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瘦鹃 (1895-1968),祖籍安徽,生于上海,现代作家、报人。主编《礼拜六》《紫罗兰》《半月》等杂志。代表作有《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亡国奴之日记》《花花草草》等。
月之十五日,老友沈骏声兄,以事如白门,嬲愚与偕,愚久欲观光新都,借扩眼界,因欣然诺。略事屏当,即以是日之午车行,而草草劳人,遂又忙里偷闲,得三日之暇豫矣。
至白门,已夜十一时许,投宿大新旅社,社临江,江中风帆叶叶,如在几案间,唯室殊弗精,赁值复奇昂,愚等所居之一室,因面江故,索值五元,以六折定之。有卖笑女子多人,税室以居,莺莺燕燕之名,皆高列于客牌之上,闻叫局需二元,夜度资需二十元,此曹率自二十四桥畔来,而吴下名葩,则鲜有移植于此者。翌晨出作小游,见兵士憧憧往来,多有悴容,又有人张小帜行于途,上书“招募新兵”与“招募长夫每月大洋十五元”字样,知戎马倥偬中,需人孔急也。
亭午,以车马入城,城门之次,有警察验行箧,验而后入,城内多荒地林蒨,殊出愚意料之外,盖沪宁路上诸名城,城内恒为闹市也。已而过鼓楼,顾不闻鼓声,遥见北极阁,如磬折以迎客者。沿途所见,有三多,多兵,多标语,多行政机关与军事机关。车至中正街,投止于交通旅社,诸室皆满,唯花园中有一堂,尚精洁,为全馆冠,索值五元,以六折请,强而后可。堂曰挹翠,门有张逖先联云:“清于孺子沧浪水;瘦似诗人饭颗山。”堂中有章太炎手书横额云“观我生”,亦真笔也。城内街道宽狭不一,而汽车疾驶,未闻有伤人事,车头插三角红边之旗,率为机关中物。包车多公开,制作颇精,愚游莫愁湖时,雇得一车,黄铜烂然如錾金,车价视黄包车略昂,而坐之良适。
夫子庙前,有金陵春中西餐馆,中有湖厅,下临秦淮河,榜其檐曰“春在秦淮”。河中泊画舫,鳞次栉比,多中空无人,偶闻歌声出水上,宛转动听,则舫中有歌娘歌也。厅中有一联云:“清淡见滋味;苦语凉肺肝。”署文琅集句,不知其为何许人。此馆中西餐俱备,而西餐较胜,愚与骏声食而甘之,不遗余沥,浑忘胃疾作祟之苦矣。邻近有大禄茶社,专制扬式点心,有大肉与蟹粉包饺、枣泥与洗沙包子、油糕、干丝等,均极可口,而愚尤赏其饺子,皮薄而汤多,海上所无也,晨间生涯鼎盛,枯待一小时,始得食。
夫子庙中,实无可游,唯参观冷摊耳,凡新制之古董与破铜烂铁竹头木屑之类,几无不具备,摊可百余所,有席地者,有支以架者,并有旧书摊数处,见吾辈大作,亦有虱处其间,似方待人之欣赏者。愚与骏声,则注目于瓶盎,愚以三元易得一浅蓝花瓶,颇精细可爱,骏声亦以二元得一瓶,各捧之而出,如画中观世音之捧杨枝水瓶也。
庙前多茶肆,大小不一,俱有伎流歌唱以娱客。沿河有茶舫,泊而不动,亦卖茶卖曲。愚与骏声共登一舫,坐一玻面粉碎之旧方桌畔,小坐啜茗,听五伎流歌,共输资铜元四十四枚,匿笑而出。
每游西子湖,辄神往于小青苏小,兹来白下,遂不期而念及卢家莫愁。一日午后,遂与骏声驱车往莫愁湖,入华严庵,上胜棋楼,谒中山王,登郁金堂,摩挲莫愁绣像,低吟梁武帝十三织绮十四采桑之句,悠然而发思古之幽情。所悬楹联甚伙,仍以旧联“王者五百年,湖山具有英雄气;春光二三月,莺花合是美人魂”一联为最。胜棋楼旁有一阁,阁中有龛,陈曾文正画像,额曰“江天小阁坐人豪”,盖取姚惜抱句,以谀曾文正也。阁面湖,三面可见,湖中莲叶田田,半已枯瘁,见之令人弗怡,追想盛夏时翠盖红裳,蔚为大观,其可爱为何如哉。据骏声言,此阁本为品茗逭暑之所,夏间游人甚盛,今则桌椅联对,荡然一空,并阑干亦毁,其后轩及庭园中,粉壁俱为烟火所灼,无复旧观,以问守者,云尝有军队驻此,遂摧残至于此极,莫愁有知,当不能无愁矣。愚曩游维杨梅花岭,今游莫愁湖,伤心惨目,正复相同,不禁奋然作弭兵之想,其如手无斧柯,而人心尚未厌乱何。湖畔有粤军建国烈士墓,并中山先生所立纪念碑,颇宏伟,上镌“建国成仁”四字,中山手笔也。水边有童子撒网,问何所得,曰蟹也,即出一小筐相示,累累者凡十余蟹,郭索有声,以小银元四,易得其五,揣归逆旅,命庖人烹之,沽酒对酌,其乐陶陶。愚戏谓骏声曰:“此蟹产于莫愁湖中,双螯八跪间,当亦挟有脂粉香也。”骏声为之莞尔。
莫愁湖公园大门 摄于1925年前
秀山公园者,故督李秀山之僚属,为纪念秀山而作也。革命军来,为易名曰血花公园,借以纪念为革命而牺牲之诸烈士。英威阁亦改为烈士祠,唯徐世昌所书之匾额尚在,门扃,不得入,徒怅望阁上蔚然一绿之琉璃瓦而已。秀山铜像,以芦席围之,不令见天日,立其下仰瞩之,唯见口鼻,想不致有碍呼吸也,一笑。英威阁之左右,历史博物馆、通俗教育馆,均有铁将军把门,饷人以闭门羹。满园皆革命标语,不啻耳提面命,而一圆亭中,则有游人以铅笔题字几满,细审之,语多不堪,间有痛骂女学生者,一则曰“女学生即私娼”,再则曰“女学生为有钱人之玩赏物”,不知此题壁者,何憾于女学生也。园广一百四十余亩,周历可一小时,园径中落叶萧萧,辄打人肩井,知秋已深矣。
薄游三日,念海上文事丛脞,窃窃不自安,因别骏声先归。归途见龙潭一带,土馒头累累,时掠车窗而过,知皆孙军渡江时,双方战士埋骨之所也。读李华《吊古战场文》“谁无父母,谁无妻子,谁无兄弟”之句,为之恻然。幸飙轮如飞,倏已载吾而去此新战场,历镇江、常州、无锡、苏州诸站,遂又与吾小别三日之上海相见矣。
(原载《上海画报》一九二七年第二八五、二八六期,原题《白门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