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特殊的神秘氛围中,揭开了这个故事的序幕。
沉吟般的吱吱声。官府巨大的黑漆门缓缓开启。暗黑的空间,渐渐透出一丝白光。白光越来越强烈,竟是一个人形。英气勃发的年轻官员——宋慈,身着上下无一丝杂色的白袍,跨进高高的门槛。
身后的大门又隆隆关上。宋慈蓦然回头。眼前突现奇景:衙门内三步一对五步一双对面肃立的衙役,依次亮起了手中的一只只白灯笼,竟没完没了,就像两条白练向着无极深处延伸开去。霎时,天地间的一切都消隐无踪,唯见一条无尽的灯廊甬道通向幽秘的深处。
他淡然一笑,沿着白灯笼组成的灯廊,大步向深处走去。长廊的尽头,终于出现一个模糊的黑点,渐渐清晰了,竟是一口暗红色的出土棺木。
宋慈在棺前站定,抬头四顾。高台上,黑压压地站着许多人,衣着像是会审的官员们,一个个神态肃然地俯视着宋慈。
宋慈脸上透着自信:“开……”却听一声:“且慢!”宋慈回头,见身着黑色官服的薛庭松站在他的身后,宋慈疑惑地问:“岳父大人?”
薛庭松面色严峻:“贤婿,你现在知难而退,还来得及。”
“岳父大人,小婿言出必行,怎可半途而废?”
“贤婿啊,你已金榜高中,名列三甲,何必为一个非亲非故的死人冒此风险呢?”
“岳父大人是怕小婿验无其果,反而毁了前程?”
“此案经十几位官员验审,判的都是暴病而亡,你却怀疑有谋杀之嫌。你要敢打开此棺,成则一鸣惊人,败则前功尽弃!若无十成胜算,万不可贸然开棺啊!”
“不对!”洪钟般的声音骤然响起。
宋慈回头,只见其父宋巩着一身暗红色官袍向他走来。
宋巩大声道:“慈儿,刑狱之道,最忌患得患失。事关人命,莫道十成胜算,但有三分疑问,就不该轻言放弃!”
宋慈从怀中掏出一个手抄的录簿,跪下高声道:“父亲身为推官,三十七年断案无数,孩儿用心收录于簿,早晚研读,终于悟出五字真言——人命大如天!”
“好,吾儿能悟出这番道理,便可放胆开棺。”
宋慈一声令下:“开棺!”棺盖隆隆开启,一缕白雾袅袅腾起。
几十个脑袋围着一圈往棺内探望。棺内一美貌女子,安若熟睡之状。
又一缕白雾腾起,却见女尸龇牙咧嘴,呈初度腐败之状。
围在棺檐上的一圈脑袋猝然如蝇群惊,独剩下头顶青天的宋慈还凝神蹙眉地审视着尸体,猝然发话:“验!”
他打开一个百宝箱,从中取出醋瓶净手,再取麻油抹在鼻子两侧,又取皂角点燃,以酽醋泼地,“轰”的一声轻响,腾起刺鼻的白雾。
一旁的众官们纷纷捂鼻后退。宋慈坦步缓缓从白雾上跨过,走向赤条条陈于草席之上的尸体,随后专注于验尸作业。
宋父语音铿锵,有如铜钟:“验尸,须在专一,不可避臭恶……人身本赤黑色,死后变作青色,其痕未见……有可疑之处,先将水洒湿……后将葱白拍碎令开,涂痕处,以醋蘸纸盖上,候一时久除去,以水洗,其痕即见。”
话音方落,宋慈已按验尸要点验毕,起身而立。裸尸洁白无痕。
黑压压密麻麻却鸦雀无声的高台上,“呼啦啦”一阵乱响。官员们纷纷站起,几十双闪动着疑问的目光居高临下齐齐地投向宋慈,急切地等待着验尸结果。
宋慈面如凝霜。十几位身着土灰色衣衫的仵作如一群土拨鼠一拥而上,脸上露着幸灾乐祸之相,朝宋慈看了几眼,齐声禀报:“原尸遍体未见伤痕,验无他杀之嫌!”
“哗——”不满之声如潮掀起,且呈愈演愈烈之势。
宋慈眼中忽然一亮,神情专注地俯下身去,朝尸体头部凝眉注目:尸体的头部黑发间,似有细小白点蠕蠕而动。宋慈瞪大双眼,见那小白点渐渐大了,竟爬出了一条蛆虫!他顿然大悟:“不!此人死于谋杀!”
如潮的喧哗戛然而止,验尸场霎时又静如幽谷。
静待良久,不知从哪个角落发出一声苍老而清晰的问话:“何以见得?”
立即引起几十个声音的同声响应:“何以见得?”
宋慈面向众官员侃侃而论:“方才宋某验遍该尸,头上七孔无血,身上四肢完好;项背无痕,胸腹无疮,与原案所验并无二致。然而,在尸者发间却爬出了这条小小的蛆虫,这正是原判尸检的一大疏漏!”
他以一枚钢针扎着蛆虫,高高举着:“诸位大人请看,这可不是一般的蛆虫,肉体之上,长此蛆虫,必然是因为苍蝇聚叮所致。”
一官员问:“何以见得?”
宋慈笃定地道:“苍蝇嗜血,聚于死者发间,说明死者发丛之内必有血腥。”
一协理仵作反诘道:“死者若是被钝器击中头部而亡,必有大量流血,原审仵作何以未见?”
“凶手杀人用的并非钝器,而是火烧铁钉,用火烧铁钉钉入脑颅,虽有腥味,却无血流出。宋某断言,死者是被人用火烧铁钉钉入顶门穴致死!”
一根烧得通红的长钉对准人的顶门穴,“当”地一锤……
考生宋慈从睡梦中惊醒,“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顶门穴,才醒悟刚才那惊险奇特的一幕,原来是自己的梦境。
同室考生们都围在他的床前,吃惊地看着他。
宋慈人虽醒,刚才梦中之境似乎还未消失,忽然跳下床,满室乱找一气。
考生们笑道:“梦游!还在梦游呢。”
与宋慈关系最密的好友孟良臣连连对大家做着手势:“别叫他,别惊醒他。”
众人就都退到一边,看宋慈在房内找什么。
宋慈忽然从床底下拉出一只箱子,打开,从箱内拿出什么,往桌上“砰”地一放,竟是个白骨骷髅,把同室胆小的吓得直躲。宋慈手举蜡烛,目光慢慢从骷髅的前额移向顶门穴,一个钉子大小的洞穴赫然而见。他一怔,忽然得意地大笑起来:“宋某百思而不得其解的一个谜,竟在梦中解开了。”
同室诸考生大多对他似梦似醒的怪异举动感到毛骨悚然。
孟良臣上前拍了拍好友的肩膀:“你这家伙做梦都在验尸验伤,释疑破谜。其实,惠父兄你又何必来赶什么京试,子承父业,去当个断狱推官岂不是好?”
宋慈自负地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宋某的志向可不是一个小小的衙门推官,而是堂堂大宋提刑官!”
“口气真大!”
“非我莫属!”
“中不中还不知道呢,就放大话。”
“就当它是梦话听吧。”有考生从角落里扔过这么一句话来。
宋慈找到那角落,走到刚才放话那考生面前,故作神秘地说:“欸,有人给我暗通了消息啦。天一亮不就要放榜了吗?宋某榜上有名!”
考生们闻言呼啦一下围了上去:“是谁给你通的消息?有我吗?”宋慈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谁给我通的消息,是刚才有人在梦中给宋某通的消息……”
天亮后放榜,宋慈果然高中第四名。好友孟良臣也榜上有名。两位好友高高兴兴地在皇城临安最繁华的闹市清河坊游玩。宋慈从一肉串摊前买了几串肉串,分一半递给了孟良臣:“来,你我兄弟同登金榜,以此庆贺。”
“欸,奇怪了,你怎么梦什么好事还真来什么好事?”
宋慈笑道:“这才叫梦想成真!”
“找个小酒店去喝两盅去,小弟还有正事和仁兄商量呢。”
“我知道有一僻静之处,走。”
宋慈与孟良臣正想离开时,街头忽然骚动起来,有人高喊救命,他们不禁驻足观望。只见一瘦弱的小个男子拼命奔跑,边跑边喊:“抢劫啦,杀人啦!救命啊!”一个体壮如牛、手持尖刀的屠夫紧追不舍,边追边喊:“站住!”二人在十字路口转着圈追逐一阵,还是瘦小男人不胜体力,扑倒在地直呼救命:“救命啊,救命啊,抢钱呀……”屠夫一跃而至,黑铁塔般立在瘦小男人面前:“你小子敢偷本大爷的钱,一定是活腻了!”说着把手上尖刀一扬。
孟良臣挺身而出,“住手!光天化日你敢行凶杀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屠夫放下手中尖刀,“什么行凶杀人,是这小子从我肉铺里偷了钱。”
瘦小男人叫屈道:“天地良心呀!小的老母病在床上,这二十缗钱是去药房给老母抓药的呀。”
孟良臣对屠夫说:“看他这样子,借他八个胆也不敢偷你的钱呀。我看明明是你恃强凌弱。”屠夫恼了,“你想为他打抱不平?那我问你,既然他拿这二十缗钱说是去给老娘抓药,他不去药房,却到我那肉铺前干什么去了?”
孟良臣一时词穷,回头看宋慈。宋慈却只顾着吃手中的肉串,似乎对这一切全无兴趣。孟良臣就问那瘦小男人:“欸,你到肉铺干什么了?从实说来。”
瘦小男人哭坐在地上,“乡亲们啊,我三岁死了父亲,家母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我又得了肺痨。我娘为抚养儿子,不到五十的人竟一病不起,没几天活头了。刚才我去药铺给老娘抓药,想起老母最爱吃猪腰子了,正好路过肉铺,想买一对猪腰子回去孝敬老母。谁想这位大爷非说这钱是我偷了他的。乡亲们看看,我是个肺痨病人呀,干得了这种偷鸡摸狗的活吗?呜……”
孟良臣责问屠夫:“我问你,你说这钱是他从你柜中偷的,可还有旁的目击证人?别无佐证旁人,对吗?”屠夫怔了一下,摇了摇头。
孟良臣面露得意之色:“既然肉铺前围着一大堆人,他从你的柜中偷走二十缗钱,除了你自己,却别无一人看见,你这谎话说得圆吗?”
