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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同日下午

梅费尔区的查尔斯街,默里太太府上一间装潢奢华的起居室。房间里的一切都很美,但彰显的是主人的良好品味而非原创性。

[希尔达坐在一张茶桌边上,一身华美的长裙,坐在她边上的是梅布尔。罗伯特·布拉克利正要入座。这是一个身材敦实的圆脸男人,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脑袋上的头发也不剩几根了;他年纪在四十岁上下,一身装扮乃是当下最时兴的穿搭:双排扣礼服,黑漆革皮靴,外加一柄单片眼镜。他的语速很快,随口说着轻薄的废话,而且总是能被自己的话逗得乐不可支。

梅布尔: 几点了,布拉克利先生?

布拉克利: 我不会再告诉你了。

梅布尔: 你真残忍!

布拉克利: 你对信息的狂热探求真的是有点病态。我已经告诉你五遍了。

希尔达: 对于我们这些但尽绵力,只求博君一笑的人儿来说,你这个样子未免太不给人面子了吧。

梅布尔: 我真想不出来约翰这是怎么了。他答应过要来这里接我的。

希尔达: 他肯定会来的,你只需耐心等待。

梅布尔: 可我讨厌耐心等待。

希尔达: 那你一开始就不该让他走出你的视线。

梅布尔: 午餐过后他去了帕特尼,去见你的朋友肯特先生。你最近见到他了吗?

希尔达: 约翰?我昨天在马丁家里见到他了。

梅布尔: [狡黠地] 我说的是肯特先生。

希尔达: [无动于衷地] 是的。他前两天过来做客的。 [改变话题] 你安静得一反常态,布拉克利先生。

布拉克利: [面带微笑] 我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

梅布尔: 聪明人在这种时候,往往话最多了。

希尔达: 你眼下有事做吗?

布拉克利: 哦,有的,我在写一出无韵诗体的剧本。

希尔达: 君乃勇士也。写什么的?

布拉克利: 克娄巴特拉。

希尔达: 天啊!莎士比亚也写过一出克娄巴特拉的戏,不是吗?

布拉克利: 也许吧。我没读过。莎士比亚让我厌倦。他都死了好多年啦。

梅布尔: 可他肯定还是有读者的。

布拉克利: 有吗?他们长什么样?

希尔达: [微笑] 这些怪人的头上也并没有长角。

布拉克利: 英国人可真是有创新力啊。

梅布尔: 我想我还是去给家里打个电话吧。不知道约翰会不会直接回家了。

布拉克利: 去吧。我越来越替他提心吊胆了。

梅布尔: [哈哈大笑] 你这家伙净说傻话。

[她出去了。

希尔达: 我还没有见过谁像你这样满嘴胡说八道的。

布拉克利: 这正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本啊。万一让人知道了其实我是一个冷静、勤勉又节俭的人,你该不会以为还有人会读我的诗吧。事实上,我过着牧师的女儿一般道德的生活,可这要是让书评家知道了,他们谁都不会搭理我了。

希尔达: 至于那些轻佻之徒在报上读到的小花边……

布拉克利: 不过是我全情投入、履行职责的又一明证罢了。英国公众想要他们的诗人过上浪漫的生活。

希尔达: 你就没有严肃的时候吗?

布拉克利: 周四我能过来和你共进午餐吗?

希尔达: [有点吃惊] 当然可以。可为什么要周四?

布拉克利: 因为我打算在那一日向你求婚。

希尔达: [微微一笑] 对不起,我刚刚想起来那天我要在外面用午餐。

布拉克利: 你让我心碎。

希尔达: 恰恰相反,我给了你创作一首十四行诗的素材。

布拉克利: 你不愿意嫁给我吗?

希尔达: 不愿意。

布拉克利: 为什么?

希尔达: [被逗乐了] 我一丁点都不爱你呀。

布拉克利: 有意步入婚姻殿堂的人们应该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他们能否心如止水地坦然接受在未来的许多年里,和对面那个人每天共进早餐。

希尔达: 你真的是太不浪漫了。

布拉克利: 我亲爱的女士,如果你想要浪漫,我可以送你一套我的作品全集,上等犊皮纸精装本。我已经拼了老命生产出十卷本浪漫诗篇了,全是献给牧羊女菲莉斯、美少女克洛伊还有天知道什么人的。上帝保佑,我不想再找一个浪漫的妻子了。

希尔达: 可我恐怕是浪漫得无可救药了。

布拉克利: 哈,嫁给一位诗人六个月,保管治好你的病。

希尔达: 可我不想治病。

布拉克利: 周四你真不打算在家用午餐吗?

