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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导言

若论此书缘起,最初是本人不得已而为之的一样功课,后成私下偏好;最终是否得享研究之尊,则全凭他人定度了。我年轻时,领着学生们念盎格鲁-撒克逊及中古英语的文本,无论我本人还是学生,都不满于单单译出一个词在其特定语境中的义项,至于它在别处的不同义项则生记硬背,也无解释,仿佛它们是完全不同的词。天然的好奇,加之颇想省下些记忆的功夫,我们便想把这些词义连结起来,在可能的地方,看看它们究竟如何从一个中心词义发散开来。换了别人,也会做一样的事。既已启程,对那些幸存于现代英语中的义项便很难不觉得好奇。书页边的空白处和笔记本的内容也就渐次稳妥地丰富起来。吾人日益觉察到,十六世纪甚至于十七世纪的文本也需要阐释,相较于十一世纪或十二世纪的文本,阐释之需并无大减,且更显微妙;盖因古书中,哪些是不懂的,你我了然于胸,若是后面的书,则往往经年误读而尚不自知,直到发现一直是拿后起的义项误作了作者原本的意思。这样一路走来,似乎学习的不仅仅是词汇。最终,习惯成了第二天性;读书时遇见哪怕最小的语义上的不适,也会兴奋不已,好像狗儿见了猎物。诚然,如我这般从阅读中学到的东西,若翻开《新英语词典》,则可得来全不费功夫。不过,我仍要建议诸位学我的样儿——很锻炼人——但凡时间允许。若在活的语境里遇见一个词,定能更好地理解这个词。只要可能,词典应该用来检验与补充我们的知识,而不是提供知识。

同时,本书未来的读者或许会问,读我写的某一章节,与在词典里查我讨论的某个词,会有什么不同,这个问题很有道理。答案是,我所给的既是更多,也是更少。更少,是因为我从未试图巨细无遗;我年事已高,对那些伟大的词已不做此妄想。我给的更多,首先,是因为我让不同语言里的词汇并驾齐驱。我从古典英语语文学出发,完全不关注发音,也不关注单纯的衍生。我只关注语义关系,比如 natura nature 的语义关系;其中一个由另一个“衍生”而来,这一事实于我的目的无关紧要。这也是为什么, phusis kind 可以好好地放在 natura 的标题下。下文将谈及这样一个过程会有什么收获。其次,我多谈及词汇之语义发展背后的思想和情感历史,这在词典中既不可能也不适宜。我当然也去《新英语词典》里查对我的结论。词典常常给我完美的例句,我在自己的阅读中却遍寻不着;词典常常让我骇异( pereant qui ante nos ! * ),只因我找到的美丽句子,词典里也赫然在目;而有时,词典给出的例句在我感觉,也许只是出于愚蠢的偏心,竟然还是我的句子更好些。词典里也有一些地方,我冒昧不敢苟同,且并非我没有自知之明。

我心目中的读者主要是学生。本书目的之一乃是经由某些特定语词帮助更准确地阅读古书;因此,也是鼓励所有人对其他更多语词做类似的探究。有人想要撇开语文学来研究文学,换言之,即研究文学无关乎对词的喜爱和知识,对此我时有耳闻。也许这样的人子虚乌有。倘若真有这样的人,若非异想天开,则必是铁了心要一辈子悉心守卫一个持续的错觉。我们读一首古诗,若对语词自古以降外延意义的变化,甚至是其词典意义的变化不甚了了——如果,我们确乎满足于语词碰巧在我们的现代头脑中留下的任何果效——则我们对诗的理解,当然不是古代诗人希望我们所理解的。我们可能自以为,眼前仍然是一首诗;但那将是我们的诗,而不是诗人的诗。我们若把这也叫作“读”古诗,实乃自欺欺人。我们若将还原诗人之诗的“仅仅是语文学”的努力拒之门外,则无异于维护此种自欺。诚然,谁都有权说他更喜欢他为自己所作的诗,亦即基于他对那些古诗的误译所作的诗,违背诗人本意之诗。我同他无所争。他亦无需与我有所争。人各有其志趣。

要避免如此,知识不可或缺。仅凭智力与感觉是不够的。我以往的一次经历足可明鉴。老早还有毕业证书考试的时候,我们有一次从《裘力斯·恺撒》中抽了一段做考题:

Is Brutus sick and is it physical

To walk unbraced and suck up the humours

Of the dank morning

(要是布鲁图斯病了,有这样医治的吗

宽衣解带走在潮湿的清晨,

把湿气全吸进身体) 1

一个男孩解释 physical 意思为“明智的,正常的;‘mental’或疯了的反义词”。若只是嘲笑男孩的无知却不赞叹他聪明至极,也太过迂腐了。无知之所以可笑,只因本可避免。但如果眼前的无知是无可避免的——我们读古书时常有类似的无知——如果因语言历史的遗落造成我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mental有“疯了”的义项, mental physical 成为一对反义词都远在莎士比亚的时代之后,那么这个男孩的答案颇让人拍案叫绝。我们可能确实应该接受它,至少暂时算它是对的。因为在这段话里这个解释完全说得通,而且它赋予 physical 的含义可以演绎出一段语义发展过程——如果我们不知道按历史上的时间顺序是不可能的——这个过程也是相当有可能的。

