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面而来的酒发酵与地底下散发出用于保温的干马粪的气味裹在一起,酒香中带了股酸臭味,这是亡夫身上常有的味道,琳娜喜欢。
前几年,丈夫在报纸上看到法国准备大规模修建铁路后,袖子一撸,赤手空拳独自一人去了法国。
琳娜就喜欢这种敢闯的男人。
这步路走对了。
法国的铁路迅猛发展,从全国才三千多公里到十万公里,只用了短短几年的时间,而丈夫也赚到了第一桶金。无奈好景不长,工地上的争执从口舌之争到械斗,一命呜呼就在顷刻之间,丈夫死了。
这个敢闯的男人,因为莽,丢下了她。
她愿意收留章片裘,就是因为他身上大丈夫的那种男儿气概,但如此冒险,却触及到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你走。”琳娜的脸冷了下去,“我的原则是,绝不冒险,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立刻走,否则我马上报警。”
章片裘没动,而是温和地看着她。
咚咚咚,琳娜的扇子激动地在酒桶上敲了敲。
“今夕是何年?这儿是哪?而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你居然敢在大英博物馆杀人,还偷盗?!完完全全的找死!”
是啊,今夕是何年?
1860年。
这儿是哪?
大英帝国。
而他是谁?
大清国人。
早在1840年,也就是20年前,英法就已经发动了第一次鸦片战争,大清国早就被英法从头扇到脚,连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也签订了整整十八年。
十八年,就算是条好汉也投胎回来了,可大清国却还在修葺着金碧辉煌的圆明园。
琳娜没说错,就算你的确是古董商人又如何?想打你便打你,想杀你便杀你,猪猡而已。
“不会有警察找上门来。”章片裘语调轻松。
“死了人,这还一大堆赃物,不抓你?”琳娜驳道。
“以潘尼兹的作风,他不但不会报警,还会把事情压下来。”
“谁是潘尼兹?”
“如今大英博物馆的首席馆员,也就是馆长。”
听到这句,琳娜的眼睛飞速眨了下,楞住了。
虽然她是土生土长的英国人,酒馆距离博物馆也并不远,如今具体是哪位当家,的确从未关注。
“呦,还‘以他的作风’,怎么,你和他很熟?”琳娜觉得臊,语调讥讽了起来。
“没见过,但略熟。”章片裘说道。
这话更是荒谬。
章片裘继续说道,“大英博物馆历任馆长里,潘尼兹极其独特的一位,早期是个死刑犯。”
“死……死刑犯?!”馆长之前是个死刑犯,这可是酒馆最消息灵通的酒鬼都不知道的大八卦。
“对,意大利的死刑犯,逃到伦敦后只用了几年摇身一变成为了伦敦大学首名意大利语教授,后又成为了大英博物馆的助理馆员,四年前,他从众多馆员里一步步升任为首席馆员,接任馆长职位。”
琳娜愣住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说得有理有据,不像是胡诌,她定了定神,“就算是真的。博物馆里死了人,怎么可能不抓,还丢了这么多东西呢。”
章片裘似笑非笑,眸底闪烁。
有些话,不能细说。
譬如,下个月,英法联军便破北京且火烧圆明园,市民们不知道目前战况,但博物院的当家的,一定知道,毕竟此时虽然没有电灯,但已经有了电报。
而接下来疯狂涌入的中国历朝历代的珍品,将成就潘尼兹在历史上的赫赫盛名。
章片裘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潘尼兹绝对不会因为丢了这么点东西、死了个他们眼里人都算不上的猪猡,在这种节骨眼下,让自己陷入监管不力的境况中。
“这是一个风口。”他换了个角度述说。
“风口?”琳娜从未听过这个词。
“就像你的丈夫,抓住了法国铁路蓬勃发展的机遇,第一时间赶去承包了段铁路便赚了许多钱,这就是踩中了风口。接下来的大英博物馆,不,是整个欧洲所有博物馆、以及任何一个能和这次入侵大清国扯得上关系的贵族,都将靠着来自中国文物的风口,赚得盆满钵满。”
章片裘的解释很是通俗易懂,哪怕没有接受过多少教育的琳娜,也听明白了这个来自于现代的词汇。
但她有些不服。
“大清国……有那么多珍品吗?塞满整个欧洲?”她微微侧过脸,鹅毛扇扇了扇,“这话是不是太狂了?”
章片裘看着琳娜,内心自豪又悲凉,阴影里,他眉间锁着,如刀刻一般。
其实,何止喂饱整个欧洲?
