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曾在《知难周刊》发表《谈谈古丁格斯最近之科学的社会学观》,具体事迹不详。
莫愁湖名满金陵,可是我总没有到过。
这是十一月了。我的游踪这半年来飘泊不定。到沪不久,忽然兴致来了,要游金陵。乘十几个钟头的快车,呜呜地一阵到了下关。访过了空阳、贯一、梓心、述仁等几个老友,没心没意地在他们那里住了两天;到第三天,我的关不住的心——受了创伤的心——委实有点纳闷,要到大自然界里去舒展舒展,给他一些生气了。
莫愁湖就是心中的第一个对象——虽然这两天独自悄悄地游过几个地方,可是除了那几片无心出岫的白云,没有人知道。
“我们游莫愁湖去吧。”我同梓心商量。
“好呀,不过没有什么味。”
贯一好像忙个不了,并且他对于游览风景上是不大发生兴趣的,除非有一大队朋友同行。我自然不去邀他。梓心只得陪我走一走,很有点勉强的神气。于是我想着:眼前一湖风景,只有我一个人领受了。
刚出水西门,寒风吹得有点刺骨。狭小的街旁,立着几株残杨,半枯的柔条,远在临风飘舞;枝上剩了几片残黄色的叶儿,不时从枝上飘飘飞下,落在街旁,被行人践踏了。向右转了一个弯,两三个乡人,赶着四匹矮小的驴子,迎面走来。驴子背上驮了几捆干柴,十来株白菜,还有主人的一双草鞋,还有一根长烟袋杆子,很驯善地得得走过了。后面一个鸡皮枣面(皮肤粗糙发皱,脸色发红,编者按)的老妇人,骑在驴子背上,两个藏在皱厚的眼皮底下的眼珠,不时对街旁闲散的行人,瞅了几瞅,也就走过了。再往前进,已经到了郊外;眼前只有一天寒雾,路旁半池清水,抱着对面堤上一行稀疏的枯树,妆成了一幅暗淡严肃的景色。
“莫愁湖到了。”梓心在前面车上嚷着。
“湖呢?”我惊奇了,没有看见湖。
黄包车在靠右边一个八字式的门前停下,我们付了车资,大踏步朝门里走。一道狭长形的空庭,植了一些七歪八倒的花木;两个褴褛的锯木工人,对拉一把小锯子,一上一下,很安闲地在那里锯那个刚掘出不久的老树兜。
“这是胜棋楼。”梓心指着庭后的小楼说。其实楼上一块横匾,题着“胜棋楼”字样的,我早已看见了。楼下许多楹联,琳琅满目,我也无心去细看,因为我心里早被传闻中的莫愁湖占据了。梓心尤其性急,走马看花,转回廊,穿狭道,倚栏杆,无意地走了一遍。
“湖在哪边?”我心里急了。
莫愁湖一隅 摄于1930年前
“跟我来咯。”
“这是曾公阁。”梓心走了一气,上了后面的小阁,接着这样说。阁中阒无人声,灰红色的木壁久经风雨,已被剥蚀了,愈显得阁中寂静萧条。中间一个破败的神龛,里面悬了一帧曾涤生先生画像,画笔也还遒劲可观。此外一无长物,只有我们的步声,偶一踏破阁中的沉寂。
我们转到阁后的栏杆边了。凭栏一望,满目荒草残叶,映着天空灰色的浮云。“这就是莫愁湖啦。”梓心指着栏外的一片荒地说了,这才提醒我多年来的梦想。呵,这就是莫愁湖!“庐山烟雨海宁潮,未得亲临恨不消。及至亲临无别事,庐山烟雨海宁潮。”我的心里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幻想。
从暗淡的烟雾中望去,莫愁湖只显得一片惨淡严肃的景色。湖面不大宽,约莫有几十亩来往的地面。湖中一半是浅滩,成一新月形,抱着湖这边深洼的一半。一到冬日,全湖都干了。滩浅处,满地的荒草,芜杂不治,终年只有日光和雨露给它们梳洗整刷一下;有时寒风起了,它们顺着风势,乱舞一回,做成一层一层的波状,恰如夏日的麦浪。深洼处,留下了满地残荷;夏日田田的荷叶,都枯萎了,破乱了,七零八乱地散遍湖中,一阵冷风吹来,便懒懒地翻动几下,沙沙作声。岸边几行疏柳,临风摇曳,半青半黄的叶儿,有时飞几片下来,与这孤寂的残荷作伴。远处几点寒鸦,绕着湖中枯树飞鸣;飞得倦了,有几个就落在树上,很闲逸地用嘴去梳理自己的羽衣,有几个集在荒草里面,寻觅野粒,时时露出几点黑背来。对岸剩了十来株矮小的冬青树,列成一排;右端一棵高大的落叶枫,显然是众树的首领。树下一头耕牛,俯首摇尾,啮着残冬的草根,可是没有牧童跟着。全湖的景物,除一片衰草、半湖残荷、几株垂杨,不时对着冬日的枯木频频点首以外,便只有一色沉寂、荒凉、惨淡而已!
