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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黠戛斯族源

黠戛斯族源的记载,始见于唐太宗时诏撰的《周书·突厥传》。史官将契骨(黠戛斯族名的异写)列入突厥起源的传说,出现了黠戛斯与突厥同源的说法。《隋书·铁勒传》则将黠戛斯归为与铁勒同族 ;《新唐书·黠戛斯传》载“其种杂丁零”,“人皆长大,赤发、晳面、绿瞳,以黑发为不祥。黑瞳者,必曰陵苗裔也” 。唐中宗曾言“而国与我同宗”,即黠戛斯与李唐同宗的说法。此说在武宗朝被再度提起,因而,又出现了黠戛斯为李陵后裔的说法。由此可见,汉文文献记载黠戛斯族源出现了多种说法,除了“杂丁零”、“李陵后裔”等两种说法,还被当作铁勒一族。不同文献对黠戛斯族源的记载,不仅较为复杂,还出现了欧罗巴、蒙古利亚等人种特征。不可否认的一点,历史上阿尔泰语系诸民族的接触与融合,是导致黠戛斯血缘成分复杂的主要因素。

基于坚昆人的欧罗巴人种与蒙古利亚人种双重特质,研究者们也都各执己见。由《周书》突厥同源的传说,吉谢列夫认同黠戛斯是丁零与坚昆的混合种族。 另有学者依据《隋书》记载,将黠戛斯划入铁勒诸部。 也有学者认同《新唐书》的说法,认为黠戛斯必是源出欧罗巴人。 但囿于史料的零散与记载的简略,暂且还不能得出准确的结论,尚有待相关佐证的发现。

总括以上黠戛斯族源诸说,以“突厥说”、“李陵后裔说”较有影响。在此,据文献史料与考古资料,对黠戛斯的族源加以辨析。

一、黠戛斯族源与突厥的关系

黠戛斯与突厥同源的记载,始现于唐朝令狐德棻等修撰的《周书》卷50《突厥传》。述及古代突厥人的起源,《周书》载有多种传说。其中一则曰:

或云突厥之先出于索国,在匈奴之北。其部落大人曰阿谤步,兄弟十七人,其一曰伊质泥师都,狼所生也。谤步等性并愚痴,国遂被灭。泥师都既别感异气,能征召风雨。娶二妻。云是夏神冬神之女也。一孕而生四男:其一变为白鸿;其一国于阿辅水、剑水之间,号为契骨;其一国于处折水;其一居践斯处折施山,即其大儿也。

这则突厥起源的传说,提到了与突厥初祖相关的三部。据此记载,其历史当上溯及匈奴时期。汉代的坚昆在匈奴之北,居于阿辅水(今俄罗斯阿巴坎河)与剑水(今俄罗斯叶尼塞河)之间。匈奴冒顿单于时“匈奴最强大,尽服从北夷”,疆域逐渐扩大向“北服浑窳、屈射、丁零、隔昆、薪犁之国” 。秦汉时期,如果以阿尔泰山为中轴线划分的话,匈奴以北的北方民族各部大多环绕阿尔泰山一带居住。“薪犁”是位于今阿尔泰山西北的部落,即俄罗斯鄂毕河的上游;“坚昆”则居于阿尔泰山东北,叶尼塞河上游;索国当也处于阿尔泰山脉的践斯处折施山(今俄罗斯叶尼塞河上游地区),后发展为突厥始祖。

因匈奴的征服,北方各部“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已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北州以定” 。各部相互之间当会自然而然地发生联系。故此,北方民族相互的交融与影响也是在所难免的。其后,丁零、呼揭与坚昆各部的相互位置,汉代文献亦有记载:“呼得国在葱岭北,乌孙西北,康居东北,胜兵万余人,随畜牧,出好马,有貂。坚昆国在康居西北,胜兵三万人,随畜牧,亦多貂,有好马。丁令国在康居北,胜兵六万人,随畜牧,出名鼠皮,白昆子、青昆子皮。此上三国,坚昆中央,俱去匈奴单于庭安习水七千里。” 康居国临都赖水(今哈萨克斯坦的塔拉斯河)。东汉末年,呼揭(乌揭、呼得)当居于今阿尔泰山的中部和北部 ;坚昆国在今俄罗斯叶尼塞河的上游,阿尔泰山的东北方向,应在康居东北;丁令国(即“丁零”,位于今俄罗斯的贝加尔湖以南),也在康居东北、坚昆国的东南。三部距离匈奴的庭帐安习水(鄂尔浑河)的距离,也并非均等,而是各有远近。其中丁令最近,不过千余里。坚昆和呼揭也不过两三千里。此上三国,坚昆居中央,丁令在坚昆东,呼揭在坚昆西。此间已不见索国的记载,当被匈奴征服后致使其部众离散、迁徙而后或再重组。

