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艺术论最新章节_傅谨著

四

演员中心的戏曲是以舞台上的演员为核心的表现手段的，演员中心制发展到极致，就是由一个到两个主要演员或曰主要角色在舞台上表演，而其他的演员或人物，都成为其陪衬。戏曲的“角儿制”正表现出这样的特征，一到两个主要演员即“角儿”，集中了舞台上的主要戏剧因素，而其他演员只不过是陪衬，在某些场合，即使说他们的作用就等同于舞台上的砌末道具，也不为过。

戏曲舞台极力追求简单与精炼的表现方法，这种简单化趋向，不仅表现在把多种艺术手段、多种戏剧性因素都集中在演员的表演上，而且还包括在可能的前提下，把舞台上的所有活动都集中在一到两个主要演员的表演上。

传统戏曲表演团体的组织形式，为这种戏剧构成提供了特殊的历史根源。早期的戏剧班社往往是围绕着少数几个，甚至少到只有一个优秀演员组建的，绝大多数元杂剧作品从头至尾只有一个角色演唱的体例，可能正是为了保证哪怕少到只有一个职业演员，戏剧的演出也能基本完成。所以在元杂剧时代，戏剧表演团体只需要一名具有演唱能力的演员（元杂剧有“末本”和“旦本”之分，说明这位演员或者擅长扮演男性角色，或者擅长扮演女性角色，只要擅长其一即可），其他演员并不需要拥有这种特殊的演唱能力，而不具备演唱能力的演员在这样的表演团体里的地位，肯定是远远低于主唱演员的，他们必然要成为主唱演员的陪衬。实际上，即使是在戏曲表演团体的规模日益扩大之后，为了尽可能降低演出成本，戏曲班社里拥有较高表演水平的主要演员数量，也是受到限制的。相当多并不重要的舞台人物，都可以由能力相对较弱、水平相对较低的演艺人员承担。就我们在戏曲舞台上最常见的情况而言，无论文戏还是武戏，每当剧情发生至战场、宫廷等人物众多的场景，都需要一些专门担任“龙套、宫女”的演员；他们有些是由正在随戏班学习表演的初学者担任，或者由所扮演的角色暂时不在场上的演员担任。这些龙套演员在舞台上，主要只是起着为剧情烘托气氛的作用，并不对剧情的发展与演进起任何的影响，他们的存在，以及他们的活动，始终是在为映衬主要角色的存在与活动服务的。

戏剧是由舞台人物持续活动的全过程构成的，而在戏剧推进过程中的每个瞬间，多数情况下都有一个以上的人物在活动。而且舞台的戏剧化表现形式既可以是一到两个主要人物的活动，也可以是多组人物分别在各自所在的表演区活动，由这些各自有戏剧意义的活动同时构成整体上的戏剧效果。回到导演中心的戏剧体制来看，像这样一些复数人物的活动，以及他们之间的复杂关系可以由导演来调度安排。虽然我们不能说舞台上的这些人物活动没有他们自己的意味，但是在一个由导演高度安排的戏剧作品里，这时表现出戏剧性的，首先是由导演所把握的整体效果。通过这种舞台调度，戏剧导演才得以充分表现出他所要表现的戏剧内容。因此，导演可以运用类似于复调音乐那样的艺术手法来调度场上人物的行动举止，实际上导演也总是在这样做。所以我们也可以说，虽然在舞台上有许多演员在表演，有许多人物同时在场上行动，其实真正在场上的、真正有戏剧意义的只有导演的创作意图。

但由导演的意图决定舞台上复数人物的行动方式，并不是戏剧舞台上唯一可取的结构。换言之，假如舞台上所有人物活动的意义，都只是体现在为了协助与强化主要人物的活动内涵这个层面上，那么，这样的戏剧舞台同样可以具有很强的整体效果。这也正是戏曲表演形式很重要的特点之一。如果说舞台表演过程中出现的所有因素都应该形成一个整体，尤其是出场的所有角色都应该围绕着戏剧性有机地融为一个艺术整体的话，戏曲是用突出舞台上的主要演员的表演这一方法，使非主要演员的动作都退而成为主要演员表演的背景，从而将整个舞台上所有因素融为一体的。

戏曲表演的奇妙之处，就在于舞台表演并不需要通过外在于演员的手段实现它整体上的戏剧效果。不管舞台上同时有多少角色，实际上正在行动的，或者说在推动戏剧发展进程的角色，始终只有一到两个。在某种意义上说，戏曲台上只有主角，在某种意义上，如果配角主动以类似于隐身的方式将舞台留给主角，是受到肯定的举动。在这样的场合，舞台上其实只有主角而没有配角，戏曲演出中经常可以见到的现象是，主要演员在表演，尤其是在演唱完整的抒情唱段时，其他演员应该站立一旁且背过身去，或者可以如同一件僵硬的道具一般木立在舞台上，此时他可以甚至应该是面无表情的、没有动作的，实际上并不参与舞台上正在发生的戏剧过程。更确切地说，这时他实际上已经成为正在表演的中心人物的一种点缀、一个背景。在某些场合，戏曲中处于戏剧情境中心的角色可以不顾在舞台上的所有其他角色，独自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用唱腔做自我表白，此时其他演员过多的动作就会“搅戏”；在另一些场合，戏曲舞台上也可以有两个或更多人物在互相作情感的或者是叙事的交流，可以有局部的激烈交锋，在这时，所有其他角色都暂时失去了他们自身在舞台上的存在意义，直到处于戏剧情境中心的主要人物从他的独白或相互对话中退出来，回到由他们和其他所有处于舞台上的人物共同组成的关系情境。这就是说，在戏曲舞台上，不是没有表演的整体性，而是这种表演的整体性，就存在于主要角色身上。主要角色就是整体的象征，就是整体。

戏曲是以演员中心制，或者说是以角儿制来使舞台上的所有因素构成一个艺术表现的整体的，因而从本质上说，这种演出体制就已经剥夺了导演存在的所有理由，尤其是剥夺了导演作为将舞台上所有因素融合成为一个艺术整体的精神统帅的作用。西方戏剧要由导演来完成的这件困难的工作，戏曲实际上一直是由表演者，尤其是主要演员完成的。而也正因为戏曲不存在对导演的需求，虽然在中国古代戏剧发展过程中，也出现过一些诸如教坊色长和作为家班主人的类似于“导演”的行当，但是他们既然只是以戏剧教师的身份参与戏剧活动的，离真正意义上的导演，就有很大的距离。至于这种雏形的“导演”最终没有发展成为戏剧舞台上的表现主体，更是由于缺乏历史的动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