“我们合作。”章片裘说着,伸出手在袋子里掏了掏,掏出一把金瓜子放到了凸起的板子上。
琳娜眼睛骤然瞪得老大,疾步上前。
那章老爷既然能到圆明园的档案,自然不会是寻常商人,这金瓜子一看便知是大内的工艺,精美极了。
不谈工艺,这一把的金子价格,就已经是黑猫酒馆全年的收益。
瞬间,琳娜反应过来了,这应该是从那死人身上夺来的。
“我是有原则的。”琳娜的神情变得很复杂,后退一步。
“我也有原则。”章片裘眼底依旧笑意满满。
哒地一声,一颗沉甸甸的金锭子放到了板子上。
琳娜只觉得后背瞬间被汗水浸湿。
大清国人的出门总是喜欢带很多盘缠,她作为一个酒馆老板略有耳闻,但有这么钱财在身上的人,少。
杀的这个人,究竟是谁呢?她刚想问。
哒,又一颗沉甸甸的金锭子,就这么轻轻地、随意地放到了旁边。
琳娜动了动唇,而他没有给她再思考的时间。
哒,再一颗。
哒,又一颗。
哒哒。
一颗又一颗,共五颗,站成一排。
“我有两条原则,第一条是,不会让合作伙伴陷入险境中。”
“第二条原则是,我不会让合作伙伴,做亏本的买卖。”
说着,章片裘将这五颗金锭子与金瓜子,连着木板,往前朝着琳娜推去。
All in。
“这是启动资金,给你了。”他说道。
这些金子足够将这家店铺连带锅碗瓢盆以及伙计,统统买下,丈夫用命换来的家底,他只用了一夜,伴随着这些金子被推到眼前,琳娜的嘴角不可控地抖动了起来。
看了看金子,又看了看地上的那一堆珍品。
“你要我怎么藏?”边说着,边伸出手将金子一个个往袋子里装。
什么原则不原则的,有钱不赚,是傻瓜。
“藏?”章片裘摇了摇头,“我说了,不是藏这点东西,而是合作,抓住这个风口。”
“就算博物馆不报警,这些东西不需要藏?”
这些钱,难道不是要她藏这些东西的费用吗,打点黑道什么的,把这些卖出去。想着要抓住风口之类的好事,是一个在逃杀人犯、窃贼要去考虑的吗?
“藏一件东西,最好的办法不是藏起来,而是能光明正大地拿出来,这就是我和你要合作的方向。”
琳娜看向章片裘,觉得他真装,不就是偷偷卖出去么?说这么玄乎。
“我找找表哥,他有个朋友的同学的弟弟认识黑手党成员,到时候,你这些东西多给点中介费,卖出去的问题不大。”琳娜看向地上那堆珍宝。
“不卖。”章片裘却坚定地说道,“大清国的藏品,我一件不卖。”
……
??
琳娜眨了眨眼,显然,她觉得莫名其妙,不卖?那合作什么?但随后,她眼睛垂下来,琢磨了几秒后并未多问什么,手摸了摸厚重的金袋子,抬起眼,盈盈一笑,“好,我们合作。”
“君子一言。”章片裘伸出手。
“嗯?”琳娜伸出手,微笑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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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房门的琳娜,脸上的微笑瞬间凝固,她以极快速的速度,反手就把门栓住了。
嘘,她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什么君子,我可是女子。
“李!拿枪,守在门口!”她喊道。
李,是个大清国人和白人的混血儿,生下来就被遗弃在美国沦为奴隶,后又跟着主人漂洋过海来到英国,却得了痢疾再次被遗弃。
命挺苦,却也挺硬,竟没死。
扛过来后,在流浪的过程中遇到了琳娜,她是个心善的,一饭之恩救了他的命,又留他在身边帮忙干活。
如今,李是她最信任的帮手,重大的事情或需要下黑手的活儿,都交给他去干。
“他犯了什么事吗?”李连忙跑了过来,显然很惊愕,刚他见着章片裘扛着大皮囊进入酒窖,如果要堵门,那肯定是堵他。。
“总之,你守着们,如果他闯出来,就一枪崩了他。”琳娜的下巴朝着放枪的卧室指了指,“子弹多拿些。”
“守多久?”
“再说。”
“吃饭呢?”
“几天饿不死人的,别开门,他厉害得很。”
虽然李混了中国人的血,当同样黑眼睛黄皮肤的章片裘来到后,让他有种天然的亲切感,缠着他问了不少大清国的事,也很是有趣。
但琳娜是他的救命恩人,她要他杀人,他便杀人。
安顿好这一切后,琳娜扭过头,看向被关得死死的酒窖门和拿枪守在门口忠心耿耿的李,绷紧的身躯松了松,嘴角上扬,手抓着沉甸甸的藏在裙子底下的金袋子。
脚,踢了踢黑色天鹅绒的裙子,眼底得意。
一个能在这个时代独立开酒馆,且开了好些年的漂亮寡妇,自然不会让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
钱,她要;安全,也要。
“藏一件东西,最好的办法不是藏起来,而是能光明正大地拿出来。”
琳娜反复咀嚼章片裘这句话。
傍晚的浓雾让她的身影在院子里模糊了起来,而酒馆的火烛加了些,身影伴随着烛火晃动着,夜幕降临,酒馆里幕间剧又开了一波,热闹了起来。
“一件不卖?”
她有些不懂,却隐隐觉得荒谬中,又透着她看不透的厉害。
“人先关着,如果警察找上门,那我就把他交出去,还得个抓捕罪犯有功的名头;如果真的如他所说,那馆长不报警的话,那就合作。”
脚步飞快,朝着楼上卧室跑去,天鹅绒的黑色裙摆晃动起来,眉眼俱笑。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探出头来,喊道,“李!明天,记得安排人买《泰晤士报》,送到我房间。”
这事儿动静那么大,连酒鬼们都在聊,记者们肯定会嗅到风声,那么是否报警,博物馆又如何对待这件事,甚至有没有通缉令,报纸上一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