殆至匈奴郅支单于西走,“因北击乌揭,乌揭降。发其兵西破坚昆,北降丁令,并三国。数遣兵击乌孙,常胜之。坚昆东去单于庭七千里,南去车师五千里,郅支留都之” 。匈奴的征服使坚昆等三部再次见载史册,独不见其邻部索国的踪迹,说明他们或已别迁他处。

由上述史料梳理可知,《周书·突厥传》所载与索国相邻的各部,分别是以白鸿为图腾的丁零部、契骨(汉代坚昆、唐代黠戛斯)与呼揭(乌揭、呼得)等三部。如传说所言,三部与突厥先祖是在阿尔泰山脉大略空间范围内,相邻而居的地缘关系,而非血缘相通的族源关系。因此,契骨(黠戛斯)与突厥,是由同一祖源衍生的不同部落的观点,意即黠戛斯族源的突厥说 ,其实并不可取。所以,唐代魏征所撰的《隋书·突厥传》述及突厥起源时,并未采用《周书》中突厥与契骨(黠戛斯)“同源”的说法。

从现在可见的资料入手,我们不可否认黠戛斯与突厥在社会经济、文化等方面,的确存在诸多相近之处。例如,他们都精于冶铁并崇尚铁。早期突厥人曾被柔然汗国胁迫至金山之南,成为柔然的“锻奴” ,并“工于铁作” 。黠戛斯地富产铁矿石,其人也掌握了冶炼技术,出产的铁矿还“常以输突厥”。

再者,黠戛斯人也使用古突厥语,与突厥、回鹘等语言文字相通。黠戛斯“其文字语言,与回鹘正同” ,“谓月为哀(āy)”,“哀”是突厥语“月亮”的意思。唐武宗会昌二年(842),黠戛斯击溃回鹘后,遣使者踏布合祖使唐,商议与唐联合歼灭回鹘余众问题。因言语不通,需要翻译。时任中书译语人(翻译)的是回鹘人石佛庆。宰相李德裕担心与黠戛斯使者的谈话,有些言语“不便于回鹘者” 。因为他也许不会准确翻译出来,或将机密泄露给在京的回鹘人,于是建议从外地借调译语人充当翻译。由此可知,黠戛斯语与回鹘语是相通的。至于文字的相通,还可见于在叶尼塞河上游发现的古代鲁尼文碑铭,也正因与鄂尔浑河流域碑铭的文字基本相近,而被连称作“叶尼塞–鄂尔浑碑铭”。因此,公元7世纪,黠戛斯当属于突厥语族。 根源在于历史上的阿尔泰语系诸语族,始终处于接触融合的动态发展中。因此,黠戛斯语言、文字无疑受到突厥、回鹘的影响。再则,阿尔泰语系各部语言的借用,也是古代北方民族非常普遍的历史现象。

尽管在经济、文化上,突厥与黠戛斯有许多共性,然而,其各自固有的文化传统仍有明显的差异。据汉文文献的相关记载,黠戛斯与突厥各自图腾及风俗习惯等方面,存在着诸多不同之处。

首先,丧葬习俗方面,黠戛斯人与突厥人虽然“大率相同”,但仍然存在差异。黠戛斯人死后,有焚尸收骨入葬的习俗。 突厥人死后,实行火葬而后掩埋骨灰的葬俗 。突厥人丧葬过程中,逝者离世与发丧之日,先后有两次剺面的习俗 。黠戛斯人既有“丧不剺面”也有“剺面”的记载。由于缺乏相应的佐证,详情不得而知。黠戛斯与突厥逝者的墓前设施,也有区别。突厥人死后“表为茔,立屋,中图画死者形仪,及其生时所战阵状” 。即在墓前建屋并图画逝者生前的景象。开元十九年(731),突厥将领阙特勒战亡,玄宗不仅遣使金吾将军张去逸、都官郎中吕向奉玺诏吊祭,还“为刻辞于碑,仍立庙像,四垣图战阵状,诏高手工六人往,绘写精肖,其国以为未尝有,默棘连视之,必悲梗” 。突厥人于死者墓前立屋的遗迹,今仍可见 。至今,在黠戛斯所在的叶尼塞河上游却尚未发现墓前建筑的遗迹。

其次,突厥有收继婚的习俗 。黠戛斯是否有收继婚习俗,汉文文献不见明确记载。但据《新唐书》载“其俗大率与突厥同” ,或许黠戛斯也有收继婚的习俗。黠戛斯人婚俗中,文身是完全有别于突厥人的婚俗。黠戛斯人“妇人嫁讫,自耳以下至项亦黥之” ,女子以“黥项”来区别其已婚或未婚。