希尔达: 不愿意。

[管家走了进来。

管家: 哈利韦尔先生到,肯特先生到。

[巴兹尔和约翰登场,与此同时梅布尔也从她刚刚一直在打电话的隔壁房间里现身了。

梅布尔: [面向约翰] 小可怜!我一直在打电话找你呢。

约翰: 我让你久等了吗?我跟巴兹尔去了趟大法官巷。

[约翰转身同希尔达和布拉克利握手,巴兹尔则是和希尔达道了声你好,然后走过来找梅布尔说话。梅布尔和巴兹尔两个人交谈时都压低了声音。

巴兹尔: 你好啊。我耽误了约翰那么长时间,你肯定要骂我了。

梅布尔: 我其实不怎么想他,你懂的。

巴兹尔: [脑袋冲布拉克利一指] 我说,那个人是谁呀?

梅布尔: 罗伯特·布拉克利。你不认识他?

巴兹尔: 那位诗人?

梅布尔: 当然咯。大家都说,要不是因为桂冠诗人的头衔在丁尼生去世的时候被取消了,那顶桂冠如今就该戴在他头上了。

巴兹尔: [双唇紧绷] 他是个挺下作的流氓,难道不是吗?

梅布尔: 天啊,他这是犯了什么病啊,那可怜虫?他是希尔达府上最新的名流。他假装为她所倾倒。

巴兹尔: 你不记得他当年卷进的那桩格兰其案了吗?

梅布尔: [吃惊的口吻] 可是,我亲爱的肯特先生啊,那件事都过去两年啦。

希尔达: 肯特先生,我想介绍你和布拉克利先生认识一下。

巴兹尔: [走上前去] 你好。

[约翰来到妻子身边。

梅布尔: 小可怜!

约翰: 我说,梅布尔,巴兹尔来这里来得很勤吗?

梅布尔: 我不知道。上周我在这里碰见他的。

约翰: 他来这里究竟是做什么的?他没理由来。

梅布尔: 你今天还亲自把他带上门来了呢。

约翰: 我没有。他坚持要来的——趁着我说要来接你的当儿。

梅布尔: 也许他是来看我的。

约翰: 胡扯!我看你应该跟希尔达说说这事儿。

梅布尔: 我亲爱的约翰,你这是疯了吗?我会被她反呛死的。

约翰: 她为什么要让他在自己身边晃荡?她肯定知道自己把他那颗傻脑瓜迷得七荤八素的。

梅布尔: 我敢说,她是想要向他证明,一年前他的品位实在是差得离谱。就在你对一个小伙子动了感情的时候,他却偏偏要去迎娶另一个女人,这种事情真真是让人恼火啊。

约翰: 哈,我觉得她这样做太不地道,这话我要当面告诉她。

梅布尔: 她会让你碰个大钉子的。

约翰: 我不在乎……听着,你替我来转移一下大家的视线,我这就去抓她。

梅布尔: 怎么转移?

约翰: [冷冷地] 我不知道。发挥一下你的创造力吧。

梅布尔: [走向众人] 希尔达,约翰吵着嚷着要喝茶。

希尔达: [走了过来] 他凭什么不能自己动手呢?

约翰: 我天性羞怯,赧于伸手。

希尔达: 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你有这样的天性呢。

[希尔达坐了下来,替约翰倒茶。他默默地看着她。

希尔达: 你在里士满用的午餐?

约翰: 是的……然后我去了趟帕特尼。

希尔达: 你这一天可真够忙的啊。

约翰: [端起茶杯] 我说,老姐啊——你是不会干傻事、出大丑的,对不?

希尔达: [睁大眼睛] 哦,希望不会。怎么啦?

