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追溯得够远,( g ) nasci 和 kind 有一个共同的词根。phusis则有着完全不同的起源。它在各种印度-日耳曼语系的语言中有其代表,或者貌似其代表,且都显示了两大主要的语义分支;其一,类似“居,生活(于),住,存,在”(某地或某条件);其二,“种植,生长(作及物动词,如‘种’黄瓜或‘蓄’胡子,以及作不及物动词,如胡子或黄瓜‘生长’),成为”。第二个语义分支最好的代表是德语动词 phuein 。狄俄尼索斯为人类种( phuei )葡萄; 29 父亲生( phuei )儿子; 30 “not to have been born(phunai)has no fellow”(未曾出世,也便未有同伴) 31 ,索福克勒斯 * 如是说。
恩培多克勒 * 说“there is neither a phusis nor an end of all mortal things”(世间万物既无始亦无终), 32 其中的名词phusis除了“开始,形成”,不可能是其它任何意思。另一方面,更多时候,跟 natura 或者 kind 一样,这个词的意思是种类或特性或“类别”。“a horrid phusis of mind”(一种可怕的心态), 33 “the phusis of the Egyptian country”(埃及农村的特性), 34 “the philosophic phusis”(哲学特性), 35 这些都是典型的例子。这层意思与动词phuein的含义之间的关联并不明显,尽管“桥梁”可以一如既往地搭建。亚里士多德在他那个著名的释义中就尝试了一把:“无论每个事物面貌如何( hoion hekaston esti ),其形成的过程一旦完成,此即我们所谓事物之 phusis ”。 36 按此观点,一个事物的 phusis 即其 生长 至成熟之后的状态。 37 这一解释在我看来并非全无可能,只是亚里士多德的话并不能佐证,大卫·罗斯爵士认为这在语文学上是错的。和所有的哲学家一样,亚里士多德对词的定义最可服务于他的个人目的,而语言历史是少数几个他算不上杰出先驱的领域。
不过,早在亚里士多德说这话之前, phusis 就已经在“种类”之外又有了一个新的让人震惊的义项。苏格拉底之前的希腊哲学家们有了一个主意,要把他们所知道的或者相信的所有东西——神、人、动物、植物、矿物,一切的一切——全都归到一个名称之下;事实上,就是视“万物”为一物,将此无分明界限的异质的集合体变作一个客体,或曰伪客体。出于某种原因,他们选择的名称就是 phusis 。于是,公元前六世纪末前五世纪初,我们有了巴门尼德 * 的伟大哲学诗歌,题目就是 About Phusis (《论自然》)。公元前五世纪我们有恩培多克勒的 About the Phusis t ô n ont ô n (《存在之物的自然》)。 *
至于他们为什么选择 phusis 一词,对此我给不出任何自信的答案
我们早已注意到在恩培多克勒的残篇里,这个词开始有“初始”的意思。这乍一听有点意思;一部讲“万物”的作品可能被命名为“太初”或者“始成”。然而,不幸的是,这是恩培多克勒的书。在此残篇中,他恰恰是在否认有任何的开端,我们也知道他整个的哲学体系就是否认开端的。生长和变化,任何类型的成长,在他看来都是假象。不管别人会怎么样,恩培多克勒是最不可能写“初始”之诗的。
另一种假设是, phusis 有时候对他而言是“存在”的意思。我们见过其他印度-日耳曼语里的同根词有类似的意思。而基于我们对语言一般表现的了解,我们不能否认这样一种可能性,即这一义项因语境绝缘力的保护不受其他义项影响,很可能早已出现在希腊语中,并且已经存在了几个世纪。真正的困难在于,这一义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为了解释一个困难,我们是在虚构一个毫无证据的用法。
第三种假设始于我们注意到巴门尼德的作品题目本身让人头疼。我们能解释恩培多克勒的“存在之物的 phusis ”,以及卢克莱修 * 的 De Rerum Natura (《物性论》)。两者都可以指“事物之面貌”,两者也都仅仅是 phusis 和 natura 作为“特性、类别”这一义项的两个例子。如果我们据此假设巴门尼德诗歌题目中的 phusis 最初后面跟的是一个所有格(事物的,万物的,一切的),那么整个故事就水落石出了。人们起初追问这个那个东西是怎么回事,追问事物的 phusis 。接着他们想到追问“万物”或者“整出戏”是怎么回事。答案就是给出万物的 phusis 。经过省略法,起限定作用的所有格被去掉了,那个最初意为“种类”的词在某些语境中开始有“万物”或者宇宙的意思,而且也受这些语境的保护。这一切,我相信,都有可能发生过;我并非宣称我确知这曾经发生过。