婚丧习俗之外,狼图腾崇拜是古代突厥文化的主要特征。 突厥于“旗纛之上,施金狼头”,突厥的卫士也被称作狼(附离)。 考古发现也证实了突厥的狼图腾崇拜。1969年,蒙古人民共和国考古学家道尔基苏荣在布古特(距后杭爱省以西10公里处)发现一个墓葬群,其中就有一个浮雕装饰的石碑,石碑顶端是一个狼形,狼肚下方有一个站立的人形,其中的寓意是非常明显的。 《突厥语大词典》记述突厥各部新生儿出生时,人们并不问“生了女孩还是男孩”,而是问“生了狐狸,还是狼” 。因为男孩生性勇敢,被突厥人比作狼,此俗显然也与狼图腾崇拜有关。

唐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记载“坚昆部非狼种”,可见黠戛斯人的图腾不是狼。他们自认为是神与牛的后代 ,他们的牲畜是“牛、羊,牛为多,富农至数千” 。在中亚旅行家的行纪中,也出现了“有些黠戛斯人崇拜母牛” 的记载。黠戛斯人对牛的崇拜,在南西伯利亚的考古发现中也得到印证。黠戛斯《别格烈碑》铭文,有“我杀死了七只狼,我并没有杀害虎和鹿”此类的描述。 黠戛斯人杀掉了狼,并未伤害虎、鹿等动物,表明虎和鹿可能是他们的图腾。除了对牛的崇拜,黠戛斯还尚“虎”。阿尔腾库尔碑亦有“järdäki Bars tägimä rdämligmä ükmä dim……/我离开了我的虎氏族土地上的我的高贵的伙伴……”的记载。 恰库尔碑的铭文里,也几次出现过“虎”字,并多用作人的名字,如“Älči čur küč Bars/使臣啜尔,凶猛的虎”;“Tuz baj küc bars külüg/威猛的图兹巴依,著名的虎”。经过苏联学者考证,恰库尔碑的主人是黠戛斯社会的高贵人物——“光明王子/Jaruq tägin”,也就是突厥阙特勤和默棘连(毗伽可汗)两碑文提到的黠戛斯巴尔思匐(拔塞匐),即虎汗。 从以上碑文可知,虎是黠戛斯人的图腾,寓意着高贵与勇猛。突厥、回鹘崇拜狼图腾,而黠戛斯人猎杀狼,这也在侧面说明两者没有族属关联。

图腾崇拜是他们的原始萨满教信仰的反映。 图腾(Totem)首先标志一个群体,一个群体中的亲密成员属于同一图腾。牛是黠戛斯人的图腾,虎、鹿、雪豹、鹰等也是黠戛斯人的图腾,这些图腾代表着黠戛斯不同部落或氏族的祖先 。突厥、回鹘的狼图腾崇拜,而黠戛斯人猎杀狼,说明两者在族源不可能有关联。

黠戛斯与突厥同源的记载,只能说明历史上北方各民族的接触、融合、影响与传承,导致了阿尔泰语系诸民族之间存在着诸多的共性。唐高宗永淳元年(682),后突厥汗国兴起后,黠戛斯人也逐渐使用突厥语言、文字,发生了突厥化的演变。 但黠戛斯民族具有自己独特的传统习俗,在其内部世代传承且根深蒂固。如果从各自的传统习俗、图腾等民族等固有特质分析,黠戛斯显然与突厥有着本质的差别。黠戛斯仅仅是突厥语民族,而不是突厥族裔,是当今中外学术界不争的史实。

二、黠戛斯族源与李陵的关系

黠戛斯族源的“李陵后裔说”始自唐代,但考历史上被追以“李陵后裔”的民族,并不止唐代黠戛斯一族。究汉文文献记载追祖李陵的现象,可上溯至南北朝时期。文献记载所见,如《宋书·索虏传》曰:“索头虏姓托跋氏,其先汉将李陵后也。陵降匈奴,有数百千种,各立名号,索头亦其一也。” 《南齐书·魏虏传》曰:“初,匈奴女名托跋,妻李陵,胡俗以母名为姓,故虏为李陵之后,虏甚讳之,有言其是陵后者,辄见杀,至是乃改姓焉。” 考古发现的墓志中,也有追祖李陵的现象

黠戛斯远居叶尼塞河上游,距中原较为遥远。唐太宗经略漠北,联合铁勒各部击败了突厥汗国。此后坚昆(黠戛斯)随漠北铁勒各部南下朝见,才开始与唐朝往来。黠戛斯族源系“李陵后裔说”,始自唐中宗朝。据《新唐书·黠戛斯传》载:

闻铁勒等已入臣,即遣使者献方物,其酋长俟利发失钵屈阿栈身入朝,太宗劳享之,谓群臣曰:“往渭桥斩三突厥,自谓功多,今俟利发在席,更觉过之。”俟利发酒酣,奏愿得持笏,帝以其地为坚昆府,拜俟利发左屯卫大将军,即为都督,隶燕然都护。高宗世,再来朝。景龙中,献方物,中宗引使者劳之曰:“而国与我同宗,非它蕃比。”属以酒,使者顿首。玄宗世,四朝献。

唐太宗贞观二十二年(648),坚昆酋长俟利发失钵屈阿栈入朝,太宗以其地为坚昆都督府。此后直到高宗朝,坚昆再次朝献。太宗、高宗两朝,均未提及“同宗”之事。唐中宗景龙三年(709),黠戛斯使者三次入唐,“中宗引使者劳之曰:‘而国与我同宗,非它蕃比。’” 可见,黠戛斯唐朝同宗的说法,语出唐中宗。至唐玄宗朝又四次来朝献,也不见此说。

贞元十七年(801)左右,唐代史学家杜佑撰成《通典·边防典》,述及边裔各部,描述结骨人“身悉长大,赤色,朱发绿睛。有黑发者,以为不祥” 。杜佑已知黠戛斯人的双重特征,但也没有提及与李陵的关联。同年,同时期的贾耽也完成了《海内华夷图及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四十卷 。贾耽汉译了黠戛斯族名、讲到了通达黠戛斯的交通,唯独没有提及族源与李陵的关联。殆至唐文宗开成五年(840),黠戛斯击溃漠北回鹘后,遣使入唐告知回鹘败亡西走,武宗朝宰相李德裕重提中宗朝的话题并追宗李陵 。唐武宗会昌二年(842)冬十月,黠戛斯使者踏布合祖入唐,会昌三年(843),踏布合祖一行返回。李德裕书写《与纥扢斯可汗书》交与踏布合祖带回。书中就一再提及同宗之缘,言“可汗既为雠怨,须尽残夷;倘留余烬,必生后患。想远闻庆快,当惬素心。闻可汗受氏之源,与我同族”;“我国家承北平太守之后,可汗又是都尉苗裔,以此合族,尊卑可知”。 李德裕援引唐中宗追祖李陵,故以黠戛斯与李唐同族为由,使李唐与黠戛斯同宗说升温。其后汉文文献也沿袭了“黠戛斯自称李陵之后,与国同姓”的记载 。“李陵后裔”说与李德裕《会昌一品集》的提法,不无关系。唐人段成式(约803—863),曾任秘书省校书郎,所著《酉阳杂俎》卷四《境异》篇,亦载“其先所生之窟在曲漫山北,自谓上代有神与牸牛交于此窟。其人发黄,目绿,赤鹿髯。其轰髯俱黑者,汉将李陵及其兵众之胤也” 。段成式的描述,显然是沿用了李德裕的说法。

至宋人欧阳修等撰《新唐书·黠戛斯传》,述及黠戛斯人族源,始出现了“种杂丁零”“人皆长大,赤发、皙面、绿瞳,以黑发为不祥”“黑瞳者,必曰陵苗裔也”等几种族源及人种学特征的说法。 宋人乐史所撰的《太平寰宇记》、王溥撰修的《唐会要》、王钦若编纂的《册府元龟》等文献。不仅沿袭了以上说法,还均以时任唐北庭都护盖嘉运撰写的《西域记》为依据,认为坚昆国人有黑发黑眼睛者,则为李陵之后,故其人称是“都尉苗裔” 。《唐会要·结骨国》载“身悉长大,皙面绿睛朱发。有黑发以为不祥” 。接着又载“开元中,安西都护盖嘉运撰西域记云:坚昆国人皆赤发绿睛,其有黑发黑睛者,则李陵之后。故其人称是都尉苗裔,亦有由然” 。《太平寰宇记·黠戛斯》亦载“其人身悉长大,赤发、绿睛。有黑发者,谓之不祥。盖嘉惠撰西域记云:‘黑发黑睛者,则李陵之后也。故其自称是都尉苗裔’” 。《册府元龟·外臣部·鞮译》篇中承袭了《太平寰宇记》的记载:“玄宗开元中,安西都护盖嘉惠撰《西域记》云:‘坚昆国人皆赤发绿睛,其有黑发黑睛者,则李陵之后。故其人称是都尉苗裔,亦有繇然。’” 宋人撰书者认为,盖嘉运之所以记录了此事,是因为坚昆人有红发、黑发之分。所以,他们把黑发、黑眼睛的坚昆人当作李陵后人,称作“都尉后人”,如今看来似也有道理。但考盖嘉运活跃于开元(713—741年)中期,玄宗下诏设立北庭节度使,旨在防御突骑施、突厥、坚昆等部,设立北庭都护府 。盖嘉运为都护,长期驻守西域,虽未见其与坚昆人接触的记载,但或许有过接触,然而其结论却有待考证。唐代始现的“黠戛斯李陵后裔说”,被宋人所撰写的史籍,如《新唐书》《太平寰宇记》所承继。宋代文献不仅沿袭了唐人的记载,还进一步演绎了这个说法。