屠夫张口结舌:“这……”此时冷眼旁观的宋慈接过话茬:“这二十缗铜钱究竟是谁的,场中恐怕只有三个人心里清楚,除了当事的你和他,另一个就是在下。”屠夫看向宋慈:“敢请先生主持个公道?”
宋慈问瘦小男人:“你说,拿这二十缗钱去药铺给老母抓药?既然是抓药,城西涌金门外就有全城最大的药房,你为何跑到城南来了?”
瘦小男人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在涌金门外?”
宋慈笑道:“你没去过涌金门,或不是从那儿来,何来这满脚的西湖淤泥?这两天有三百浚湖兵在疏浚西湖,涌金门外早已淤泥满街了。”
瘦小男人支吾道:“这……我是从那儿来,因为涌金门药铺缺了一味药,我才到清河坊来的,谁不知道清河坊有三家药铺?”
宋慈又问:“你刚才说你有肺痨?”瘦小男人捋起上衣,露出胸腹间根根肋骨:“看看我这瘦弱的身子,就该知道小的确有肺痨病呀。”
宋慈微微一笑:“在下对岐黄之道略知一二。肺痨者必是面黄而肌瘦,气喘而多痰,干不了体力活,行不了半里路。你虽形容消瘦,却脸色红润。更何况,刚才众人都目睹你与这位体格强你十倍的大汉这场追逐,脚力丝毫不落下风。一个肺痨患者,不可能跑得那么远、那么快,可见得阁下干此营生绝非一日之功,说你是个神偷惯盗丝毫不为过!”
瘦小男人顿时呼天抢地:“啊,冤枉啊,冤枉啊!”
“你要觉得冤枉了你,敢不敢将这二十缗钱交在下一验?”
瘦小男人一怔:“怎么验?”
宋慈对围观者中一卖水郎说:“小哥,买一桶清水以检验可好?”
卖水郎兴致勃勃地说:“何用买?小的分文不要,用就是了。”
宋慈看向瘦小男人:“你把这二十缗钱投入清水之中,少时就会有此钱主人的名字浮出水面。”
瘦小男人有些犯难,迟迟未敢投下去。卖水郎一把夺下瘦小男人的二十缗钱:“这铜钱真是你的,怕个鸟呀!”说着,将钱投进了水桶。
围观者呼啦一下围向水桶,无数双眼睛盯着桶中的水面。铜钱沉入水底,水面复于平静。瘦小男人得意地叫着:“没有!水里没名字,什么字也没有!”
宋慈微笑道:“可这水面上却漂浮着一层油花。不是你从肉铺里偷的,这铜钱从哪里沾来了油脂?”
水面上果然漂浮着点点油花。瘦小男人面色顿变。屠夫伸出一双油腻腻的大手,看了看,恍然大悟:“先生真是高人啊!”
围观者也一片叫好声。瘦小男人见势不妙,拔腿想溜,却被围观者扭住,喊着:“送官,把他送官!”
屠夫喜滋滋地接过卖水郎交还给他的铜钱。忽然想到帮他大忙的人,便四处张望:“啊,这位高人呢?先生,请问尊姓大名……”
宋慈和孟良臣趁人不备,已悄然走出人丛,拐入一条僻静的小巷。
屠夫有些急了,把铜钱往天空一抛,拨开人丛,追了出去。追至巷口,往深深的巷子一看,静悄悄的不见人迹,“咦,明明看他们走进这巷子的呀?”
忽听有人叫他,回过身来,不由得一怔。身旁站着位身穿孝服,脸上留着泪痕的年轻姑娘。“姑娘,你找谁?”
姑娘语气哀伤地说:“找的就是你,捕头大哥。”
屠夫惊异地问:“你……你是谁呀?”
“你还记得一位名叫竹梅亭的远房叔伯吗?”
“竹梅亭?对,他是我远房叔伯,几年前不是调任梅城县令了吗,他怎么啦?”
姑娘的泪水涌了出来:“家父死了。我就是竹梅亭的女儿竹英姑啊!”
屠夫大惊,这才注意到英姑身上的孝装,“竹世伯他……”
英姑悲愤地说:“我不相信家父是死于意外。我一定要为父亲申冤报仇。可我如今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大哥,我小时候就听父亲说过你捕头王的威名,我想请你帮我,你愿意吗?”
这屠夫原本也是公门中人,还有一个响当当的诨号:捕头王。几年前,这位被称作“捕头王”的好汉不知何故突然离开了公门,干起了这屠夫的营生。他也不知道眼前这位远房的表妹是怎么找到他的。可英姑提起他的当年之勇,倒是勾起了他想重返公门的心思。听完英姑的话,这位捕头王不禁犹豫:“我……唉,我已经离开公门,现在只是个杀猪的屠夫。”
“我想,或许能请你陪我一起去嘉州,找嘉州推官宋巩宋大人?”
“哦,宋推官啊。当年我就一心想投奔于他,可无人引荐,没能如愿。你让我陪你找宋推官?可嘉州推官管不到梅城县的案子呀!”
“我只想请个查案高手,查明家父被谋杀的事实,然后上金殿告御状。听说宋推官一生查案无数,从无差错,即便多年陈案,都能用验尸验骨的办法验出死因,查出真凶。要想查明父亲死因,只有请宋大人出马。”
捕头王凝眉思索起来,“这事,容我好好想一想。”
此时,距皇城百里之遥的嘉州推官衙门,一位年老官员,官靴上沾着泥土,迈着沉重的步履,走过长长的衙门回廊,到大堂门槛外,停住了。良久,只听一声刺耳的门轴转动声,大堂门被沉重地推开。
这位老人正是宋慈的父亲,人称“断狱神手”的嘉州推官宋巩。
宋巩一生从事刑狱审勘,断案无数,且从无错案。而此时,老人浊泪涌动的双眼里,却丝毫看不到往日的威严。老推官巡视着堂内,目光最后停在了悬挂在大堂正中、篆刻着“清如明镜”四个金字的匾额上。
忽然,老推官几乎失态地叫了起来:“来人,来人!”
老家院应声赶来:“啊,老爷!老爷怎么啦,怎么啦?”
宋巩迫不及待地说:“快,快把那匾额摘下来。”
老家院一惊:“啊!摘不得,摘不得!老爷,这块匾可是十里八乡的百姓们敬献给老爷的功德匾呀!”
“让你摘,你就摘!”
“老爷,您老今天究竟是怎么了呀?”
宋巩怒吼道:“你!你一个奴才,何来那么多废话!摘!”老家院猛地一震,双膝缓缓跪了下去:“不,老爷今天要不收回摘匾的成命,老奴决不起来。”
宋巩遂不理老家院:“来人!”公差应声而至:“大人,有何吩咐?”宋巩指着那匾:“给我摘!”老家院急阻:“慢。老爷,老家院还有话说啊。老爷啊,如今这官场上,有多少庸庸碌碌的无能之辈,多少徇私枉法的贪官污吏,花银子买都要买几块功德匾,挂在堂上假装门面,欺世盗名。而老爷这块匾,是十里八乡的百姓们对老爷三十多年破奇案、洗冤狱、呕心沥血的见证!这是一块货真价实的功德匾啊!”
宋巩大声吼道:“正因为此匾分量太重,宋某才不配!摘!”
老家院被震慑住了,张口结舌地跪在地上,眼看着公差们搬来梯子,摘了匾,扛走了。老家院捶胸道:“这究竟是怎么了呀?”
宋巩黯然转身,跄步离去。
夜色降临,宋慈和孟良臣找到一处闹中取静的酒肆客栈对坐小酌。二人酒喝得不多,话已谈到深处了。宋慈挡开好友递到他鼻子前的酒杯:“等等,你说,你向朝廷主动请命求官?我没听错吧?”
孟良臣一仰脖子喝下那杯酒,平静地答道:“我是那么说的。”
宋慈仍然不相信似的看着他的好友。
“十年寒窗,一朝中试,所为什么?不就为求个仕途,报效社稷百姓吗?可如今官场上是僧多粥少,要是等派官,只怕一辈子没个结果。所以,小弟想主动请命,求个一官半职,也免得蹉跎岁月消磨意气。”
宋慈一脸无奈:“可你也太过性急了呀。今天刚刚放榜,明天就觍着脸去请命求官,这会让人背后怎么说你呀!”
“怎么说我都不在乎!我和你不一样。你有令尊大人的名声在外,朝中还有个未来的岳父……反正,你不愁朝廷不给你派个好差。而我呢,三代白衣,家境贫寒,恐怕一辈子也等不上一官半职呢!”
宋慈缓言道:“你想求官,也未必能得官啊……”
“听说过梅城县的事吗?”
宋慈一怔:“梅城县?那可是个山高皇帝远的险山恶水之地。”
“据我所知,那地方不光山穷水恶,还是个龙潭虎穴呢。派了个姓竹的知县去,不到两年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就地一埋,风平浪静,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人们都说宁愿一辈子不当官,也不去那鬼地方当官。这官场上从一品到七品,哪顶乌纱帽不是你争我抢?唯独这顶,留在那吏部衙门都快长毛了,也无人问津,正好让我这穷进士有机可乘。我这请命书一上,你看着,不出三五日,我就能领到官凭,走马上任了!”
宋慈惊道:“明知那地方险恶,你还要去,这不是硬充好汉吗?”
孟良臣瞪大两眼:“充好汉?你宋某人一天到晚琢磨着凶杀血案,验死验伤,为了什么?你立志做一个像乃父那样洗冤禁暴的刑狱官又为了什么?那梅城县是龙潭虎穴,要是谁都不愿去,那地方的百姓岂不就永远见不到朗朗青天?孟某虽说求官心切,可心里流淌的也是热血!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就算是我把一腔热血全洒在梅城的山山水水,我也无怨无悔!”
宋慈激动不已:“贤弟这番话,真让愚兄感到惭愧!不过……你该知那梅城县情况复杂,前任知县死得不明不白,前车之鉴哪。仅仅凭一身正气、匹夫之勇,只怕……”
孟良臣愤然道:“你信不过我?我想我也不是个草包饭桶吧?我到那边,只要查明竹知县被谋杀的真相,就不怕撕不开梅城县的那张黑网。”
宋慈思索有顷:“父母给我定下的婚期是不能改了。这样吧,等我回家如期完了婚,了却了父母的心愿,就陪着你走一趟梅城。”
“这婚姻大事不是儿戏。我去梅城上任,让你操什么心?”