约翰: 我想你也许是一时间忘记了一件事情:巴兹尔一年前就结婚啦。

希尔达: [为之一怔] 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呼喊道] 梅布尔。

约翰: 等一等……你总能跟我聊上几句吧,是不?

希尔达: 你怕是就快让我心生厌倦了。

约翰: [好声好气地] 我向你保证,我不会的……巴兹尔是不是来这里来得挺勤?

希尔达: 真没想到啊,约翰,你居然不懂得少管闲事的道理。

约翰: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那个住在帕特尼的小妇人日子会非常难过吗?

希尔达: [带着一丝鄙夷] 我去看过她了。我觉得她庸俗又自负。我恐怕是无力对她产生一丁点的兴趣。

约翰: [语气温和] 她也许庸俗,但她对我说过,她的爱就像是心中的音乐。难道你不觉得,她一定是遭了天大的罪,才会萌生出那样的念头吗?

希尔达: [顿了一下,声音和姿态与方才判若两人] 那你是觉得我就没有遭罪咯,约翰?我一丁点也不幸福啊。

约翰: 你真的喜欢他吗?

希尔达: [低沉的嗓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 不,我不喜欢他。我热爱他行走过的每一寸土地。

约翰: [非常严肃] 那你就只能好自为之了……你在玩一个世上最危险的游戏。你在玩弄人心……再见了。

希尔达: [握住他的手] 再见了,约翰。我刚才那副嘴脸,你竟然没有生我的气……我很高兴你和我说起了他的妻子。现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约翰: 梅布尔。

梅布尔: [走上前来] 是的,我们真的该走了。我有足足两个钟头没见着我那宝贝疙瘩了。

希尔达: [拉住她的双手] 再见,你这快乐的孩子。你有一个小宝贝,还有一个你爱的丈夫,夫复何求啊?

梅布尔: [轻佻地] 我还想要一辆汽车。

希尔达: [吻了她] 再见了,亲爱的。

[梅布尔与约翰下。

布拉克利: 我喜欢这间屋子,默里太太。它好像从来都不会对你说:这下你真的该走了哦——不像是有些客厅。

希尔达: [恢复了平静] 我想这都是家具的缘故吧。我正想着要换一套呢。

布拉克利: [微微一笑] 哎哟喂,这话几乎就是在暗示我好不识趣,竟还赖着不走呢。

希尔达: [满面春风] 这话我本也不想说出口,可我知道你这个人呢,不待到心满意足是绝不肯移驾别处的。

布拉克利: [起身要走] 你对我果然了若指掌。不过这会儿真的是晚得不像话了。

希尔达: 且慢,你走之前,先告诉我,昨天晚上被我撞见的那位和你一同看戏的美人是谁。

布拉克利: 啊,那个绿瞳妖怪!

希尔达: [哈哈大笑] 别说傻话,但我猜你或许想要知道一件事:她的金发是染的。

[巴兹尔翻着眼前的一本书,颇有些怨气,因为希尔达竟没有理会他。

布拉克利: 当然是染的。这正是其魅力所在。任何一个女人都可以天生一头金发:那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比蓝发和绿发更了不起。

希尔达: 我一直想要把我的头发染成紫的。

布拉克利: 你不觉得女人就应该不天然不自然吗?她们有义务给面颊涂脂,给鼻子抹粉,就像她们有义务穿上漂亮裙子一样。

希尔达: 可我认识许多女人,偏要穿丑得吓人的裙子。

布拉克利: 哦,那些属于另类。在我眼中她们就像不存在的一样。

希尔达: 这话怎讲?

布拉克利: 世上只有两类女人——给鼻子抹粉的女人和另类女人。

希尔达: 这些另类女人又是何人呢,敢问阁下?

布拉克利: 此事我尚未认真细察,但就我所知,她们的职业是牧师的女儿。

[他同她握手告别。

希尔达: 你能来真好。

布拉克利: [冲巴兹尔点点头] 再见……过两日我能再来府上做客吗?

希尔达: [瞥了他一眼] 你刚才那话是认真的,还是在拿我寻开心?

布拉克利: 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

希尔达: 这么说,或许周四我到底还是要在家里用午餐的。

布拉克利: 千恩万谢。再见。

[他又冲巴兹尔点头,接着便出去了。希尔达看向巴兹尔,面带着微笑。

希尔达: 那本书很有趣吗?