基于以上文献的记载,学界对这个问题也各持己见。黠戛斯是否为李陵后裔,多数学者持否定态度。如日本学者护雅夫认为,黠戛斯之一部,即黑发黑须黑瞳的一部,乃是李陵及降卒后裔这一传说,已成为正史史源,然尚非信史。 但是,也有学者认同此说。俄国学者俾丘林在《古代中亚各族资料汇编》第一卷中曾为《新唐书·回鹘传》作过注释,他将涉及黠戛斯追祖李陵的记载,直接当成信史:“李陵被立为黠戛斯人的国王,灭掉回纥帝国的即是李陵后裔。” 还有学者提出此说是出于北方少数民族的寻根现象和认同心态。如崔明德就认为,黠戛斯自称为李陵之后极可能是种假托,其目的是为高攀李唐王朝,进而得到更多的政治支持。与此同时,他又认同了《新唐书》的说法:“黠戛斯在《汉书》中被称为坚昆,秦汉时期为匈奴所役属,李陵降匈奴后被封为右校王,统领坚昆诸部,李陵之后世子孙很有可能就在此地繁衍。” 可见,学界对黠戛斯族源与李陵关系的判断并不明朗,仍然有待商榷。

考李陵祖居陇西成纪(今甘肃省秦安县),忠武世家。汉武帝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夏五月,汉将骑都尉李陵奉汉武帝之命出征匈奴,率五千步兵与八万匈奴兵战于浚稽山(今蒙古国土拉河南,戈壁阿尔泰山脉中段),“兵及食尽”解围不破,寡不敌众兵败投降匈奴。“单于乃贵陵,以其女妻之” ,匈奴单于欣赏李陵的勇武,将女儿嫁与李陵,又将李陵“立为右校王” 。同样降于匈奴的卫律为丁灵王,“匈奴爱之(卫律),常在单于左右。陵居外,有大事,乃入议” 。可见李陵的地位还不如卫律。

李陵曾留居匈奴右地二十余年,并受匈奴官职、娶妻生子,且习于“胡服椎结”,在汉昭帝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病死。北匈奴五单于争立时,“李陵子复立乌藉都尉为单于,呼韩邪单于捕斩之,遂复都单于庭,然众裁数万人” 。有学者据此认为“李陵‘降匈奴后’留在匈奴人处,获得了黠戛斯领地,其后裔统治那里,几乎直到成吉思汗时” 。在此,不能排除李陵及其后裔和他带的兵众,流落坚昆并与之通婚的可能性。此外,他的儿子曾投靠乌藉都尉单于,呼韩邪单于捕斩乌藉都尉单于后,其子是否也同时遇难,抑或投靠了与呼韩邪单于对立的郅支单于,并跟随郅支单于到了坚昆。此后,李陵之子亦不见于史籍记载。目前为止,并没有可考的史料凭据。

8世纪时,黠戛斯是漠北蒙古高原能与后突厥抗衡的诸部之一,唐朝与黠戛斯结盟,是为了牵制并打击后突厥,并希望让黠戛斯与唐永远保持臣属关系。再者,黠戛斯与唐朝同宗的说法,语出唐朝,而非“黠戛斯自称李陵之后,与国同姓” ,可见史料记载出自中原史官,始出唐中宗之口。然而,时至今日,相关文献与研究,都认为是黠戛斯人自认李陵之后。由于史料缺载,我们无从知晓他们的具体态度如何,是受了唐朝的误导而认可了此说,抑或是他们也有追祖李陵、攀附李唐之嫌。考史籍可知,陇西成纪是以陇西郡为郡望的李氏家族源兴之地,故有陇西李氏之说。始祖源于周秦,显于西汉,但因李陵降匈奴之故,陇西士大夫“耻其不能死节,累及家室”,故“以李氏为愧” 。直到西晋至北周时,陇西李氏重兴,才再度显盛于唐。但可以肯定,唐中宗此说实有隐情。