“你这么单枪匹马去闯那龙潭虎穴,我不放心!”
孟良臣大声说:“你的好意我领了,但陪送赴任一事,从此免谈。唉,不过呀,小弟别无亲人,此去真有个三长两短,只能劳驾仁兄为小弟收尸……”
孟良臣话音未落,宋慈拍案而起:“你能不能不说这些晦气话!”说完就怒气冲冲地出了酒馆。
“宋慈……嗐,说说笑话,何必认真。”孟良臣掏出一把碎银,“啪”地往桌上一拍就追出了酒店。
孟良臣出店门时,正好与刚进酒肆的捕头王擦肩而过。捕头王见眼前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拔腿欲追,却被随后进来的英姑叫住:“大哥,你想吃点什么?”
捕头王摆了摆手:“哦,你随便叫吧。”说完,回头追了出去。等他追到酒肆门口,却又不见了人影。
英姑不明其意,也追了出来:“你是不是遇上什么熟人了?”
捕头王茫然自语:“唉,又失之交臂,唉,缘分未到,难见一面哪!”
嘉州衙门后院。老家院手持一封书信,兴高采烈地叫着“老爷”,一路小跑往书房而来。他推门进书房。书房内没点灯,黑黑的,只看见老推官泥塑般坐着的身影,像是突然苍老了许多。
老家院轻声说:“老爷,天都亮啦。待老奴打开窗子。”
宋巩有气无力地说:“别开窗。你就这么陪我说说话。”
老家院不禁一愣:“欸,老爷,您这一宿没睡呀?”
宋巩答非所问:“天压得那么低,像是要下雨了。”
“是呢。老爷,明天就是少主人完婚的大喜之日了,老夫人又送书信来催啦。”
宋巩像是根本没听见老家院的话:“你……随我差不多有三十来年了吧?”
“谁说不是呢!那年,老奴差点在雪地里冻饿而死,要不是遇上老爷,老奴还不早去见了阎王?这一说,已经整整三十二年啦。”
“你说,我这三十多年断狱判案,出过什么差错吗?”
“依老奴看,老爷这三十多年办案和旁的官员有所不同。”
“有何不同?”
“别人坐堂,用的是刑,而老爷审案用的是验;别人办案用的是权是势,而老爷办案用的是心是血啊!所以老爷手上办的案子,不会出错,也确实从来没有出过错。百姓们不都在说‘古有包待制,今有宋推官’吗?”
宋巩摇头道:“可是……是人都会犯错啊。”
“那是,圣人还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这人活一世,哪有不犯错的?”
宋巩身子颤抖起来:“常人犯错,改过为善,可要是执掌刑狱的推官犯了错,那会是什么后果?枉断人命啊!”
老家院震惊不已:“老爷,您今天这是怎么啦?”
好一会儿,才听老推官声若蚊蝇般地说:“明天是慈儿完婚的日子?”
“是啊,是啊。正赶上少主人又金榜题名,这是双喜临门啊!老夫人半月前就差人来书信催着老爷早些打点回家呢。您看,刚刚又有书信来了,老爷再不起程,可就真的误了大喜啦。”
“可今天却是他们的三周年忌日!”老推官神色充满着悔恨。
老家院猛地一悚:“老爷您说谁?”
“哦,你去……套车,这就走,回家!”
老家院欲走又止,回头看看神色古怪的主人:“老爷,您没事吧?”
宋巩木雕似的凝坐着,竟似未听见。老家院心怀忐忑地退了出去。
宋巩铺纸提笔,呆呆地好一阵,才颤抖着写下:“慈儿……”
一只精致的木盒被捧上桌面。宋巩将一卷手抄录簿放进小盒,盖上盖,贴上一张写有“慈儿亲启”的封条。随后,他木然而坐,伸手入怀,掏出几棵绿叶紫花的植物,一双浊眼久久凝望着。
外边院子里,老家院兴奋地备马套车,又取来草料喂马。他嘴里轻声和马说着话:“知道明天什么日子吗?明天可是少主人的大喜之日!我可尽拿好吃的喂饱了你,一路上可不许偷懒,要是误了吉日良辰,我可拿鞭子抽你!记住啦。哟,下雨啦,我得催老爷早点起程。”
他边说边朝书房走去,“老爷,车备好了,马也吃饱了,早点起程吧……”
忽然传出老家院一声疾呼:“老爷啊!”
院里的马儿双耳一耸,忽然长嘶,雨也渐渐下大了……
宋府,整个院内披红挂彩,一片喜气,喜乐阵阵,不绝于耳。厅堂里,已是挤满了贺喜的宾客。老夫人却是一脸焦急,有点语不成句了:“这是怎么了,这花轿都快到门前了,他这个做父亲的,做公公的,怎么连个人影都不见呢?”
满堂的亲朋好友七嘴八舌地宽慰着老夫人。一侧,一身新郎打扮的宋慈拉过一个管事的急问:“欸,管家,我孟良臣贤弟到了没有?”
“孟良臣?没有姓孟的宾客来过呀。”
宋慈心一沉,“难道他真的不辞而别,就这么单枪匹马去闯那龙潭虎穴了?”
“少主人,您看花轿就快临门了,可老爷到现在还没回来,老夫人都急得不行了,您朋友来不来也就别太上心啦。”
宋慈连忙走向母亲,劝慰道:“母亲,您别急,别急。父亲不是嘉州衙门的推官吗?说不定正好又出了什么人命案子,父亲只得去查去验了,一时脱不开身,这也是常有的事。”
宋母埋怨道:“什么人命案子,也不该把儿子的婚事撂一边呀。况且,慈儿还刚刚金榜题名,这可是双喜临门呢。天大的事,他也不能不回呀。”
“母亲,父亲要真是遇上什么人命案子了,那可是人命关天啊。可比儿子的完婚重要得多呀!”
“可这花轿都快到了呀……”宋母话未说完,只听外面高喊:“花轿临门,新郎迎新!”宋母急切地说:“你看看,你看看,可怎么好哟!”
三姑六婆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爷没回来,喜事照办。天都快要下雨了,总不能让新娘花轿在大门口淋雨呀。新郎呢,快,快到大门口去把新娘子迎进来。”姑婆们簇拥着宋慈往大门口迎去。
人烟稀少的弯曲山道,天低云黑,风雨交加。
泥泞的山道上,一驾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在风雨中急奔。
车驾上,老家院浑身湿透,疯了似的挥鞭,破着嗓子哭喊着催马,一张布满沧桑的脸上,雨水和着泪水一起流淌。
宋府的婚礼正在进行之中。司仪高声吟唱:“良禽择木而栖,美玉须金石镶嵌,吉日良辰,愿天地为证,媒妁为凭,父母共贺,亲友同庆,成就一段美满姻缘……新娘入堂,一拜天地,二拜高……”
忽然间,从外面传来一种什么可怕的呼声,全堂宾朋的心都骤然一紧。
肃静后,只听是老家院带着哭音的破嗓呼唤着:“老夫人……老夫人……”一声紧似一声地从外而来。厅堂之内众人都是一脸惊恐,连新娘也忘了礼仪,掀去了红盖头。所有人都回过头去,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
深深的宅院外,一个水淋淋的老人,哭着喊着,跌跌撞撞往里面来,身后跟着一群已吓得不知所措的家人。
老家院终于跑进喜堂,往老夫人面前一跪,哭喊一声:“老夫人啊……”
新郎宋慈搀扶着老夫人,在亲朋们的簇拥下往外走去。
除了杂乱的脚步声,上百号人连呼吸都屏住了,没一个出声。到了门前,众人骤然止步,上百双眼睛凝视着大门口一驾像是要被大雨压垮的马车。
宋慈踩着一洼洼积水,缓步上前。他在马车边伫立良久,才伸手慢慢揭开被褥,顿时就痛呼一声:“父亲!”
亲朋们呼啦一声围向马车,在雨天里跪成一片,恸哭声惊天动地。
马眼也在流泪……
绵绵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宋府迎亲的喜堂改成送丧的灵堂。灵堂前,几位材夫在细心料理着给死者擦身换寿衣。宋慈和几个戴孝的亲人肃立一旁。
材夫刚把老推官的内衣脱下,一旁的宋慈忽然喊道:“且慢!”
材夫们一怔,住了手,“少主人有什么吩咐?”
宋慈上前:“哦,老伯,让我来吧。”
“唉,何用少主人亲自动手啊。”
宋慈不由分说,走到尸前,捋起衣袖,细细地为父亲擦身换衣。宋慈目光敏锐,对父亲遗体的五官、手掌、指甲等,都一一进行了细检。
为亡父换罢寿衣,宋慈直起身来,将目光投向一旁垂泪不止的老家院。
老家院眼皮一抬,正好和宋慈锐利的目光相接,连忙避了开去。
材夫们抱着换下的衣服走出灵堂,在门外高喊一声:“女眷进祭。”一阵哭呼声响起,新媳妇玉贞和一大群女眷涌了进来,在灵前跪满一地。
宋慈面色沉重,拨开面前的亲人,大步走出了灵堂。
老家院偷看着宋慈离去的背影,面色不安。
夜至二更,灵堂肃穆。堂上挂着白灯笼,遗体周围点着长明烛,供桌上燃着白烛高香、摆齐四荤四素,哭累的亲人们东倒西歪地守着灵。老家院跪在一口燃烧锡箔纸钱的铁锅前,不时地往里添着纸钱。
此时,宋慈来了。他向众人施了一礼:“诸位亲友,家父不幸逝世,慈为独子,未及在父亲生前尽孝,慈恳请诸位亲朋,今夜务必容我单独守灵,聊补儿子未尽的孝心,万望亲朋们给个方便。”
众亲人呆呆地看着宋慈,无一人起身离去。宋慈把目光投向还没来得及脱下喜衣就披上孝服的妻子:“玉贞,你先走吧,去陪陪病倒在床的母亲。”
玉贞答应道:“好。哦,官人这么说了,大家还是顺他的意吧。”说完扶起一位年长亲人,走出灵堂。其他亲人们也跟着陆续离去。
老家院也起身欲走,却被宋慈叫住了:“家院公,你老身体要是挺得住,就留下来陪陪家父吧,毕竟,你随家父三十多年了,对吧?”