巴兹尔: [把书放下] 我还以为那人住在这里不走了呢。

希尔达: [哈哈大笑] 我猜他心里面也是这么看你的。

巴兹尔: [没好气地] 他可真是头大蠢驴!你 怎么 受得了他?

希尔达: 我还挺喜欢他的呢。我当然不会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当真。年轻人嘛,说傻话也是应该的。

巴兹尔: 我没觉得他真有那么的年少青涩。

希尔达: 他才四十哪,那小可怜——来我家做客的小伙子,没有一个不过四十的。

巴兹尔: 这位小伙子谢顶谢得有点厉害。

希尔达: [被逗乐了] 真不知道你干吗这么讨厌他!

巴兹尔: [嫉妒的一瞥,冷冷地] 我还以为讲究体面的正经人家都是对他关上大门的呢。

希尔达: [睁大眼睛] 他进了我家的门,肯特先生。

巴兹尔: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坏脾气了] 你不知道过去二十年里的每一场丑闻中都有他的身影吗?

希尔达: [看出了巴兹尔只是在吃醋,好声好气地答道] 这世上总得有人来给邻居们提供八卦素材吧。

巴兹尔: 这不干我的事。我无权用这样的态度和你说话。

希尔达: 我多问一句,那你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呢?

巴兹尔: [近乎粗暴的口吻] 因为我爱你。

[一阵短暂的沉默。

希尔达: [挂着微笑,语带讥讽] 您不想再来杯茶吗,肯特先生?

巴兹尔: [走到她面前,用一种饱含激情的郑重口吻说道] 你不知道我遭了怎样的罪。你不知道我的生活是一种怎样的折磨……我曾竭尽全力,想要阻止自己来你这里。我结婚时,曾发誓要和我所有的老友斩断联系……我结婚时,才发现我爱

希尔达: 你要是再这样说话,我可就不爱听了。

巴兹尔: 你要我走吗?

[有那么片刻工夫,她没有答话,却在急躁地来回踱步。终于,她停下脚步,面对着他。

希尔达: 你听到我对布拉克利先生说,让他周四过来吗?

巴兹尔: 是的。

希尔达: 他已经向我求婚了。这周四,我会给他一个答复。

巴兹尔: 希尔达!

希尔达: [郑重其事地] 是你把我逼到了这一步。

巴兹尔: 希尔达,你打算对他说什么?

希尔达: 我不知道——也许,说我愿意?

巴兹尔: 噢,希尔达,希尔达,你不会真喜欢他吧?

希尔达: [耸耸肩] 他能逗我开心。我敢说,我和他会相处得相当愉快的。

巴兹尔: [激动地] 噢,你不能这样。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以为——我以为你爱我。

希尔达: 正是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才要嫁给布拉克利先生。

巴兹尔: 噢,这太荒唐。我不许你这样。你这是在把你我都推入彻头彻尾的不幸之中。我不许你牺牲我们的幸福。噢,希尔达,我爱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起初我想要抗拒过来看你的念头。我那时常常从你门前经过,抬头望着你的窗户;而你的房门仿佛就在那里等着我。走到街道尽头,我会回头追望。噢,我那时多么想推门进来,再见你一回哟!我以为只要我再见你一回,我就能翻过这一页了。最终,我再也无法自已了。我太软弱了。你鄙视我吗?

希尔达: [近乎耳语] 我不知道。

巴兹尔: 而你对我是那么的好,我忍不住又来了一回。我以为这样做也无妨。

希尔达: 我看出了你并不幸福。

巴兹尔: 我恐怕的确是不幸福呵。一连几个月,我都害怕回家。我走在路上,一看到自己的家,几乎就要犯恶心了。你不知道我多么热切地希望自己当年要是战死沙场就好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希尔达: 可你必须坚持下去。这是你的职责。