唐中宗景龙年间,唐与黠戛斯、突骑施结成联盟,制定了联合出击突厥的计划。这一事件在唐朝大臣的上书中略有反映:“今闻黠虏(后突厥默啜可汗)擅命,坚昆、娑葛养精蓄锐,以南侵为多事,而人户全虚,府库半减。” 唐中宗景龙三年(709)十一月,黠戛斯使者入唐,“中宗引使者劳之曰:‘而国与我同宗,非它蕃比。’” 始见黠戛斯是李陵后裔的说法。同年十二月,又在两仪殿宴请坚昆使者,并再次表示慰问。此是黠戛斯被后突厥偷袭,其可汗遇害后唐中宗的安抚之言。其后,黠戛斯与唐、突骑施于景龙四年(710)制定了从南、北、西三个方向围攻后突厥汗国的计划,部署“坚昆在右,犄角而东”,当时坚昆(黠戛斯)“并累献封章,请屠‘突厥’巢穴” 。后因唐中宗暴亡,此次计划最终夭折。

后突厥败亡后,回鹘取而代之成为大漠南北新霸主,黠戛斯又成为牵制回鹘的重要力量。及至唐开成五年(840),黠戛斯攻破回鹘汗国,给唐朝造成不小的震动。因为自回鹘助唐平定安史之乱以后,唐受回鹘困扰多年,黠戛斯攻破回鹘间接地为李唐除去了忧患。因此,当黠戛斯使者来告知此事时,唐朝方面欣然回书黠戛斯可汗,恐黠戛斯不能及时行动,极力鼓动黠戛斯借机消灭回鹘余部,以免其聚众再次复兴。

至此,继唐中宗朝之后,武宗朝“李陵后裔说”再度升温。宰相李德裕回复黠戛斯可汗(或王)的多次书信,都反复强调唐与黠戛斯同宗,劝黠戛斯赶快消灭回鹘余部。如“可汗受氏之源,与我同族”;“我国家承北平太守之后。可汗又是都尉苗裔,以此合族,尊卑可知。昨闻太和公主为可汗兵众所得,可汗以同姓之国,使遣归还”。 强调“今回鹘是国家叛臣,为可汗雠敌。须去根本,方保永安”,为此“可汗须乘此机便,早务芟夷。回鹘未灭以前,可汗勿以饮食为甘,弋猎为乐。励兵秣马,不可暂闲”等。 由此可见,黠戛斯与李唐同宗的说法,是唐朝借李陵而达到笼络黠戛斯,替唐彻底消灭回鹘的政治目的。美国学者张国平(Michael R. Drompp)的观点一语中的,认为“(黠戛斯)这种与中国贵族的联系,在当时被视为加强黠戛斯统治者威望的手段。这在唐代尤为重要,因为李唐皇室即使不是事实上,也在传统上被认为与李陵有所渊源,如此黠戛斯统治者便与李唐皇室联系起来” [1] 。可见,唐中宗、德宗朝才出现的“黠戛斯李陵后裔说”,唐朝朝廷正是始作俑者和推动者,此说是唐朝实力衰退下的政治产物。

《新唐书·黠戛斯传》是黠戛斯研究的基本史料,考其所载可见“匈奴封汉降将李陵为右贤王” 。然《汉书·匈奴传》已明确记载“单于壮陵,以女妻之,立为右校王”,则李陵实被匈奴所封的“右校王” 。《新唐书》将李陵升级为匈奴的“右贤王”,可见,宋人助推了黠戛斯“李陵后裔说”,以致流传于世并影响至今。甚至今天中国新疆的柯尔克孜人或中亚的吉尔吉斯人,都怀疑其族源真的与李陵有关。

三、黠戛斯族源与铁勒的关系

历史文献记载中,黠戛斯族源除了与突厥、李陵有关,还长期被误作铁勒一族。南北朝时期,黠戛斯被当作铁勒(丁零–高车)之一部,与拓跋鲜卑结缘。鲜卑早期,拓跋推寅率众南迁大泽(今内蒙古呼伦贝尔西北部的呼伦湖),始于与高车(即汉代丁零后裔)接触。拓跋邻“七分国人”时,“献帝以兄为纥骨氏,后改为胡氏”,赐纥骨氏与其兄长为姓。鲜卑七族当指拓跋邻手足七人,而不是其所统领的部人。 考此纥骨氏的由来,与“坚昆”汉译为“纥骨”有关。 因“其种杂丁零”,遂被当作高车(丁零)的一部,称为纥骨氏。 进而以拓跋鲜卑的属部即高车(丁零)人的身份,被编入鲜卑七姓之一。文献记载“其诸方杂人来附者,总谓之‘乌丸’,各以多少称酋、庶长,分为南北部,复置二部大人以统摄之” ,又如“神元皇帝时,余部诸姓内入者” 。可见北魏多以降服的属部的族名为姓氏,如吐谷浑氏,依旧称吐谷浑氏,乌丸氏,后改为桓氏。在此,纥骨当也不例外。无独有偶,纥骨部还被史家误作铁勒(丁零–高车)诸部之一的乌护部 [2] 。称其居住在伊吾(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之哈密)、焉耆(今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焉耆回族自治县附近)、白山(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之天山)等地。