老家院老泪纵横:“谁说不是呢。自从当初老爷救了我一命,老奴随着老爷都三十二年啦……”说着拜倒在老爷灵柩前,悲声痛哭。
宋慈冷冷地看着老家院。
老家院感觉到了宋慈冷漠的眼光,站起身来:“少主人,您是有话要说?”
“这么说,你心里也是早有准备了!”
“这……该下的雨总是要下的!”
宋慈语气沉重地问:“老家院,我宋家待你如何?家父又待你如何?”
老家院颤声道:“宋家对我恩重如山,老大人如再生父母!”
宋慈几乎把脸凑到老家院耳旁:“既然你还知恩知情,那就从实告诉我,家父是怎么死的?”老家院左右看了看,轻声道:“老爷他……偶染风寒。”
“家父平日身体健朗,又精通医道,小小风寒何至丧命?”
“这……少主人,老爷的确是偶染风寒,不治身亡啊。”
宋慈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胡说!家父分明是死于谋杀!大胆奴才,为何不说实话?”老家院犹豫了一下:“不不,老爷他真是死于伤……”
宋慈没等老家院把话说完,就怒不可遏地一把抓起老家院的衣领,狠狠地一推。可怜老家院趔趔趄趄地扑倒在灵柩前。
“好,你不说,那就让我来替你说,站起来!”宋慈强行将老人的头往棺檐上一按,面对棺中遗体:“给父亲换寿衣的时候,我暗中进行了检验。父亲遗体遍体小疱,肤色青黑,双眼突出,嘴唇破裂,两耳肿大,肚腹膨胀,肛门红肿,十指甲青黑,虽经你擦拭掩盖,但耳鼻眼角,仍留有些许紫黑血痕。如此尸征,分明是中毒而死,你何以谎称家父是伤寒病亡?对此,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你在暗中下了毒!”
老家院跪倒在地,“少主人,老奴相随着老爷三十二年,老爷视老奴如同兄弟一般,恩重如山,老奴对老爷更是感恩戴德,誓死效忠,绝无二心。少主人怀疑老奴下毒,让老奴怎么面对老爷英魂啊……”
“要不是你亲手下毒,那就是你有意代人受过!你不以实情相告,我也照样拿你祭父!”
老家院抬起一双泪眼:“老爷说过,他的死因能瞒过别人,却绝对瞒不过少主人的眼睛。现在看来,果然让少主人一眼看破啊。”
“究竟怎么回事,你快说!”
老家院颤颤抖抖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对宋慈轻声道:“少主人,老爷临终前,给少主人留下遗书,老奴本想待办完丧事之后再把信交给少主人的。”
“为什么要待丧事之后?”
“你读了老爷的遗书,就会明白了!”老家院把遗书递到宋慈面前。
宋慈怔了好一会儿,才接过遗书。夜色如墨。宋慈急推房门,前脚刚跨进书房,老家院后脚就紧跟着为他把门关上,然后守在书房门外。
宋慈在灯下拆开遗书,顿时惊愕不已。一双泪眼蒙眬,似从书信纸面上映出了其父宋巩含泪伏案写信的面容。他嘴唇嚅动,无声而吟,如听得其父苍老的声音回响在耳边:“慈儿,为父任推官,凡三十余年,审案断狱,不下数百件,从无失手。谁知老马失蹄,花甲之年误判人命,铸成了千古遗恨……”
宋慈大出意外,停顿了一会儿,揉揉眼,敛起神,继续阅信。
遗书写道:“张王氏系嘉州一村妇,嫁与农夫张三儿为妻。农忙时节,其夫在山间劳作,张王氏为夫送去茶饭——”
村妇张王氏拎着篮子行走至地头,将篮中饭菜及水罐取出,招呼丈夫吃饭。她被山坡的野花吸引,上山去采花了。张三儿吃着午饭,见瓦罐无盖,顺手摘了几片植物的叶盖着。瓦罐上的植物叶片渐渐浸入茶水之中。
张三儿吃罢饭,取水罐咕咚咕咚地大喝了几口,放下瓦罐,重新取那植物叶片盖在罐口上,又下地干活。张王氏采得一捧山花回到地头,“这花好看吗?我把它采回家,用水养着,半个月都不会凋谢的。”
张三儿冷声说:“花插半月不凋谢,女人能不能守半年妇道不出丑?”
张王氏一脸惊诧:“你这话什么意思?”
张三儿语气生硬地说:“没什么意思。只是提醒你,少和你那表兄王可勾搭,免得让村里人笑话。”
“你!整天疑神疑鬼,真后悔嫁给你这样的男人!算了,懒得跟你说!”张王氏扭头气呼呼地下山走了。
他们夫妻这番对话被一个偶然路过的村人听得清清楚楚。那人暗自窃笑着正要离去,忽听张三儿一声惨叫,惊回头,只见张三儿捂着肚腹滚在地上。他赶紧奔了过去,只见倒在地上的张三儿口吐白沫,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淫妇……毒……”身子一挺,死了。
不多时,推官宋巩随村人来到现场。披头散发的张王氏赶来,一见此状,“啊”的一声,昏过去了,邻里赶紧以土法施救。张王氏终于缓过气来,呻吟道:“我下山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呀,怎么走得那么快呀,天哪……”
宋巩蹲在尸体前仔细验尸,边验边向书吏报唱:“男尸,体壮。腹部有小疱成片,肤色青黑,双眼突出,嘴唇微裂。两耳略肿,肚腹膨胀,肛门肿胀,十指甲青黑,耳鼻眼角有紫黑血流出……”
宋巩取一根银针,插入尸体喉头,少顷拔出,银针呈黑色。又走到瓦罐前,随意地将盖在瓦罐上的植物枝叶往旁边一拨,捧起茶罐晃了几晃,尚有剩水。宋巩将瓦罐交书吏,轻声吩咐道:“好生带回衙门,找条狗试试。小心,别倾了罐内的一滴剩水。”
报案的村人挨近宋巩,轻声道:“张三儿死前,留下过半句话呢。”
宋巩问:“什么话?”村人瞥一眼张王氏,扯了扯宋巩。宋巩会意,随那村人走到一棵大树后去。
张王氏问道:“宋大人,我夫到底是怎么死的呀?”
宋巩厉声道:“是被毒死的!”张王氏一听,一声惊呼,又昏过去了。
夜已深沉。宋慈在书房看着父亲的遗书。
宋巩在遗书中写道:“当时验尸,确定死者中毒而亡。又将剩余茶水喂犬,犬饮后当即倒毙。目击证人亲耳听见妇人失德而引起的夫妻争吵,更有邻里佐证张王氏与表兄王可过往甚密。当日将王可拘传到案,王可也当堂供认与张王氏的通奸之实。既有通奸情节,还有目击旁人,更有下了毒的剩茶为证,纵然奸夫淫妇拒不招供投毒谋命,本案却也铁证如山。依大宋刑律,判张王氏通奸失节,谋杀亲夫,处以凌迟;奸夫王可通奸谋命,斩首示众!”
读到这里,宋慈忽感耳畔轰然一声,接着浑身一麻,手一松,遗书飘落在地。他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弯腰去拾起遗书,再读下去。
遗书上写道:“此案过去三年,父偶尔得知,当地山上,长有一种剧毒野草,名为断肠草,其毒性更甚于砒霜。为父继而又从当年剩水的瓦罐中发现了两片早已干枯的断肠草叶。为父重新审阅当年案卷,才发现张王氏与王可通奸杀夫一案中存有一大破绽。要是张王氏预谋毒杀亲夫,又怎么会蠢到把毒下在她亲手送到地头的茶水之中啊?冤魂在天,宋巩死不足以弥补误判之罪啊!”
宋慈痛苦不已,起身向外奔去,用力拉开书房门,却见老家院正堵在门外,一时竟无言以对。他强忍着悲痛,伸手在老家院肩头按了一下。
老家院心领神会,让过一边。宋慈跨出书房,步履千斤地往灵堂走去。父亲的话音在他耳边回荡着:“为父断狱失察,铸成冤案。一世清名,毁于一旦。纵然追悔泣血,对死者何益?唯有一死谢罪,方可告慰屈死的冤魂啊!”
宋慈跨进灵堂,伫立在父亲的灵柩前,凝望着棺中亡父的面容,泪水止不住地向外涌出。父亲的嘱言又如空谷之声在灵堂内回荡着:“慈儿,常人有过,改之为善,刑官出错,事关人命!父谢罪自决,别无牵挂,唯念刑狱审勘,干系重大,稍有不慎,关乎人命。故特遗此嘱……”
宋慈“咚”地跪倒在灵柩前。宋父的话音一字一顿:“宋门之后,农耕渔猎,行商坐贾,断不可涉足刑狱,以免重蹈父之覆辙!切记!切记!”
宋慈含泪悲声道:“慈父遗命,孩儿……谨记在心!”
默默尾随着的老家院道:“少主人,此事关乎老爷一世英名,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即便是对老夫人也不能说,不能说啊!”
宋慈忽地起身,从袖中取出父亲的遗书,看了一眼老家院,老家院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宋慈就起身向燃着纸钱的铁锅走去。遗书飘飘悠悠地落进了燃烧着纸钱的铁锅,然后火苗就在遗书边缘开始慢慢燃开。
写着宋老推官死亡真相的遗书和烧给死者英魂的纸钱,一起化作了灰烬。几天后,忠心耿耿的宋家老奴,也紧闭着口眼猝然谢世。从此,除了宋慈,世上再无人知晓这个天大的秘密。而老推官以死谢罪,却给一心想子承父业的儿子留下了一道终生不得涉足刑狱的遗命。这对于从小就把父亲当作心中偶像,立志在刑狱审勘上成就一番伟业的宋慈,不啻是生命中难以抹去的一块阴云,更是他人生道路上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
宋慈的好友孟良臣算得个热血男子,金榜题名后,金殿请命,讨了个无人愿意去的梅城县知县之职,就匆匆走马上任了。这天夜深人静时,孟良臣牵着马到了坐落在梅城县城郊的一个驿站门前,正要敲门,不想门已“吱”地拉开了一条缝,孟良臣本能地后退一步。
年过花甲的老驿丞从门缝里探出一颗尖瘦的脑袋,打量了一下孟良臣,门“哐当”分两边推开了。驿丞满脸是笑地迎了出来:“哎呀,是知县大人到了,在下恭候多时了。在下是梅城官驿的驿丞。知县大人快快请进。”
孟良臣甚感惊异:“我身着便服,却被你一眼就认了出来,老伯真好眼力啊。”驿丞笑道:“嘿嘿,当了几十年驿丞,别无长进,不过练就了一副眼力,是官是民,还从来没有看走过眼。”
驿丞张罗着把酒菜端上饭桌,斟了一杯酒:“孟大人,在下敬您一杯酒。”说着竟双膝一跪。孟良臣一惊而起:“孟某初来乍到,怎敢受此大礼?”