巴兹尔: 噢,我想我已经受够了职责与正义了。过去一年里,我已经用光了我全部的信念准则。

希尔达: 别这么说,巴兹尔。

巴兹尔: 归根究底,这是我的错。这都是我自找的,所以我必须承受苦果……可是我力不从心,我不爱她。

希尔达: 那就永远也不要让她发现。要对她和蔼,对她温柔,对她包容。

巴兹尔: 我没法儿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和蔼,温柔又包容。

希尔达: 我还以为你是个勇敢的男人呢。你要是个懦夫,他们是不会把那奖章颁给你的。

巴兹尔: 哦,我的至爱,酣战之中豁出性命并非难事。那一点我做得到——可这件事对人的要求却远非我力所能及的。我和你直说吧,我忍不了了。

希尔达: [温柔地] 可忍忍就好了呀。你俩会习惯彼此的,也会渐渐理解彼此的。

巴兹尔: 我俩的分歧太大了。事情绝无半点转机。我们就连维持既往的关系都办不到。一切就要结束了,我感觉到了。

希尔达: 可你得继续努力——为了我而努力。

巴兹尔: 你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情形。她所说的一切,她所做的一切,对我都是一种可怕的折磨。我努力克制自己。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冲她发作出来。有时候我着实忍不住了,说出了一些令我追悔莫及的话来。她在使我沉沦堕落。我正变得和她一样粗鲁又庸俗。

希尔达: 你怎么能这样说自己的妻子呢?

巴兹尔: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我一定是经历了许许多多,才终于敢对自己承认她是怎样的人吗?我这一生都要和她捆绑在一起了。而当我展望未来时——我看到的她是一个庸俗、邋遢的泼妇,和她母亲一个样,而我自己则可怜、落魄又可鄙。女人在同男人的争斗中永不知倦,而最终 总是认输的那一个。一个男人,在娶了那样一个女人的时候,总是以为他能把她提升到自己的高度上来。傻瓜一个!是她会拖着他沉沦到自己的谷底里去。

希尔达: [非常不安,从座位上起身] 我真的好想要你幸福的。

巴兹尔: [朝她走去] 希尔达!

希尔达: 不——不要……拜托!

巴兹尔: 要不是因为你,我根本活不下去。只是因为见到了你,我才能鼓起勇气继续苦熬下去。而我每来这里一回,我对你的爱就愈发的炽烈。

希尔达: 噢,你为什么要来?

巴兹尔: 我忍不住啊。我知道这是毒药,可我爱这毒药。我宁肯拿我的整个灵魂来换取再看一眼你的双眸。

希尔达: 你要是真的在乎我,就像一个勇敢的男人那样尽你的职责——让我敬重你。

巴兹尔: 说你爱我,希尔达。

希尔达: [意乱神迷] 你这是在把我俩的友谊逼上绝路啊。难道你不明白,你这样做,今后我就再也没法儿请你过来了吗?

巴兹尔: 我忍不住啊。

希尔达: 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再见你。我本以为你来来也无妨,况且我——我也不忍彻彻底底地失去你。

巴兹尔: 哪怕我此生与你再不相见,此时此刻我也必须对你说:我爱你。我让你受苦了,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可我全心全意地爱你,希尔达。整日我想着你,整夜我梦见你。我渴望拥你入怀,然后吻你,吻你的唇,吻你的秀发,吻你的纤手。我的整个灵魂都是你的,希尔达。

[他再度朝她走去,将她拥入怀中。

希尔达: 噢,不,走开。看在上帝的分上,快走。我受不了了。

巴兹尔: 希尔达,没有你我活不成啊。

希尔达: 可怜可怜我吧。难道你看不出我有多脆弱吗?噢,上帝救我!

巴兹尔: 你不爱我吗?

希尔达: [激动起来] 你知道我爱你。可正是出于我的大爱,我才要恳求你尽你的职责。

巴兹尔: 我的职责就是要追求幸福。让我们去一个我俩能彼此相爱的地方——远离英格兰,去往一片既不认为爱情罪恶,也不认为爱情丑陋的土地。

希尔达: 噢,巴兹尔,我们要努力走正道呀。想想你的妻子,她也爱你——不比我对你的爱少半分。于她而言你就是整个世界。你不能这么可耻地对待她。

[她举起手帕捂住眼睛,巴兹尔轻轻地拉开她的手。

巴兹尔: 别哭,希尔达。我受不了。

希尔达: [泣不成声] 难道你不明白,假使我们对那个可怜的人儿犯下这样一桩大罪,我们就再也没法儿自尊自重了吗?她会永远带着她满脸的泪水和一肚子的哀怨,横插在我俩中间。我告诉你,我受不了了。可怜可怜我吧——如果你真的爱我。

