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冀野 (1905-1951),江苏南京人。1926年毕业于东南大学国文系。先后在金陵大学、成都大学、河南大学、中央大学、暨南大学、四川大学任教。曾任国民参政会参政员、重庆通志馆馆长。著有《南北曲溯源》《中国散曲概论》等。
到过南京的人,谁也不会忘记“玄武湖”的,“玄武湖”,不,土人老是叫作“后湖”,只有我们写诗的人爱称“北湖”,因为湖居城北。看到北湖二字,使你联想到西湖。虽然,西湖负天下的盛名,比起北湖来,各有风光,谁能说北湖不如西湖呢!
让我来打个比方吧:西湖像是一本戏剧。一切角色的活动、情节的推演、场面的布置,统统离不开脚本,而表演却在舞台,不在文字。北湖便不同了,北湖是一首诗,音节、感情、想象,以至于结构、造句、练字,在文字上表现,也就是在诗的本身上表现出来。你看:逛西湖的人,只是在湖边上绕,什么楼,什么阁,什么墓,什么山……若去逛北湖,便大大不然了。逛北湖,逛的就是湖。所以,西湖胜处在装饰,北湖胜处在湖本身。这并不是替北湖说夸张的话。
北湖,春天去逛好,秋天去逛也好,夏天,不用说,去逛更好,冬天去逛,您能说不好么?——我以花果来替湖上风光划分为四个时期。
一、桃实期,樱桃固好,湖上特有的一种蟠桃更妙。
二、瓜藕期,吃了“花红”就到雪藕的时光了。
三、石榴期,薄皮的石榴,在八月初,你就可以吃到。
四、橘柚期,这也是不著名,而具有特种风味的。
明代刊本《后湖志》所记载的是“政治性的北湖”,近人夏仁虎编撰的《玄武湖志》所记载的是“历史性的北湖”。我要说“北湖的现实”,所以先谈北湖的“吃”,岂有逛而不吃?也许有人还为吃而逛呢!
我对于北湖的观感,也因心理与时间的转移而变迁,在年轻做大学生的时候,我认为北湖是“绮艳之丛”,可以我所作此曲为证:
【仙吕·一半儿】风光何必数扬州,玄武湖边艳迹稠,荳蔻含羞玉笋柔。一半儿樱桃一半儿口。
那时的北湖,一片荒洲,许多老树,含烟带雾的莽苍苍百顷湖波与万朵莲花而已。宝润门开的不久,湖神庙才改建陶亭;在如此荒寒中有过不少生香活色故事。雨湖、月湖、雪湖,我曾饱尝湖色。
在建都以后,玄武湖改为五洲公园了,我十年作客在外,久矣夫不逛湖了。偶然在一个夏夜,去逛一次夜湖,曾赋诗一首:“暗中失去钦天阁,才到菱洲恰四更。寂寂湖山已沉睡,星星灯火已能明。悬知荷盖擎无力,斗觉蚊雷聚作声。剩有摩胸飞劲意,不随风敛毂纹平。”
自从湖上盖造了洋楼,我已不大感觉兴趣。在这十年之中,我只认为北湖是“群众游息的场所”罢了。尤其是夏夜笙歌达旦的光景,置身其间,仿佛如在戏园一样,喧阗,呼嚷,不禁为之汗流浃背。
最近一次的游湖,便是去年“八一三”以前,偕黄达云军长,驾一叶扁舟,对着堤上盈千上万的游客,我也曾吟过一首小词:
北面钟上一发青。绿杨回抱古台城。湖山信有豪雄气,林木时闻剥啄声。春梦远,暮潮生。踏歌堤上女郎行。休将玉树南朝曲,唱与潭州宿将听。(《鹧鸪天》)
我从北角一带城郭上发见北湖英武的气象来,颇觉得北湖仍然可爱。明知这已是表现我中年的心境,然而湖光山色的确也并不十分柔媚!以上我对北湖的歌咏,已呈现在读者之前。但不知我下一次去游湖是什么时候了?
北湖,我想,最近我就要回来的!相知与不相知的朋友们,我与诸君约:“我们游过北湖,再去游西湖,何如?”
六月三日
(原载《弹花》一九三八年第五期,原题《北湖——南京山川人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