无论是怎样发生的,这神奇的一跃已成事实。一干为数不多的善于思考的希腊人发明了Nature(自然)——大写的Nature, nature ( d.s. )或曰nature的“危险义项”,因为这本书里讨论的所有词以及它们所有的含义,都不如“自然”危险,这是我们最容易擅自侵犯的一个义项。这个义项从 phusis 进入 natura ,再从 natura 进入 kind 。三者皆成为中国人所谓的(我这样听说)“万物”。
经由“自然”之义还产生了一些略有变化的义项,单纯的“自然”一义也有很多了不起的用法,而从语言学角度来说,前者比后者更为重要。严格地讲,“自然”没有反义词。当我们说某个特定事物是自然的一部分,我们对它的了解并没有增多。“万物”是一个没有多少话可说的主题。也许单纯的“自然”一义最主要的用法是作为表达乐观主义或悲观主义的语法上的主语:在此意义上,倒是很像life(生命)一词。
但是,当 nature ( d.s. )失去其纯洁性,当它的含义被削减或“降格”,它就变得重要起来。
巴门尼德和恩培多克勒认为他们原则上是在给万物一个描述。后来的思想家否定了这一点;他们倒不是想在这里那里加点什么特殊的东西,只是他们所相信的秩序远远不同于前人所描述的秩序。他们对这一观点的表述并非“ phusis 所包涵的东西超过我们祖先的假设”,而是(或直接或间接)“除了 phusis 之外还存在别的东西”。你一旦这样表述,那么 phusis 就被赋予了我称之为“降格”之义。因为本来这个词是指“万物”,而你现在却说除了它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你事实上是在用 phusis 来指“所有那些我们的先人以为是全部的东西”。而如果不是有先人早已用一个词来概括那些事物,那么你所做的这一思想运动也将远为艰难;事实上,你是将一个集合体变成了一个带有唯一决定特性的客体。一旦走到这一步,用 phusis 这个词来指代那个客体就成为可能,而且轻而易举,只是如今这一客体不再等同于万物。“降格的危险义项”以单纯的自然为先决条件,并从中获利。古代的思想家们发明(姑且这么说吧)了“自然”,这使得或者至少是帮助了,是否存在其它东西这一问题成为可能。
共有三个主要的运动促成了这一词义降格。
1. 柏拉图学派。众所周知,在柏拉图主义里,存在于空间和时间的整个可感知的宇宙只是一个模仿,或者产物:基于那些无法感知的、永恒的范型。这一产物或者模仿,由于它包含了古代作家用 phusis 来涵盖的所有东西,便自然而然地被称作 phusis ;比如普罗提诺 * 说艺术模仿 phusis 的源头,即理念( logoi ),而非可感之物。 38 这是降格的自然,因为它不是指存在的一切,它远不如范式王国真实可贵。
2. 亚里士多德学派。亚里士多德曾批评巴门尼德一类的思想家,因为“他们只考虑感官能感知到的东西” 39 。亚里士多德把 phusis 定义为自身存在变化准则之物。它是自然( phusike )哲学的研究对象。(这很有启发性。我们正进入大学时代, 降格的 phusis ( d.s. )可以被定义为某种学科的“对象”。很快,在一个新的意义上,所有人都将“知道什么是 phusis ”:它是某某人讲授的内容。方法论的俗语从此生效。)但是在 phusis 之外还有两样事物。第一,不可改变也无法“独立”存在之物。这是数学的研究对象。第二,有一样不可改变且独立存在之物。这是上帝,不动之动者;他是由第三种学科研究的。 40 “天空及一切 phusis 依赖”于他; 41 但丁在《天堂篇》( Paradiso ,xxviii,41)一字不差地复述过。
3. 基督徒。基督教的上帝与亚里士多德的上帝一样超验,但是增加了(这继承于犹太教,也可能是继承于柏拉图的《蒂迈欧篇》)上帝是phusis之创造者的概念。 降格的 nature ( d.s. )至此既区分于上帝,又与祂相关联,类似艺术品之于艺术家,或仆人之于主人;因而在塔索 * 笔下,natura臣服于上帝脚下。 42
中世纪时又发生了进一步的词义降格或曰限制,nature一词因此甚至不再涵盖被创造的宇宙。nature的领域向上只延伸至月亮的轨道。这也许可以使我们精确理解乔叟让拟人化的 nature 所说的话。
Eche thing in my cure is
Under the Mone that mai waxe and wane.