巴兹尔: [动摇了] 希尔达,这太难了。我离不开你。

希尔达: 你必须离开我。我 知道 我们最好还是尽我们的职责。为了我,我的至爱,回到你的妻子身边,永远也不要让她得知你爱我。正是因为我们比她更坚强,我们才必须牺牲自己。

[他双手托着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两人谁都不说话。终于,他又叹了一口气,然后站了起来。

巴兹尔: 我已经不知道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一切都似乎乱了套。这太难了。

希尔达: [嗓音沙哑] 这对我同样很难,巴兹尔。

巴兹尔: [伤心欲绝] 那么,再见了。我想你恐怕是对的。再者说,也许我只会让你非常的不幸。

希尔达: 再见了,我的至爱。

[他弯下身去,吻了她的手。她止住一声啜泣。他缓缓地走向门口,背对着她;就在这时,希尔达再也忍受不了了,发出一声呻吟。

希尔达: 巴兹尔。不要走。

巴兹尔: [欢喜地呼喊出声] 啊!希尔达。

[他激动地伸开双臂,紧紧地抱住她。

希尔达: 噢,我受不了了。我不要失去你。巴兹尔,说你爱我。

巴兹尔: [欣喜若狂] 是的。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希尔达: 要是你真的幸福,我本可以承受这一切的。

巴兹尔: 现在没有什么能够分开我俩了,希尔达。你永远属于我了。

希尔达: 上帝救我!我干了什么?

巴兹尔: 就算我们失去灵魂,那又如何?我们获得了整个世界。

希尔达: 噢,巴兹尔,我要你的爱。我是那么地想要你的爱。

巴兹尔: 你愿意跟我走吗,希尔达?我可以带你去一片热土,那里的整个大地都只诉说着一样东西——爱情;在那里,只要有爱情、青春与美貌,其余一切皆不重要。

希尔达: 让我们就去那个我俩可以永远在一起的地方吧。人生苦短;让我们得尽欢时且尽欢。

巴兹尔: [再度吻她] 我的爱人。

希尔达: 噢,巴兹尔,巴兹尔…… [她猛地一惊,抽开身去] 当心!

[管家进来。

管家: 肯特太太到。

[就在他报上詹妮大名的同时,她已经脚步飞快地冲了进来。管家立刻就出去了。

巴兹尔: 詹妮!

詹妮: 我抓住你们了。

巴兹尔: [还想表现得彬彬有礼——对着希尔达] 我想你是认识我太太的。

詹妮: [愤怒地大声嚷道] 哦,是的,我认识她。你不需要介绍我。我是来找我丈夫的。

巴兹尔: 詹妮,你在说什么呢?

詹妮: 噢,我可不吃你们上流社会那套骗人的把戏。我来这里就是把事情给说个明白。

巴兹尔: [对着希尔达] 你不介意先出去一会儿,留我俩单独谈谈吧?

詹妮: [同样对着希尔达,情绪激动] 不,我就要和你说。你想要把我丈夫从我身边夺走。他是 我的 丈夫。

巴兹尔: 安静,詹妮。你疯了吗?默里太太,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先出去吧。她会侮辱你的。

詹妮: 你只想到她,你从不想到我。你不在乎我遭了多少罪。

巴兹尔: [抓住她的胳膊] 我们走吧,詹妮。

詹妮: [甩开他的手] 我不走。你害怕让我见她。

希尔达: [面色苍白,浑身颤抖,良心遭受着谴责] 让她说话。

詹妮: [咄咄逼人地走到希尔达面前] 你在把我丈夫从我手里偷走。噢,你…… [她一时间找不到一个足够有力的词语来]

希尔达: 我不想给你带来不幸,肯特太太。

詹妮: 你只说两句客套话可骗不过我。我受够这一切了。我要直话直说。

巴兹尔: [对着希尔达] 走吧,拜托了。你留在这里没好处。

詹妮: [愈发激动起来] 你在把我丈夫从我手里偷走。你这个坏女人。

希尔达: [声音小得近乎耳语]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向你保证从此再不见你的丈夫。

