片真实地反映出南安普敦岛的形状以前，一些埃维里克族人曾经应邀画出家乡的形状。他们所画出的轮廓，包括海湾的细节，已经相当精准（图2）。一个显著的问题在于贝尔半岛相对于整个岛屿的比例被夸大了。对于大多数住在这个半岛上的人来说，这没什么可惊讶的。人们都会夸大自己家乡的范围，缩小邻居的领地。比如说，得克萨斯人对美国的印象很可能就是，一个巨大的得克萨斯州，被周边几个小州包围着，离这颗孤星 越远的州也就越小。或许有的人认为这种观点情有可原，但波士顿人对美国的看法就显得有点自我膨胀，他们把马萨诸塞州的面积夸大得不成体统。埃维里克族人不过就是像大多数人一样，有一种自负的心态，过于乐观地估计了自己相对于世界上其他人的重要性而已。他们所掌握的关于南安普敦岛的地理知识是相当精确的，类似的知识范围可以延伸到哈得孙湾的西海岸——那里是他们经常捕猎的地方。不过，一旦超出了个体经验所及，他们就只能依靠传闻和流言了。在他们所画的草图上，远方的一些地点，例如与白人进行贸易的集散点和市镇，大方向还是正确的，但是与南安普敦岛的距离就被大大压缩了。当埃维里克族人想要了解远方的世界时，他们自己的世界观就会凌驾在地理学之上。他们把南安普敦岛当作地平面的中心，从那里出发，到达世界的边缘也只不过是几周的路程而已。

大地是扁平的，浮在一片更大的水面上，这种观念在世界各地都曾经出现。它可以牢固地存在于人们的脑海中，无论其所处的环境是什么样子，哪怕是荒原遍布、高山耸立或是海域蔓延。比如说，生活在加利福尼亚州北部的尤洛克（Yurok）族印第安人把自己的世界设想成一个圆饼，而事实上他们家乡的地表是崎岖不平的（图3）。尤洛克族人平时在克拉马斯河流域捕鱼、采集橡实。他们主要的食物（鲑鱼）的来源就是这条河，交通也依赖这条河。他们对山上的乡村总是心存芥蒂，尽管那里有很多小路四通八达，但是出行和贸易主要还是通过水路。尤洛克族人并不明确区分东南西北方向，他们标定方向的依据就是他们地理环境中最核心的要素——克拉马斯河，他们用上下游来指明方向。由于河流是蜿蜒不定的，所以上下游这种表达可能意味着各个方向；但由于河的走向非常清晰，于是它就以自己的方式把这些人的世界一分为二。由此看来，方向感并不一定会造就一个对称的世界。尤洛克族人所熟悉的世界很小，直径不过2500米而已。超出这个范围，他们对其他人的存在的感知就只能模模糊糊的了。尤洛克族人知道克拉马斯河注入大海，而他们也相信，循着河往上游走，长则十二天，短则十天，就又能看到咸水了。于是他们认为水包围着圆形的地面，克拉马斯河从中穿过。在河岸的某一点上，也就是三一神（Trinity）从南方降临之地的附近，就是所谓的qe’ nek，即世界的中心点。也就是在这一点上，天空被创造出来。天空是一个固态的穹顶，穹顶之上是天界，有一道天梯将人界与天界连接起来。地下是亡者之域，从一个湖底可以通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