直到唐代,史册仍将黠戛斯与铁勒混为一族。《旧唐书·阿史那社尔传》载阿史那社尔拓设与欲谷设(乙毗咄陆可汗),“分统铁勒、纥骨、同罗等诸部” 。纥骨不是铁勒;同罗本为铁勒一族,二者均与铁勒并列,可见史家并不明了他们的关系。鉴于此,纥骨被视为高车一部,抑或被列入鲜卑纥骨氏等等,也就不足为奇了。

四、黠戛斯族源蠡测

依据汉文史籍的记载,古代黠戛斯族人有黄面、黑发、黑瞳等体质面貌特征。借助古代民族体质人类学分析的结论 ,我们通过追溯其历史渊源,期望得到明确的答案确非易事。

蒙盖特《苏联考古学》一书,从南西伯利亚的文化传承上,考察了包括黠戛斯在内南西伯利亚的血缘混杂脉络。阿凡纳羡沃文化(Afanasevo Culture),年代约为公元前3000年至公元前2000年之初,是南西伯利亚地区时代最早的青铜文化,集中分布于叶尼塞河上游的米努辛斯克盆地和阿尔泰地区。居民属欧罗巴人,不属于蒙古利亚人。其后,安德罗诺沃文化(Andronovo Culture),年代约为公元前2000年至公元前1000年初,是西伯利亚及中亚地区的青铜时代文化。居民属欧罗巴人的一个特殊类型。卡拉苏克文化(Karasuk Culture),年代约为公元前1200年至公元前700年,也是西伯利亚及中亚地区的青铜时代文化分布于南西伯利亚、鄂毕河上游和哈萨克斯坦。从体质特征来看,居民带有一些蒙古人的特点,青铜器与中国北方的青铜器相似。这说明该文化人口自然增长,从中国北部向南西伯利亚等地方迁移了一些部落,无论是人类学资料还是考古学资料都体现了这一现象。 米努辛斯克盆地的塔加尔文化(Tagar Culture),年代约为公元前8至公元前2世纪,是南西伯利亚早期铁器时代文化,分布于苏联叶尼塞河上游米努辛斯克盆地、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地区和克麦罗沃州东部。塔施提克文化(Tashtyk Culture),年代约为公元前1世纪至公元4世纪,是南西伯利亚早期铁器时代文化。这两种文化的居民构成呈现出欧罗巴人与蒙古利亚人强烈混杂的特征 。其后这一地区发展成为公元6至10世纪叶尼塞河流域的黠戛斯文化。

坚昆族源的蒙古利亚人成分,出现时间与来源都较为复杂,族源实则难以辨别。考文献记载,其“种杂丁零”,又因隶属于匈奴,不仅长期与匈奴人杂处,还不免与没入匈奴的中原兵士杂处,匈奴亡后,西部鲜卑大人控制了匈奴右地。故此,坚昆与鲜卑的通婚融合也在所难免。

汉代古籍记载,丁零游牧于北海(今贝加尔湖一带),西与坚昆为邻。匈奴冒顿北服诸部中,坚昆与丁零并列。《三国志·魏略·西戎传》载,“坚昆国在康居西(东)北,丁令国在康居北,此上三国,坚昆中央,俱去匈奴单于庭安习水七千里” ,进一步明确了坚昆与丁零相邻地理位置。古籍中坚昆与突厥同源的记载,或许就与丁零、坚昆自古相邻有关。长期的历史接触,使坚昆“种杂丁零”也不无依据。考古发现证实丁零人属于蒙古利亚人,这已是中外学界的基本共识。 公元1世纪初,由于匈奴骑兵的大规模北进,才使坚昆有机会与丁零人直接接触。坚昆与丁零频繁的历史接触,很可能促成了部分蒙古利亚人混入黠戛斯部落。考古证实,南西伯利亚的塔施提克随葬面罩,具有明显的蒙古利亚人特征,而黠戛斯人已被认为是塔施提克文化的继承者。