(我能治愈之物
在或盈或亏的月亮之下。) 43
这一意义降格也许听起来幼稚,却是源于亚里士多德所做的月下和月外的区分,这一区分的目的是涵盖在他那个时代对太空观察的结果。 44 上文早已引用过了,不仅是 phusis ,而是“天空及 phusis ”都依赖于上帝。 45
当我们强调 nature 是神造之物这一概念,我们得到了另一组对比。异教徒的神话(可以在奥维德 * 《变形记》的第一部里找到)和《创世记》似乎都同意事物最初的状态是无序( tohu-bohu 或混沌),后来变为有序,并发展为一个 kosmos (宇宙)( kosmein ,安排,组织,美化,由此得 cosmetics [化妆品])。此后宇宙可以被称之为 nature ,并与之前的——也许还有后来的——无序互为对比。于是乎,弥尔顿将混沌描述为“自然的子宫,抑或其坟墓”。 46
不过除了所有这些意义的降格,也存在意义的升华。这在“自然”被命名之前同样不可能发生,对早期希腊神话 47 的精神而言也是完全陌生的。但是,你一旦可以讨论“自然”,也就可以把它神化——或曰“她”。于是就有了我称之为“伟大的自然母亲”的含义; nature 曾经不仅仅指所有存在之物,作为一个集合甚或一个体系,而是所有存在之物内含的某种力量或者头脑,或者 élan 。当然,某个例句中“大自然母亲”这一含义暗示真正的拟人(一个被信仰的神),还是作为修辞手法的拟人,这往往是无法确定的。西塞罗说克利安西斯 * 把神之名赋予大脑以及所有 natura 48 之精神,几乎可以肯定是前者。但是当他说“除了 Natura 还有哪个工匠能有这样的技巧?” 49 就可能只是修辞了。当马克·奥勒利乌斯 * ,或者任何正常的斯多葛派成员,称 Phusis 为“神中最长者”(IX,I),我想这事实上就是宗教语言;而对出现在斯塔提乌斯 * 的《底比斯战纪》中的 natura 我则表示怀疑。不过,中世纪诗歌中的主角 kinde 或 natura 和 physis 或 nature ,“vicaire of the almightie Lorde”(万能之神的主教),是一种拟人,尽管是极为严肃和活跃的拟人手法。
“大自然母亲”已经被证明是迄今为止最有影响力的一个义项。正是“她”生生不息,她厌恶真空,她是 die gute Mutter (好母亲),她残酷无情,“从不会背叛爱她的心”,她淘汰不适生存者,她催生越来越高级的生命形式,她发号施令,她制定目标,她警告,她惩罚,她安慰。即便此时此刻,我也不能肯定这一含义是否总是单纯作为修辞手法使用,因为即便不用修辞,也可以表达同样的含义。检测的方法是去掉修辞,看看这含义还剩下多少。无论如何,在所有的神庙中,“大自然母亲”总是最难推倒的一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