“孟大人,这杯酒可不光是在下,也是梅城百姓该敬您的呀。”
“此话怎讲?”
“梅城县境况想必孟大人是心知肚明的。半年前,竹知县不辞危难,敢来当这个梅城知县,可他老人家却是壮志未酬身先死。值此多事之秋,别人避之尚恐不及,而孟大人正值金榜题名前程无量之际,却不惧危难主动请命来此为官,岂不是百姓的福音?这杯酒我能不敬吗?”
孟良臣甚为感动:“好,孟某就恭敬不如从命,这杯酒,孟某喝了。”刚要去接,不料驿丞突然站起,挡开了孟良臣来接酒杯的手。
孟良臣不解:“你……你这是何意?”
“单凭我这么几句花言巧语,您就敢喝,就不怕我在酒中下毒?”
孟良臣心里一惊:“想必您老有话要说。”
“我要说的只有一句:多一个心眼多一年寿!”
“怎么讲?”
“孟大人,此地鱼龙混杂,人鬼难辨。来此为官,最重的一服毒药就是‘轻信于人’。”老驿丞说完,一仰脖子喝下那杯酒,然后又重新斟上,恭敬地送到孟良臣面前,“这杯酒才是可以喝的。孟大人,请。”
“孟某明白了。”孟良臣接过酒盅,一饮而尽,“老人家在杯酒之中,暗藏玄机,意在向孟某示警,用心良苦啊,孟某谢了。”
驿丞眼圈一下红了:“我是不想看到有人重蹈竹老知县的覆辙啊。孟大人,以后周旋于人鬼之间,可得步步为营,处处提防,时时小心啊!”
孟良臣感动得热泪盈眶。岂料此时,黑暗中,一双着黑靴的脚正一步步逼近官驿。驿丞把孟良臣领进卧房,“这间上房我一早就整理干净了。”
“老人家,有句话我还是忍不住想问问。”
“您应该先问问,我一个小小的驿丞,怎么能对孟大人的底细如数家珍?”
“嗯?你不是说有一副好眼力吗?”
“不。其实是因为县衙杨主簿事先有过交代。”
“哦,杨主簿?这么说,梅城县衙知道我今天会投宿官驿?”
“梅城的事就这么奇怪。他说明天一早县衙吏胥都会来此迎候孟大人。”
孟良臣小声问:“老人家,我想问,竹知县之死……”老驿丞一愣,“您要是想问我竹知县是怎么死的,我只能回答是在落马坡的悬崖上摔死的。”
“您分明话中有话、弦外有音,您要是信得过我孟某人,为什么不直言相告?”
老驿丞叹息一声:“您以为我想对您隐瞒什么?我恨不得把贪官污吏一个个指出来给您看,可谁是呀?你明明怀疑谁有谋杀之嫌,可拿不出证据又奈人何?明明知道竹知县死得蹊跷,可有谁看到谁下黑手了吗?唉,梅城的事呀,就像一张纸,似乎一点就破,可就是点不破;梅城的事更是一个难解之谜,明明是有答案的,可就是无人能找到答案。孟大人可真是任重而道远啊。哦,孟大人旅途劳顿,在下今天就不打搅了,早点歇着吧。”
听了老驿丞一番话,孟良臣感觉心头沉重,不由得想起他的结义兄长宋慈,他开始后悔当初不该拒绝宋慈助他一臂之力的好意。
官驿院外,神秘的脚步再次逼近。远远望去,驿站的那盏“驿”字灯笼在风中轻轻摆动。夜幕覆盖下的山城只是一些模糊的轮廓。万籁俱寂中,突然惨叫声划破夜幕,惊起一片狗吠。紧接着,就在那夜幕下唯一的一个亮点处,升起了火光,迅速映红了半个夜空。随即,狗吠声、人的喊叫声此起彼伏,乱作一团。高挂着的那盏“驿”字灯笼被大火吞没。官驿瞬间就成了一片火海。
驿丞疯了似的要往火海里冲,被人强行从火中拉了出来。他对着火海痛哭疾呼:“孟大人……孟大人,你在哪里啊……”
杨主簿率人匆匆赶到:“快,救火。不,救人,一定要救出孟知县!”王书吏阴阳怪气:“晚啦,早烧没啦。”杨主簿一脸怒色:“驿丞呢?驿丞何在?”
驿丞双膝跪地对着火场哭呼:“大人,难道你真的就这么死了吗?您怎么就这么死了呀……”咚咚咚地磕头不止,直磕到地面血糊一片,昏死过去。
自从父亲去世,宋慈就沉默寡言,还常常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里,往床上一倒,直到酒醒才起来。有时也会把自己整日整宿地关在后院的小屋里,谁叫也不开门。刚过门的妻子玉贞看着新婚丈夫的样子,心里着急,却总想这是他因父亲病故太过悲伤,倒也没有说过一句怨言。
这天,夜半三更时分,宋慈酒醒后缓缓坐起,仍发着呆。玉贞关切地凑近去:“怎么了,渴了吗?给你沏着茶呢。”
“哦,多谢夫人。”
“总算听到你说一句好听的话了。”
宋慈苦笑了笑,好声好气地说:“这些日子难为你了。”
玉贞激动得几乎落泪:“你说这话不见外了吗?夫君,你心里究竟横着什么事,就不能对我说说吗?”
宋慈将手中茶盅“哐”地往桌上一放:“我心里横不横着事与你何干?”
玉贞刚绽开的笑容霎时又让愁云覆盖了。“你怎么说发火就发火啊!其实,我并不是非要你对我说什么,我只是看着你这么一天天地消沉下去,于心不忍……就算我能看得下去,怎么也该为年事已高的婆母想想,那么大岁数,经受那么大变故,老人家虽然脸上不露,可我知道,老人家心里比谁都……”
宋慈心有触动,腾地站起就往外走。玉贞急叫:“欸,你去哪儿啊?”
“我……我去母亲房里看看。”
玉贞连忙拦住丈夫:“别去!”宋慈问:“怎么了?”
“我刚从那边过来,婆母刚睡下,你就别去惊扰她老人家了。”
“哦。”宋慈回头,怔怔地看着玉贞。
玉贞被丈夫看得羞怯起来:“你……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呀,怪吓人的。”
宋慈突然像是问玉贞又像是自问:“今天是哪天?”
“什么?”玉贞忽然一喜,“啊,夫君,今天三月初八,正是我的生日,夫君你怎么知道?哦,对对,你我交换过生辰八字,你当然知道。”
不料宋慈却忧心忡忡地自语:“三月初八,良臣贤弟走了半个月了。”
玉贞心里一凉:“你……原来你心里想着的……算了,早点歇着吧。”
她开始铺床。刚打开被子,宋慈就像个没魂人似的发出“嗐”的一声长叹,仰面八叉地倒在床上。玉贞身子往后退了退,站在床角,强忍着委屈,久久地看着丈夫,终于,两颗委屈的泪珠,扑簌而下……
一大清早,宋慈正要出门,被高高兴兴进来的玉贞堵在房门口。
“你这是去哪儿?”玉贞惊异地问。
“父亲生前的任所还有些遗物,早该去取回来了。”
“等等,这是我父亲的书信,你快看看。”
“你看了就成。”
“父亲帮你在京城谋了个好差事,你先看看嘛。”
宋慈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谁帮我谋的差事我也不要!”说着就要往外走。
“你给我站住!”宋母满脸怒气地站在廊下。
宋慈连忙说:“母亲,我去父亲任所取回一些遗物,正想跟您说去呢。”
宋母恨声道:“没你这么不近人情的。你岳父大人好心帮你,你不言一声谢,连人家的书信也不看,你还算个知书识礼之人吗?”
玉贞忙说:“婆母您别生气,他也没说不看,只是急着要走,才……”宋慈敷衍道:“好吧好吧,究竟什么好差事,拿来我看吧。”玉贞把信递了过去。
宋母说:“你呀,真该重谢你的岳父大人啊。他知道你从小就想子承父业,就帮你谋得个大理寺丞的美差,那是坐堂断案的,这不正遂了你的心愿……”谁知,宋慈一看那书信,脸色大变,愤然将书信扔进了香炉。
“啊,这是上任官凭啊,你怎么把它烧了呀?”玉贞连连从火中将那物抢出,连吹带捏,官凭已燃去一角。
宋慈愤然道:“母亲,孩儿哪儿也不去,以后别再提什么大理寺丞,好吗?”
宋母急火焦心地问:“这究竟是为什么呀?”
宋慈快步往外走去,“不为什么,就为了要给父亲守孝三年,三年内,就是皇帝的圣旨也休想让我离家。”话音落时,人已跑出门外。
玉贞委屈落泪:“婆母,他怎么这么不讲理呀?”
宋母叹息道:“我看,慈儿心里一定是横着什么难事啊。”
嘉州客栈,屠夫(捕头王)重重地推门而入,把屋里的英姑吓得一声惊叫,“呀……大哥?”捕头王抑制不住义愤地嚷道:“谋杀!又是谋杀!”
英姑惊问:“怎么啦?”捕头王激动得就像一头困兽:“刚刚我在嘉州公门听人说,朝廷刚接到来自梅城的丧报,新任梅城知县孟良臣在赴任途中被一场大火烧死了。前任知县不明不白地摔死,新任知县人未到任又在驿站被一场大火活活烧死,世上哪有那么巧的怪事?哼,梅城县简直就是个魔域鬼城!”
“啊!大哥,那朝廷还会再派新的……”
“你别说朝廷会再派新知县了,据我所知,但凡是当官的,就没人愿意去那穷山恶水的地方。除了你父亲,也就是这个孟知县,他俩都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血性男儿,值得敬佩啊!可是呢,好人偏偏都没得善终,一前一后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老天爷真瞎了眼呀!”