詹妮: [愤怒又鄙夷] 你的保证可真值钱啊。你嘴里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我知道上流社会的太太小姐们是什么德行。我们伦敦城里人对她们可都太了解了。

巴兹尔: [对着希尔达] 必须 出去。

[他拉开门,她出去了,目光避开他。

詹妮: [恶狠狠地] 她怕我。她都不敢直面我。

巴兹尔: [就在希尔达出去的时候] 我很难过。

詹妮: 你是替她难过。

巴兹尔: [突然冲她发作起来] 没错,我就是。你冲到这里来,摆出这样一副嘴脸,算什么意思?

詹妮: 我终于逮到你了……你这个骗子!你这个不要脸的骗子!你跟我说你要去大法官巷的。

巴兹尔: 我去过大法官巷了。

詹妮: 哦,我知道你去过了——去了五分钟。那只是个借口。你倒还不如直接就来这里呢。

巴兹尔: [愤怒地] 你竟敢跟踪我?

詹妮: 我有权跟踪你。

巴兹尔: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你究竟要怎么样?

詹妮: 我要你。你以为我猜不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吗?我看到你跟哈利韦尔一起进来的。然后我看见他带着他老婆一起走了。然后又有一个男人走了,我就知道屋里只剩下你和她了。

巴兹尔: [气急败坏地] 你怎么知道的?

詹妮: 我给了那管家一镑钱,他告诉我的。

巴兹尔: [搜肠刮肚地想要找一个词来表达他的鄙夷] 噢,你这……你这无赖!我早该料到你干得出这种事情来。

詹妮: 然后我就继续等着你,可你没有出来。最后,我再也等不下去了。

巴兹尔: 哈,这下你等到头了。

[詹妮瞥见巴兹尔的一幅相片,就摆在台子上。

詹妮: [一指相片] 她怎么会在家里摆一张你的照片?

巴兹尔: 是我结婚前送给默里太太的。

詹妮: 她没有道理把它摆在这里。

[她拿起相片,狠狠地往地上一摔。

巴兹尔: 詹妮,你在干什么?

[詹妮凶巴巴、恶狠狠地一脚踩了上去。

詹妮: [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几个字] 噢,我恨她。我恨她。

巴兹尔: [勉力控制自己] 你彻彻底底把我逼疯了。你在逼我说出一些我会后悔一辈子的话来。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走吧。

詹妮: 你不跟我回去,我就不走。

巴兹尔: [终难自已] 我选择留下。

詹妮: 你什么意思?

巴兹尔: 听着,我在上帝面前向你发誓,直到今天为止,我都没有做过一件你真不知道的事,没有说过一句你真不知道的话。你相信我吗?

詹妮: 我不相信你没有爱上那个女人。

巴兹尔: 我没有求你相信。

詹妮: 什么!

巴兹尔: 我要说的是,直到今天为止,我都对你保持了绝对的忠诚。苍天在上,我一直努力地在尽我的职责。我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来让你幸福。我也曾竭尽全力地试图爱你。

詹妮: 你有话就尽管直说吧,我是吓不倒的。

巴兹尔: 我不想欺骗你。你应该知道究竟发生了,也理当如此。

詹妮: [鄙夷地] 你又要开始扯大谎了。

巴兹尔: 今天下午,我对希尔达说了我爱她……而她也爱我。

詹妮: [发出一声狂怒的呼喊] 噢!

[她举伞去抽他的脸,但他挡下了这一击,将伞从她手中夺下,扔在了一边。

巴兹尔: 这都是你自找的。你让我活得太不幸了。

[詹妮喘着粗气,不知所措,无助地站在那里,试图控制住自己。

巴兹尔: 而现在,一切都到头了。我们所过的那种生活是走不下去的。我一直在试图做一件非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我要走了。我不能,也不愿再和你共同生活了。

詹妮: [被她自己,也被他方才的话吓住了] 巴兹尔,你这话不是当真的吧?

巴兹尔: 我和这个想法搏斗了好几个月。而现在,我被打败了。

詹妮: 你把我给忘了。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巴兹尔: [忿忿地] 你还想要什么?你毁了我的整个人生,这还不够吗?