凭栏望了许久,寒风吹来,令人股栗。梓心似乎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催我走。我们就辞别了阁旁那株时时向我们点首飘舞的垂杨,转到回廊这边来了。
“烈士墓在那边,我们去看看吧?”梓心征求我的同意。
“好极了。我们顺便在这里瞧瞧,再过去罢。”
楼阁零乱不堪,里面一无长物,唯楹联特别多。忽然梓心指着对面廊檐下的一联对我说:“喂,老邵,那副对联你看见了没有?有味呵,哈哈!”我的视力本来有点不大高妙,哪里会辨得清字迹?“我念给你听呵,‘女唤莫愁,湖唤莫愁,天下事愁原不少;王宜有像,侯宜有像,眼中人像此无多。’哈哈,有味!中国的文人,总欢喜弄这些没出息的顽意儿。”梓心带一点滑稽的神气,边走边笑着。我们到了靠胜棋楼这边的墙头,石壁上有几块刻石,书法虽不十分高明,但也还可观。一块上面绣着莫愁女的画像,笔力工整;旁边有梁武帝作的“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长歌一篇。这两种摹帖,我各买了一帧。其余各处的刻石,还不下十来种,似乎都没有什么精粹处。
胜棋楼里的妙联,算是最多了,书法与联语多半出自名手,两者可以媲美。记得有几联云:“江水东流,淘尽了千古英雄儿女;石城西峙,依旧是六朝烟雨楼台。”“轶事溯前闻,叹古来宦海场中,无非一局棋枰,空争胜负;痴心说后果,问他日莫愁湖上,可有千秋图画,绘我须眉。”“说什么盖世功名,丞相空留遗相在;且消遥一湖风月,莫愁正是善愁人。”“红藕花开,打桨人犹夸粉黛;朱门草没,登楼我自吊英雄。”读这些妙句,大有使人消极放浪,不复进取之概,文人之“没出息”——梓心的话——也就在这一点吧。又一联云:“才经过禅关,却怜桃叶飘零,六代湖山谁作主?且收入游记,待看荷花开遍,一船书画我重来。”也是这一类的把戏。
各处逛过一顿,我们就出了大门,转到烈士墓这边来了。一片整齐修洁的坟地,靠近湖边,风景也还雅致。右边颓垣屹立,有的崩坏了,有的修补了。进门处一座横额,题“粤军建国烈士墓”,仿鲁公书法,遒劲可观。里面几道小榆树筑成的篱笆,围着烈士的青冢,显得恬穆静谧。坟地后面,一座高碑矗立,题“建国军墓”,是孙先生亲手写的,惜刻工太差,渐渐剥蚀不明了。他如展堂先生等的墨迹,都在旁镌着,也不大明显了。在冬日暗淡的烟雾中,这片墓地,与荒凉的莫愁湖,一同沉寂。在这里凭吊先烈,使人油然生肃敬之心。死者的责任已尽,后辈又当何如?——满地枯叶,被风吹得沙沙地响个不已。
我们流连了许久,漫步踏过垣墙来,又回到胜棋楼里吃茶。惨淡的落日和啼鸦,又送我们归来了。
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原载《学生杂志》一九二八年第十五卷第一号,原题《冬日的莫愁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