因此,高度聪明又敏感的读者如果缺乏知识,不但不会对错误免疫,反而最容易犯错。他的脑袋里涌动着各种可能的含义。没人想到过的隐喻他信手拈来,完全属于他个人的复杂感受,微妙联想,模棱两可——应有尽有的语义杂耍——他都可以归到自己在读的作者身上。因此,对他而言,让一个奇怪的短语“讲得通”很少是办不到的。一个笨一点的读者不解的地方,一个聪明的读者就会误解——胜利地误解,聪明地误解。但是光光讲得通是不够的。我们要找到作者意图的义项。对一个段落的“聪明”解释往往只是一个信息量不够的聪明人又空欢喜了一场。一个智慧的读者绝不会炫耀把不通讲通的小聪明,他也不会接受哪怕是稍显勉强的含义,除非他完全肯定这个词的语义历史不允许有更简单的解释。最微乎其微的语义上的别扭也足以让他疑窦丛生。他会记下关键词,再去观察它在其它文本中的使用。这往往可以解释整个谜团。

通过把不同语言中的词汇并列观察,我得以发现一些远比衍生更有趣的词汇关系。比如,在 phusis natura kind ,或者 eleutherios liberalis free frank 的历史中,我们发现类似的、甚至是完全相同的语义变化各自独立进行着。实现这些变化的言说者属于不同族类,生活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历史时期,且开始于不同的语言工具。在我们这个时代,语言分析师们让大家感觉人的思想恐怕完全受言语的调控,倒是我自己的观察给了我些许安慰。至少还有一些独立性。在思维结构抑或大脑思考的事物中,存在某些东西,可以在很不一样的条件下产生相同的结果。

有个人在听了本书的一个章节之后(当时它还是一个讲座),对我说:“您让我都不敢开口说话了。”我明白他的意思。对我们寻常思想所用的词汇做长时间的思考,可能造成暂时的失语症。我觉得这是好事。说话的时候能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意识到词汇是多么古老、脆弱却又(用得好时)无限强大的工具,善莫大焉。

这意味着我知道什么是好的语言,什么是坏的语言。我确实知道。语言是交流的工具。能以最轻松的方式做出最微妙且无限量的意义区分,就是最好的语言。既有 like 又有 love ,要比只有一个 aimer 更好。英语中以前可以区分“I haven't got indigestion”(我眼下没有消化不良),以及“I don't have indigestion”(我没有消化不良问题),这要好过没法区分,眼下美国人对“I don't have”的使用就有这样的趋势,英国人也在跟上。

接下来我们要看的就是一些好的词,或者好的义项,失去了它们的锋芒,或者是重拾锋芒,后者更少见,或者是获得一种新的锋芒,可以实现不同的目的。我努力不牵涉道德说教,但如果我能让读者最终获得对语言的一种新的责任感,也将深感欣慰。相信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是毫无必要的失败主义。我们的对话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是如果我们能出版——尤其如果我们是有影响力的作家、批评家或记者——对某些可怕词汇的流行我们是能助长或削弱的;出现一种法语或美语的语言现象,如果是好的我们可以鼓励,如果是坏的我们也可以抵制。因为媒体今天出版的许多东西,几年之后就会被大众说话者所效仿。

verbicide,词汇谋杀,有很多种方式。语义膨胀是最常见的一种;有些人教我们用 awfully (可怕地;非常)代替very, tremendous (巨大)代替great, sadism (施虐狂)代替cruelty(残忍), unthinkable (无法想象的)代替undesirable(不想要的),这就是在谋杀词汇。另一种谋杀法是“晦涩”,这里是指对一个词的使用类似做了一个永远不会兑现的支付承诺。比如,把 significant (意义非凡)当作一个绝对的词来使用,又完全没打算告诉我们此物究竟何处significant。再比如, diametrically (截然)用来修饰 opposite (相反),仅仅是为了把后者放入最高级。人们犯下词汇谋杀的罪行,往往是因为他们想把一个词抓过来当党派的旗帜,盗用它的“销售力”。当我们用Liberal(自由党)和Conservative(保守党)替代了Whig(辉格党)和Tory(托利党),词汇谋杀就发生了。但是词汇谋杀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样一个事实,即大多数人显然更急于表达自己对事物的赞成或反对,远胜于去描述事物。因此,词汇也倾向于变得更少描述性质,而更多评价性质;然后就成了评价性词汇,同时仍然保有隐含的某种好或坏的痕迹;最后就成了单纯的评价性词汇—— good bad 的无用的同义词。在后面某章节里我们会看到 villain 一词的这种发展过程。 rotten (腐烂的;恶劣的)已经彻底变成了 bad 的同义词,以至于我们如今想表达 rotten 的意思时,也不得不用 bad ,何其反常。

我不是在建议经由某种复古的纯粹主义,来弥补已然产生的损失。然而,我们自己下个永不谋杀词汇的决心,这未必毫无用处。如果现代批评界的语言貌似正开启可能最终导致 adolescent (青春期的)和 contemporary (现代的)成为 bad good 的同义词的过程——更奇怪的事也已发生——那我们就应该把这样的用法从我们自己的词汇库里驱逐出去。我禁不住要把我们在一些公园里会看到的对句改装一下——

Let no one say,and say it to your shame,

That there was meaning here before you came.

(别让人说,说了也是你丢脸,

你来这儿之前,这里有过意义。) *

在结束本章前我要对在后面章节会反复出现的主题,做一个音乐家们所言的“陈述”。 vEaW5uXoB71f59gm/bjJDVJUewQRg1iXhBImfskKvJ42IgPkN4qHKI+Q6FQ7cBC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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