英姑流下伤心泪:“本来还想请宋推官出马,查明父亲的死因,为冤死的父亲报仇雪恨,可谁想等我们赶到嘉州,老推官猝然作古,如今连新知县也死了,这不是天道颠倒,让恶人逍遥吗?”
“哎,我想起个人来了。”捕头王突然道。英姑问:“想起谁了?”
“那天我在大街上与人争执,跟孟知县有过一面之交。当时有一位与孟知县称兄道弟的高人……要是能找到此人,他一定会去替兄弟报仇的。”
此时,嘉州衙门后院里,老书吏正把宋巩的遗物一一清点给宋慈。老书吏眼含热泪:“老推官走得怎么就那么匆忙……”
“哦,老书吏,细软我带回去,这些箱子柜子什么的就留下吧。告辞了。”宋慈不忍多说父亲,就打断了老书吏的话。
“等等,还有一件,老推官写明了要让少主人亲手开启的。”说着,老书吏从箱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
宋慈一看,盒上贴着张小封条,封条上是父亲的手迹:“吾儿宋慈亲启”。即揭去封条,打开盒盖,见盒内是一卷手抄录簿,封面上写的是《疑案实录》。他伸手取出录簿后,看到录簿下压着一块洁白的丝绢,一扯,竟源源不断。
老书吏一见白绢,身子猛地一颤,竟哽咽着跪了下去:“啊,老推官啊……”
宋慈大惊:“老书吏,怎么啦?家父留此白绢,为何意?”
老书吏声泪俱下:“少主人,老推官生前曾对老朽说过,说他老人家一生为官别无所求,只求百年之后,能配得上以白绢裹……尸,清清白白地去见宋氏祖先……可谁知……唉,老推官啊,都怪老朽忘了您说过的话,如若不然,也不至于让您老人家连这么个心愿也没能……”
老书吏哽咽着话未说完,宋慈已拿起包袱大步走出门外。
英姑整理着行装,捕头王走了进来:“英姑娘,可以走了吗?”英姑神色茫然:“不知该去哪儿啊。”捕头王宽慰英姑:“你别着急,先回京城再说。一连死了两任知县,难道朝廷就真的会置之不管?”
楼下忽然传来吵架声,捕头王心烦意乱,冲出去骂了一句:“狗东西,吵什么……”竟猝然怔住了。原来,楼下吵架的,正是他苦苦追寻的高人!
“是他啊!”捕头王喜出望外,随即大步跃出了房门。
酒楼下,几个酒店伙计正在老板的指使下,揪着醉醺醺的宋慈要动拳脚。酒店老板狠声道:“你他妈长得人模狗样,也想白吃白喝,走错门了吧!”
宋慈大着舌头怒道:“你!我不会赖你酒钱。今天确……是忘了带钱,明天一定……送来就是!”
“喝,抹了脖的鸭子,嘴还硬呢。我也不想你明天送还钱来,就让你再吃一顿饱揍,抵了酒钱拉倒。给我打!”
伙计们齐声喊一个“打”字,正要动手,一伙计头顶上“呼”地落下一只有力的大手,痛得哇哇乱叫。出手的正是捕头王,他几下就把一帮伙计推到一旁。
酒店老板惊问:“你……你想干什么?”
捕头王瞪着两眼:“有话不会好好说?不就是一顿酒钱吗?我替他付了就是!”边说边掏出一把碎银,“啪”地往桌上一拍,“够了吧?”
宋慈大着舌头:“他要敢收这么多,我就告他是黑店!”酒店老板忙说:“是是,用不了这么多。小二,按账单收银,一厘也别多收他的。”
“谁说我只是付这一顿酒钱?尽拣好的菜给我上来,我要和这位……”捕头王一回头,见宋慈已出门走了,他拔腿就追了出去。
英姑见状,也快步下楼,追出门去。
酒醉的宋慈步履蹒跚地走在大街上。一旁,捕头王不即不离地跟着,嘴里劝说:“先生,您留步,留步呀。”
宋慈停下脚步,恼声问:“怎么,怕我不还你的酒钱?”
捕头王笑道:“说哪里话。您知道吗,我找您找得好苦啊。”
“为什么要找我?”
“您……您不记得我啦?我还想投奔于您呢。”
宋慈一摆手:“宋某不与屠夫为伍。”
捕头王反倒笑了:“哈哈,您这不明明还记得我吗?”
宋慈瞪起两眼:“你来嘉州,该不是倒卖生猪?”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在下原本还是一名衙门的捕头呢。”
宋慈勃然变色:“宋某更不想和当过公门捕头的人打交道。请你别再跟着我。”说完像是酒也一下子醒了,加快了脚步。
“这……哎……”捕头王忽然想起什么,“宋某,宋某?他自称宋某,也姓宋啊!该不会……宋先生,宋先生!”宋慈烦躁地说:“别再跟着我!”
“我只是想问先生一句话。先生既然姓宋,是否认识宋老推官?”
宋慈突然站下:“你究竟想干什么?”
“在下听说,宋老推官有一位精通刑狱的公子!”
宋慈猛地住了步,扭头看着对方,似乎对捕头王一脸的真诚有所触动:“我来嘉州,就是到父亲任所清理遗物的。”捕头王大喜过望:“果然是宋公子。这么说,在下有望重操旧业了!”突然一跪,倒头就拜。
宋慈转过身去:“你可是把猪头供在道姑庙,拜错佛门了!”
“不,不,宋公子,那天在京城大街上,在下就领教了您推案的绝招儿,料定您将来必然大有作为,所以才苦苦追寻于您。现在又知您就是当朝赫赫有名的宋推官的公子,想必是子承父业,不久就能坐上刑狱大堂。在下有意追随宋先生,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你看错人了,宋某永远不会涉足刑狱!”宋慈说完,黯然离去。
捕头王一愣:“我看错人了?怎么会!”又追了上去。
捕头王追上宋慈。没等他开口,宋慈就怒道:“你要再敢追着宋某,我就去官府告你个骚扰良民!”捕头王昂着头:“您可还记得那位叫孟良臣的兄弟?”
“生死之交,怎么会忘!”
“哼!好一个生死之交,只怕是口是心非!”
宋慈闻言猛地回头:“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可知他现在……”捕头王眼圈一红,涌起热泪,突然回头就走。
宋慈追上捕头王:“喂,我孟贤弟怎么了?”捕头王头也不回:“你不是说我看错了人吗?既然这样,我何必多嘴!”宋慈心里猛地一沉:“你少跟我卖关子,快说,孟贤弟究竟怎么了?”捕头王脚下丝毫不慢:“你还说了永远不会涉足刑狱,既然如此,跟你说了也是白说。”
英姑忽然挡在宋慈面前:“让我来告诉你吧。半年前,梅城知县竹梅亭不明不白地摔死山崖,前不久,孟知县临危受命,在赴任途中又不明不白地死于驿站大火!半年之内,两任朝廷命官死于非命,你要是对此无动于衷、袖手旁观,还能算是孟知县的生死之交吗?”
宋慈闻言大惊,呆立着,久久没有透过气来……
宋慈双膝重重地跪倒在父亲的墓前,声泪俱下:“父亲呀,当初孩儿与良臣贤弟意气相投,又同年同庚,结成生死之交。我二人曾在月下盟誓,同生共死!如今贤弟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孩儿不去侦破谜案为贤弟申冤,岂不就陷于不义?可孩儿要是擅离桑梓,涉足刑狱,违逆父命,却是不孝!孩儿既不想做个不义之人,更不愿做个不孝之子,处之两难,心如火焚,您在天之灵能告诉孩儿该怎么办吗?父亲……”
捕头王和英姑远远地看着宋慈。英姑道:“大哥,我看他虽然是名门之后,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别指望他了。”
“不,他心里是有难言之隐啊。走,我们找宋家老夫人去。”
宋府内厅,老夫人和玉贞接待了捕头王、英姑二人。
老夫人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我看慈儿从嘉州回来神色反常,要不是二位来,家里人还都蒙在鼓里呢。”
“自从公公去世,他从来就没有过笑脸。我爹爹知道他专好刑狱,才帮他在大理寺谋个好差,也能让他施展才华,谁想他……”玉贞一脸忧色。
老夫人接口道:“他从小把父亲看得跟神似的,老爷这么说走就走了,也难怪他一蹶不振啊。如今又听到了好友遇难的噩耗,他偏又是个最重情义的男儿,这心里不就更堵了吗?你我做女人的,就宽怀一些算啦。哦,他说过要赶到梅城去吊唁孟知县吗?”
捕头王思索着道:“我看少主人是想去,又碍于什么而犹豫不决呢。”
老夫人毫不含糊地说:“该去!既然是结义兄弟遇了难,要是不去尽一份兄弟之谊,就是不义!玉贞,你去把他叫到厅里来,让为娘来跟他讲讲这个道理!”
捕头王、英姑闻言互换了一个欣喜的眼色。
此时,宋慈独自在卧房里思索着。他从床底下拉出一口大箱子,箱盖打开,从箱内捧出一个白森森的骷髅来,往桌上一放,又从箱中取出父亲留给他的那个小盒子,取出盒子里的抄本,翻开找出里面的几行字:“活人遭火,两手脚皆拳缩。火逼奔挣,嘴张开气脉往来,故其嘴鼻内必有烟灰进入。若是死后焚尸,虽手足拳缩,但其嘴已闭,且气脉停滞,故烟灰不得入其嘴鼻……”
宋慈正看得入神,忽听身后“啊”的一声尖叫。他回头一看,只见妻子玉贞被吓得脸色苍白。“大呼小叫的你干什么?”
玉贞惊恐万状地指着桌上那颗白森森的骷髅尖声叫着:“那是什么呀?”
宋慈连忙把骷髅放回箱子,“哟,它把你吓着了。”玉贞哭泣道:“你怎么把这些东西拿到房里来呀?”宋慈问:“你有什么事?”玉贞这才想起来此之事,“婆婆让你去一下,有话要说。”
宋慈出房门,走过天井,见天空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老夫人在厅堂上首坐着,威严地看着儿子走进厅堂。“慈儿,你是说要为你父守孝三年?三年内,你什么事也不想去做,什么地方也不想去走?”
宋慈低声说:“是。”
“你是在自欺欺人!”老夫人一针见血。
“母亲何出此言?”