匈奴与坚昆的渊源,始于冒顿单于的扩张。坚昆“去匈奴单于庭安习水七千里” ,但自冒顿单于北扩后,坚昆沦为匈奴右地,并长期被匈奴所领属。郅支单于西迁时,留都于坚昆。除郅支单于自领的大军之外,还兼并了伊利目单于“兵五万余人” 。匈奴数万兵众以及裹胁或投降的中原兵士,长期占据坚昆所在的叶尼塞河流域。其兵众之多,足以令康居仰仗。为此,康居王“使使至坚昆通语郅支”,邀其前往。虽然沿途遭到严寒、瘟疫使兵众大减,但仍有“三千人到康居” 。坚昆与匈奴的杂处,相互的融合当在所难免。人类学分析研究表明,古代匈奴人也是复合血缘族群,部分匈奴人属于蒙古利亚人的古西伯利亚类型。故此,匈奴也是黠戛斯部落中蒙古利亚人的来源之一。

直至汉末,在坚昆(今俄罗斯阿巴坎地区)之地,汉、匈工匠还合力建造了一座中国式的宫殿,有学者称之为“李陵宫” 。但据汉文文献记载,此说当不成立。又《汉书·匈奴传》载,汉末呼韩邪单于与王昭君的女儿须卜居次与其夫婿须卜当夫妇与王莽联系密切,极有可能建造汉式宫殿。因为汉平帝幼时,太皇太后称制,新都侯王莽秉政。为了取悦太后,王莽暗示单于“令遣王昭君女须卜居次云入侍太后,所以赏赐之甚厚” 。须卜当时为匈奴用事大臣右骨都侯,在匈奴拥有一定影响。因为“云常欲与中国和亲,又素与咸厚善”,所以拥“立咸为乌累若鞮单于”。须卜夫妇拥立咸为匈奴乌累若鞮单于之后,“遂劝咸和亲” 。故有可能建造汉式宫殿,并出现“天子千秋万岁”与“常乐未央”字样的瓦当。在此,汉式宫殿具体所属已无妨,但足以证明匈奴仍然具有此地,当无可辩驳。

继匈奴之后,鲜卑檀石槐“南抄缘边,北拒丁零,东却夫余,西击乌孙,尽据匈奴故地” 。其后,檀石槐分鲜卑部落大联盟为东、中、西三部。西部鲜卑大人所辖范围“从上谷以西至敦煌,西接乌孙为西部,二十余邑” 。此时,坚昆、丁零均当在鲜卑西部大人的统辖范围内。正如《三国志·魏略·西戎传》所言,西部鲜卑“其种非一,有大胡,有丁零,或颇有羌杂处” 。三国时期,鲜卑、丁零等部偕同朝魏,可见接触之频繁。再如“鲜卑附义王轲比能率其种人及丁零大人儿禅诣幽州贡名马” ,可见当时的民族融合程度。坚昆不仅与丁零,甚至与西部鲜卑,也存在着通婚融合的可能性与必然性。

由于黠戛斯地处叶尼塞河上游,距中原太过遥远,与中原王朝的直接往来迟至唐朝,因此汉文文献对其族源的记载不甚明了甚至被汉文史籍记载与突厥、铁勒同源或同族。更由于特定的历史原因,被演绎为汉代李陵的后裔。结合汉文文献的相关记载与考古发现,黠戛斯的蒙古利亚人群成员,或与匈奴、丁零、鲜卑等民族的融合有关。总之,黠戛斯族源较为复杂,尚待进一步考证。

[1] Michael R. Drompp,“The Yenisei Kyrgyz from Early Times to the Mongol Conquest”, Murat Ocak: The Turks: Early ages , Yeni Turkiye, 2002.

[2] 《北史·铁勒》:“伊吾以西,焉耆之北,傍白山,则有契弊、薄落职、乙咥、苏婆、那曷、乌护、纥骨、也咥、于尼护等,胜兵可二万”,第3303页。《隋书·铁勒传》:“伊吾以西,焉耆之北,傍白山,则有契弊、薄落职、乙咥、苏婆、那曷、乌 、纥骨、也咥、于尼 等”,第1880—1881页。《新唐书·黠戛斯传》因袭《隋书》的记载,称黠戛斯“地当伊吾之西,焉耆北,白山之旁”,第6147页。上述文献中的纥骨,实为铁勒乌护部。已为国内外学界所认可。参见〔日〕安部健夫《西回鹘国史的研究》,宋肃瀛、刘美崧译,新疆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13页。 35xk30WIh0LK4LvmdqXB8zoklW0NeM6gpMzjdbAekY4cMSs14ZrWfZJzjDKi4Q0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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