詹妮: [声嘶力竭] 你不爱我吗?

巴兹尔: 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詹妮: 那你为什么娶我?

巴兹尔: 因为你逼我的。

詹妮: [窃窃低语] 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哪怕是在一开始?

巴兹尔: 从来没有。

詹妮: 巴兹尔!

巴兹尔: 事已至此,覆水难收。我只能把一切都告诉你,然后一了百了。这几个月来, 你一直 要把事情给说个明白——这下轮到我了。

詹妮: [走到他跟前,伸出胳膊想要搂住他的脖子] 可是我爱你呀,巴兹尔。我也会让你爱我的。

巴兹尔: [向后一缩] 别碰我!

詹妮: [做出一个绝望的动作] 我想你是真的讨厌我了。

巴兹尔: 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詹妮,就让我们做个了断吧。我真的很抱歉。我不想冷酷地对待你。可你一定也看出来了——我不喜欢你。继续再这样自欺欺人、装模作样下去,把我们俩都折磨得痛不欲生——这样子又有什么好处呢?

詹妮: 是的,我看出来了。可我就是不愿意相信。每当我把手放在你肩头的时候,我看出了你几乎忍不住要发抖。还有些时候,我吻你,却发现你在用尽全力克制自己,才能不把我推开。

巴兹尔: 詹妮,要是我不爱你,我也没办法啊。要是我——要是我爱的是别人,我也没办法啊。

詹妮: [天旋地转,又惊又怕] 你想怎么办?

巴兹尔: 我要走。

詹妮: 去哪里?

巴兹尔: 天知道。

[有人敲门。

巴兹尔: 进来。

[管家拿着一张字条走了进来,他把字条递给巴兹尔。

管家: 默里太太叫我把这字条捎给您,先生。

巴兹尔: [接过字条] 谢谢。

[就在仆人走出房间的同时,他展开字条,读了一遍,然后抬眼看向詹妮,后者也满心焦虑地在望着他。

[读出声来] “你可以转告你的妻子,我已下定决心嫁给布拉克利先生。我再也不会见你了。”

詹妮: 她这是什么意思?

巴兹尔: [忿忿地] 这还不够明白吗?有人向她求婚了,而她也打算接受。

詹妮: 可你刚才说她爱你。

[他耸耸肩,没有答话。詹妮用哀求的姿态走到他面前。

詹妮: 噢,巴兹尔,如果她说的是真话,那就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她对你的爱比不上我对你的爱。之前我自私、苛刻,还爱吵架,可我一直爱着你啊。噢,别离开我,巴兹尔。让我们再试一次,看看我能不能让你喜欢上我。

巴兹尔: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嗓音嘶哑] 我很抱歉。已经太迟了。

詹妮: [绝望地] 噢,上帝啊,我该怎么办?哪怕她要嫁给别人了,你还是爱她,胜过这世上除她之外的任何一人?

巴兹尔: [一声低语] 是的。

詹妮: 而她,哪怕是嫁给了另一个男人,她也还是爱你。你俩之间没有位置留给我。我可以自行离去,就像一个被打发走的仆人……噢,上帝啊!哦,上帝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巴兹尔: [面对她的痛不欲生也有所触动] 我很抱歉给你带来如此不幸。

詹妮: 噢,别怜悯我。你以为我现在会要你的怜悯吗?

巴兹尔: 你最好还是乖乖走吧,詹妮。

詹妮: 不。你已经对我说过,你再也不要我了。我要走我自己的路了。

巴兹尔: [看了她片刻,踌躇着;然后耸了耸肩] 那就再见了。

[他出去了,詹妮的目光追随着他,一只手疲惫地抚过额头。

詹妮: [叹了口气] 他走得是那么高兴…… [她轻轻地啜泣了一声] 他们没有给我留位置。

[她从地上拾起她刚才践踏过的那张相片,两眼望着它;接着她身子一瘫,把脸埋进掌心,撕心裂肺地放声痛哭起来。

第三幕终 +ggX8jxy6ZevXK52r/BZVy2eDm+nLEmNNzvYk/B5jMTyJ1YwoSW/Y91iwFJAYsQ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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