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濬 (1891-1937),福建侯官人。早年毕业于京师大学堂译学馆。后历任北洋政府交通部秘书、财政部参事、总统府秘书、国务院参议等职。著有《花随人圣庵摭忆》。
金陵销夏,夙称秦淮灯船,其实今之秦淮,唯有复成桥侧一里许,差有胜趣,其余了不足观。凡谈游衍之乐者,必知虽小事亦皆系于史迹与地势之盛衰。南京名胜,六朝久成陈迹,南唐遗构,至南宋亦尽,故言南京者,当断自有明为始。而秦淮灯船,亦起于明。溯秦淮灯船之前身,则西湖灯船也。故从全部历史论之,秦淮灯船与西湖灯船,实为兴衰倚伏,互为消长。质言之,即宋与明之迭代也。
考湖船唐时已有之,极盛于宋。南宋之西湖画船,皆华严雅静,夸奇竞好。而都人密约幽期,会龙赛社,乃至贵游要人经营嘱托,大贾豪民买笑百金,无不在焉。日糜金钱无数,故杭谚有“销金锅儿”之号。其时湖中大小船只不下数百,大者二十余丈,可容百人,小者长数丈,可容二三十人,皆奇巧打造,雕栏栋,行运平稳,如坐平地。无论何时,常有游人赁假,舟中所须器物,一一毕备,但朝出登舟而饮,暮则径归,不劳余力,唯支费钱耳。豪家富宅,多自造采莲船,用青布幕撑起,容一二客坐,装饰尤精致。更有贾秋壑府车船,船棚中无人撑驾,但用车辆脚踏而行,其速如飞。明时游船,比宋差小,而槛牖敞豁,便于倚眺。明黄玠诗有“湖水碧于玉,湖船深似家”之语。至清代,而大船抵宋之小船,所谓玻璃窗大船者,长可四五丈,有大红小呢门帘,其中铺设华丽,点缀精工,船中更包酒菜,另有伙食船只随傍而行。道光、咸丰间,西湖中最大之船,不过三四十只,其余之船名撑摇儿,可容四五十人,此为搭船,自涌金门搭至圣因寺前,往回均钱五文,小划船客坐四五人,船价亦然。以后则船愈小,今日殆绝不见大船矣。南宋湖舫之盛,可证者,为《马哥波罗游记》卷二第七十七章《行在大城再纪》,中有一节云:
秦淮画舫 摄于1932年前
在余所至之湖中,供游览用之大小游艇甚众,可载十人、十五人,有二十人不等,长十五步,至二十步,底平幅广,航行甚稳。有欲与妇女或朋辈同游者,可雇湖艇一艘,船中桌椅及其他筵宴应用之具一律齐备,篷顶平坦,舟人立其上,湖水深不过两步,是以一篙容与,任意东西。篷内及内部其他各处,俱绘以悦目之颜色,船窗圆形可以启闭,故湖船缓进时,游客亦可据案眺赏两岸景物也。游湖较陆行为胜,容与船上,全城在望,宫殿、寺院、园囿,以及陂陀间参天乔木,秀丽风物,俱入眼底。而市民一日之事既毕,午后辄约家中妇女,或平康女子,或则泛舟湖上,玩此美景,或则驰车城中,游目六街繁华。
可见当时湖舫之声势。至秦淮灯船,则恰盛于明,西湖船渐以小,秦淮船渐以大。明末,杜于皇作《秦淮灯船歌》,传诵一时,令人想见明季河舫之盛。张岱《陶庵梦忆》云:
秦淮河河房,便寓,便交际,便淫冶。房直甚贵,而寓之者无虚日。画船箫鼓,去去来来,周折其间。河房之外,家有露台绮疏,竹帘纱幔,夏月浴罢,露台杂坐,两岸鼓中,茉莉风起,动儿女香甚。女客团扇轻纨,缓鬓倾髻,软媚著人。年年端午,京城士女填溢看之。好事者集小篷船百十艇,篷上挂羊角灯如联珠,船首尾相衔,有连至十余艇者,船如烛龙火蜃,屈曲连蜷,蟠委旋折,水火激射。
戴名世《忧庵集》云:
秦淮五月之灯船最擅名,余往见词人之诗歌乐府,所以称美之者甚至。及侨寓秦淮数载,常得见之,然亦无奇者。其船或十余,少亦有四五,船之两旁,各悬琉璃灯数十,灯或皆一色,船尾置一大鼓,船顶露以白绢,船中凡一二十人两旁列坐,各执丝竹奏之,鼓人击鼓节之。凉棚者,秦淮小舟之名也。是时凉棚无算,来游观者,各集宾客数人赁凉棚,饮酒,随灯船上下。两岸河房皆张灯,帘栊纱窗之间,红妆隐跃。此沿古时承平之习,父老谓其衰减于曩日,已不啻数倍矣。
曾文正于同治初,力谋恢复河舫之盛,尝自乘画船缀灯八十余盏,商民灯多者,亦与相若,见《求阙斋日记》。自文正督两江以来,迄前清末年,流风余韵,犹及于民国十四五年。此五十年间,秦淮灯船皆略可观,连舻如山,歌呼行炙,皆在大船,实非行舟,乃水上架屋也。近十年来,淘汰略尽矣。回观西湖艇子亦日小,盖此十年当另画入一时期,而宋与明西湖与秦淮旧式游宴之乐,当以清亡为一结束关键。匪唯湖与淮之灯船,一切旧事物莫不以此时为结束关键也。
(《花随人圣庵摭忆》,黄濬著,上海书店出版社,一九九八年八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