老夫人大声道:“你呀,和你父亲长得一个脾性,听不得世上不平之事,也从不知避险求安。听说结义兄弟死于非命的噩耗,按你的性子,娘知你恨不得立刻起程,可你又为什么犹豫不决呢?”
宋慈心情沉重地说:“娘,孩儿不能让父亲的在天之灵不得安息。”
“你有这番孝心,也是应该。可结义兄弟遇难,你却袖手不问,岂非不义?你为了守孝,却做了个不义之人,你父亲在天之灵能安息吗?”
“母亲,孩儿……”
老夫人恳切地说:“慈儿啊,自从你父亲谢世,你一直郁郁寡欢,心灰意冷,从前那个意气风发,让母亲一看就心里踏实的儿子怎么就不见了呢?你心里究竟横着什么,不想跟旁人说,还不能跟为娘说说吗?”
宋慈欲语又止,痛苦地低下头去。老夫人叹了一声:“好,你不想说想必自有不能说的道理,娘不为难你。可娘要对你说,男儿志在四方,别让一个孝字捆住了你的双脚啊。儿尽孝道,无可厚非;仕为社稷,更是天经地义。你是个明理之人,孰轻孰重,也用不着为娘多说了,你应该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宋慈艰难地说:“母亲,父亲临终……父亲临终连一句话也没给儿子留下啊……”
“你父亲走得匆忙,虽然没给你留下什么话,却给你留下他一生的心血。”
“母亲是说父亲的《疑案实录》?”
老夫人语气凝重地说:“是啊,对一个从小就想当个刑狱官的儿子,还有什么话能比这更重的吗?”宋慈猛然震悟,一下子跪倒在母亲面前:“母亲教诲,孩儿茅塞顿开,多谢母亲!”起身大步奔出门去。
母亲一番话,点拨开盘踞儿子心头已久的迷茫。父亲给他留下终生不得涉足刑狱遗命的同时,也把自己毕生从事断狱释疑的《疑案实录》留下了。宋慈此时才悟到,父亲的本意并非想关死儿子走上刑狱之路的大门,而是要把自己血的教训,深深地刻在儿子的生命记忆中,给必将走上刑狱之路的儿子留下一个振聋发聩的警示:人命大如天!这才是父亲临终前对儿子的良苦用心啊!
家人匆匆走进客厅,向薛庭松报说:“老爷,小姐回来啦。”
薛玉贞随即走进来,拜见父亲:“女儿拜见父亲大人。”
薛庭松喜上眉梢:“哎呀呀,我的宝贝女儿回来啦。女儿啊,你这个婚事呀,还没拜完天地,就改作丧事,唉……哦,不提那过去之事,来来来,让为父看看,做了人家的媳妇,受没受人家的气。嗯,脸色不好哇!”
玉贞忙说:“不不,父亲,女儿脸色不好是一路上让风吹的,女儿真是太想父亲了,才回京来看您老人家呀。”
薛庭松望着女儿:“没说实话吧?”玉贞躲避父亲的目光:“这……父亲,女儿是胆小,晚上不敢在房里独睡,才……”
“新房里有什么东西吓着你了吗?”
“这……父亲,他……他把要吓死人的东西都拿进房里,把女儿吓死了呢。”
薛庭松微微一笑:“哦,是一些白骨、骷髅、光身子人画之类的东西吧?”
“父亲怎么知道?”
“有其父必有其子呗!我与你公公同科进士,当年他父亲就是这样,整天琢磨着凶杀窃盗的事,捣鼓些验死验伤的玩意儿。不过呀,他还真是凭着这些验死验伤的手段,破了一个又一个的疑难案子,成就了好大的名声。看来我这个女婿颇得其父遗风。好,日后必成大器!”
玉贞嗔怪道:“女儿都吓得不敢回去了,父亲还夸他呢。”薛庭松笑道:“这有什么嘛。宋慈呢,他怎么不陪你回来?我已经为他在大理寺……”
“父亲快别说了,我一提父亲为他在朝中谋事,还被他骂了呢。”
薛庭松面露不快之色:“什么?他那么不识抬举?”玉贞连忙掩饰:“哦,也不是不识抬举,他是……因父亲亡故,心情不好,别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那也可以体谅。不过,他不想求助于人谋求前程,倒是有些志气。欸,他人呢?”
玉贞慎重地说:“他到梅城去了。”
薛庭松一愣,“什么,他去梅城了?可是为孟知县的事去的?”
“是啊,他和孟知县可是结义兄弟啊!”
薛庭松顿然兴奋起来:“好!好哇!孟知县的噩耗传来,朝廷正愁找不到可去揭开梅城县那个黑盖的能臣干吏呢,贤婿见义勇为,敢去蹚那个浑水泥潭,可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不过,他这么单枪匹马前去,只怕……”
玉贞着急了:“父亲,听说那地方凶险得很,他会出什么事吗?”
“女儿不用着急,他身后有大宋朝廷,还有如今大小也是个三品命官的岳父泰山为他撑着腰呢。”
“光说有什么用?你得想想办法呀。”
“今日早朝,皇上想派个钦差去梅城县查个水落石出,朝议半天,却找不出个合适人选。既然女婿打了头阵,这钦差大臣为父当仁不让!”
“圣上会让您去吗?”
“玉贞,你不是和慧珏公主从小交好吗?”
“女儿明白了。”
玉贞自小和慧珏公主交好,如今为了丈夫,她也不得不去找慧珏公主帮忙。
梅城县城是一座山城,三面靠山,一面临水。夜深之时,宋慈、捕头王和改男装的英姑牵着马走在静悄悄的街上。
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路人,宋慈上前打探:“劳驾,请问城里哪儿有客栈?”
那人打量一会儿宋慈等人,恐惧地轻声问:“听口音,你们从外乡来?”
“我等从外地来……”
没等宋慈说完,那人已吓得浑身哆嗦,赶紧打了几下哑语,跑了。
捕头王怪异地说:“刚才明明会说话,怎么忽然成了哑巴?”
宋慈迅速往四周一扫,果然见不远处的墙根后,闪过几条黑影。
捕头王轻声说:“我说这梅城是个魔域鬼城,还真是藏着鬼呢。我们一踏进山城,就被盯上了。”三人在黑暗的街上走着,身后始终有黑影相随着。
英姑有些胆怯:“大哥,我们会不会遭黑手哇?”
捕头王壮英姑的胆,“哼,来吧,我还正想找人练练手脚呢。”
宋慈慨叹道:“就算你有三头六臂,也难防暗箭啊。”英姑问:“那怎么办?”
“现在只有一个地方能保全咱们性命。不要找客栈了,直奔县衙。”
“半夜三更去黑县衙,那不是送死吗?”
“不。只要我们公开在衙门露面,他们就不敢轻易下手。”
梅城县衙长长的走道两旁,插满了随风飘动的白幡,大道两边肃立的十几个衙役,也个个身系白带,神色穆然。县衙正厅,设着孟良臣的灵堂,一个大“奠”字的两边悬挂着长长的挽联,正中停放着灵柩。孔县丞、王书吏等几个县衙小吏身上系着白麻,没精打采地在堂前守灵。
一会儿,只听有急促的脚步声从后堂传来。紧接着,见杨主簿匆匆来到前厅,看他的样子,显然是刚刚从床上被叫起来的。孔县丞问:“当家的,出什么事了?”杨主簿说:“今夜恐怕有人来吊唁孟知县亡灵。”
王书吏问:“欸,当家的,您不是说孟知县根本没有亲人吗?”
杨主簿恼怒地说:“你脑子里装的是豆腐渣还是糨糊?正因为孟知县没有亲人,来人就一定是朝廷派来的。记住,以后别当着人家的面称我当家的。”
“是,当家……哦,主簿大人,要是朝廷派人来查验孟知县死亡的原因,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除非你心里有鬼!”
王书吏连连说:“没有没有,小的不做亏心事,何来心中鬼啊。”
“这就好!”杨主簿拍了拍王书吏的肩,“欸,这长明灯怎么灭了?这纸钱怎么也不烧了?还有这些懒和尚,不做道场,却在闲聊海侃,把这灵堂当茶馆了?”他回头又点着县丞、书吏的脑袋,恨恨地说:“我跟你们说过多少遍,孟知县虽然还没有到任就遇了难,可他到底是朝廷派给你我的县主啊!你们把这灵堂弄得这么冷冷清清,对得起县主在天之灵吗?还不快都续上!”
孔县丞、王书吏连连道:“是是是,来来来,道场做起来!快把长明灯重新点上,纸钱尽着烧,烧!”
衙役们一阵忙碌。和尚们也打起了精神,嘴里念起经来。
此时,县衙门外,夜色沉沉中,宋慈等牵马走来。走到县衙门口,只见满墙悬挂着大幅挽联和贴着“奠”字的白灯笼,还有一阵阵的道场诵经声从衙内传出来。宋慈顿时被这肃穆的气氛感染,想起好友,不禁悲痛难禁。
有衙役走上前来问:“请问三位是来凭吊县主的吗?”
宋慈说:“正是!”衙役递上三条素带。宋慈系着白带,独自走进灵堂。
灵堂上烛光点点,长明灯点燃着,满铁锅的纸钱在熊熊燃烧着。
几个守灵的官员一见宋慈入内,忙迎了上来。
杨主簿热情地问:“哦,不知客人……”宋慈答:“在下宋慈,孟知县生前结义兄长。惊闻贤弟噩耗,特地从京城赶来祭悼。”
杨主簿双眼涌出热泪:“哦,我们终于等来孟知县的亲友了。宋先生啊,孟知县前来上任,怎么就没提前晓谕小吏啊,要是我等早知孟知县到来,一定会出三五十里去迎接县主,怕也不致会遇此天祸啊!”宋慈点起一炷香,面向灵柩,一拜再拜,强忍悲恸之情:“贤弟,愚兄来迟了。”
这时,衙门外,一乘官轿停了下来。轿帘掀处,卢知州走出轿来。小衙役迎上前来:“知州大人驾到,待小的去……”卢知州没好气地说:“不用通报。我自己会进去。”捕头王和英姑在门外看着这位知州大人大步走进县衙。
宋慈含着热泪祭拜亡灵后,接过杨主簿递过来的一把香,到灵台烛火上去点燃。他的目光却暗暗把守在灵堂两旁的吏役挨个扫了一遍,所及之处,那一张张脸上都丝毫看不出喜怒哀乐。忽然听得背后有人低声惊呼:“知州大人来了!”宋慈回过头来,见梅州知州卢大人走进了灵堂。
杨主簿忙迎上去:“知州大人,您怎么来了?”
卢知州冷声道:“你这话问得奇怪,本州为什么就不能再来?”
“卑职是说,这么晚了,您老……”
“怎么,老夫什么时候来祭奠孟知县亡灵,还得听凭你们这几个梅城小吏安排吗?”
杨主簿忙说:“不不不,卑职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我说你们到底是体谅老夫年事高呢,还是怕本州察觉出有什么见不得人之事?”此言一出,灵堂上气氛顿时一紧。
宋慈站在一旁静观着。只听杨主簿说:“卑职是没能听懂卢大人的话。”
卢知州大声说:“不,你能听懂!老夫这话怕是点到你们几位的痛处了。”
杨主簿不无怨气地说:“知州大人要是怀疑我等有什么为恶之举,我等愿意听凭发落。”
“哼,你明明知道本州一时还拿不出你们为恶的证据,就把话说得那么硬气。不过你们可别得意太早,老夫办不了你们,朝廷也会派能臣干吏来,迟早要揭开孟知县这个谜。你们做没做亏心事,迟早会真相大白。”
杨主簿一脸委屈:“我等也真希望朝廷能早日派人来查明孟知县的遇难真相,也免得我等老让知州大人看着像一帮凶手!”
“等着吧,会来人的。”卢知州忽然发现站在一旁的宋慈,“欸,这位先生面生,不知……”杨主簿忙介绍说:“哦,这位是孟知县生前好友,专程从京城赶来祭奠的,也是刚刚才到。”
宋慈上前行礼:“这位就是梅州知州卢大人吧?”
卢知州说:“要是孟先生的好友,老夫得请罪在前啊。”
宋慈不解:“咦,老知州这是何意?”
“唉,是老夫再三上书奏请,朝廷才给梅城百姓派来一位好知县。可没等孟知县到任,就不明不白地遇了难。不管那场大火是如何而起,老夫作为知州,难辞其咎啊!”
“知州大人,宋某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知州大人给个方便。”
“你说。”
“宋某不才,却也略懂一些检验薄技……”
卢知州把手一抬,“我懂你意思了,这么说,你和老夫想到一起了。放心,有老夫为你压阵,你想怎么验就怎么验,丝毫不用顾忌什么。”
宋慈缓步走向灵柩,忽然一大步向前,手搭棺盖。
孔县丞和王书吏出于本能地同时蹿过来,几双手同时压在棺材盖上。
宋慈一脸镇静:“怎么?难道宋某想看一眼兄弟的遗容也不成?”
王书吏说:“宋先生误会了,只因孟知县死于火焚,遗容惨不忍睹,还是不看为好。”卢知州大声斥道:“放肆!宋先生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吊唁亡友,要看一眼亡友遗容岂不是人之常情,你们何故相阻?该不是你们在孟知县的遗体上做了什么手脚?”没等孔县丞和王书吏辩解,便听杨主簿一声令下:“开棺!”
县丞和书吏只得退到一边,四名衙役应命上前卸下了棺盖。宋慈走近棺柩,伸手入内,盖布一掀,顿时闭上了双眼。他脑海里浮现出当初在京城酒楼的情景和孟良臣的一番慷慨陈词:“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就算是我把一腔热血全洒在梅城的山山水水,我也无怨无悔!”一时悲伤,泪水顿涌。很快,他又镇静下来,抹去眼角之泪,冷峻地观察着焦尸,突然,目光一亮,伸手入棺,用两个指头撮起点什么,一捻,有些许烟灰飘落。
卢知州一双茫然无知的老眼看看宋慈,又看看县吏们,凑到宋慈耳边低声问道:“可有什么发现?”
宋慈不动声色地对杨主簿说:“主簿大人,盖上棺盖吧。”
夜色降临。杨主簿领着宋慈和卢知州走进客厅。
卢知州迫不及待地问:“宋先生……”
宋慈扫一眼知州身后的县吏,对卢知州使了一个眼色。卢知州心领神会地向杨主簿等挥挥手:“本州有几句话要和宋先生说,你们都出去。”
杨主簿向孔县丞和王书吏挥挥手,一起退了出去,并随手关了门。
卢知州字斟句酌好一会儿,“宋先生,对老夫说句实话,你是否从孟知县的焦尸中看出点什么名堂?”宋慈反问:“不知知州大人此话何意?”
“难道那焦尸上真的没有一点儿可疑之处?”
宋慈并未回答,只是用眼睛看着卢知州。卢知州又说道:“新知县来赴任,路过城郊,当时天色将晚,就投宿城郊驿站,想等第二天再进城,这也说得过去。可那驿站早不起火晚不起火,恰巧就在孟知县投宿的晚上起火,竟把一个大活人活活烧死,难道真是意外失火?”宋慈谨慎地道:“宋慈来梅城是吊唁好友亡灵,至于这场大火是如何而起,实在不敢胡乱猜疑,更不敢妄加评说。”
卢知州肃容道:“实话告诉你,老夫根本就不相信那是意外失火,我怀疑孟知县是被人谋杀后纵火焚尸!”宋慈震惊道:“不知知州大人此言可有什么证据?”
卢知州一脸自责:“要是老夫自己能找到证据,又何至于连几个小小的县吏都治服不了啊!宋先生,就算你不看老夫的面,看在你和孟知县生死之交的分儿上,你也一定要帮老夫把孟知县遇难的真相查个水落石出,也好让孟知县在天之灵有个安慰,让老夫对朝廷有个交代啊。”说着竟要对宋慈下跪。
宋慈连忙扶起卢知州:“知州大人太过言重了。在宋某看来,孟贤弟确是死于大火。”卢知州急问:“何以见得?”
“因为焦尸嘴鼻之内含有烟灰!”
卢知州似有不解:“这就能证明人是被大火活活烧死的吗?”
“活人遭火,被火逼奔挣,嘴张开气脉往来,故其嘴鼻内必有烟灰生入;若是死后焚尸,其嘴已闭,且气脉停滞,故烟灰不得入其嘴鼻。而孟贤弟的满嘴烟灰,足以证明孟贤弟临终前曾奔挣于大火之中。”
卢知州叹道:“真让老夫长了见识。不过,就算孟知县是被大火活活烧死,难道就不会有人恶意纵火杀人?”宋慈惊愕地看着卢知州。
“宋先生,毕竟是个朝廷命官死于非命,只要还有一丝疑点,就不能草率结案,不查个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本州决不罢休!”卢知州言辞恳切。
宋慈感动地说:“卢大人这话,倒是提醒在下应该去火烧现场看看。”
“哎呀,你我又想到一块儿了!”卢知州大声道。
已是清晨。火灾后的驿站,残垣断壁,碎瓦遍地,已烧成焦炭的家具门窗散散落落地显示着大火前的房屋建构。寂静之中,几双脚踩得满地碎瓦砾“嚓嚓”作响。宋慈、卢知州走进废墟。捕头王在外面守着。
卢知州摇头叹息:“真是惨不忍睹啊。可以想见,孟知县遇祸时是何等惨烈啊。”说话时脚下一绊,一个趔趄,宋慈一把将他扶住。四目相对时,宋慈看到老知州眼里涌动着热泪,不禁对这位老知州暗生了敬意,手上重重地扶了一把,以示互慰。
捕头王忽发现什么,忙隐身到暗处。杨主簿等一帮县吏匆匆往废墟而来。
捕头王轻声说:“县衙来人啦!”宋慈不禁一愣:“他们是怎么知道你我在此?”卢知州坦然道:“不用怕,有老夫在此,他们当面还不敢怎么样。”
杨主簿等急急走过来,“知州大人,卑职听说知州大人来勘查现场,生怕再出什么意外,就急急赶来。”卢知州语带讥意:“哼,你们是怕老夫出什么意外,还是怕宋先生在现场找出什么意外?”
“要是宋先生能查明孟知县遇难的真相,也可免了我等许多被人猜疑的烦恼,真是求之不得呢。”
“哼,好一张利嘴。孟知县是不是死于谋杀,在宋先生勘查具结之前,你们都脱不了干系!”
杨主簿显得满腹委屈,“知州大人为何总是怀疑我们几个就是凶手?与其如此,倒不如干脆把我等全投进大牢也罢。”
“哼,你倒是发起牢骚了。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你梅城县辖内的城郊驿站!堂堂朝廷命官,就在你们眼皮底下的官驿中被大火活活烧死,你们这帮县吏难道能脱得了干系?我可告诉你们,只要宋先生一天没有查明孟知县遇难的真相,本州就一天不结案!”
杨主簿问:“不知宋先生是否从现场查出什么端倪?”宋慈说:“哦,当时发现孟知县遗体是在……”杨主簿用手指了指:“就是那儿,那原是官驿的一个上房所在。”宋慈上前看看,只见满地焦木瓦砾,轻轻摇头道:“时过境迁,这现场初情已面目全非,除非亲眼所见,恐怕没有人能说得清这场大火究竟从何而起,更无人敢对孟知县的死因妄下断言。”
“除非亲眼所见……”卢知州似乎想起了什么,“对,驿丞,驿丞!哎呀,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领着宋先生去狱中提审驿丞。”
杨主簿、孔县丞、王书吏领着宋慈和卢知州匆匆赶到县狱门口时,正遇见手上提着一大串牢门钥匙的狱卒惊慌失措地迎头跑来:“主簿大人,主簿大人,驿丞他……他上吊啦!”宋慈大感震惊,急步入牢内。
一具尸体从上吊的绳子上被解了下来。杨主簿一捋衣袖,就要上前,被卢知州恶声恶气地喝住:“有宋先生在此,何用你来班门弄斧。一边站着去!”
杨主簿只得让过一边。卢知州说:“宋先生,拜托啦!”
宋慈走上前去,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驿丞烂糊一片的额头。他思索片刻,解开死者衣衫,从索痕到嘴吻边凝涸的涎沫细细察看,又在死者的肌肤上按了按,忽有所悟。他正想回头说什么,却听卢知州大声责骂梅城县吏。
“这个驿丞是那场大火唯一的目击人证,本州再三交代,一定要严加看管,怎么还出这样的事?单这件事,本州就该问你个渎职之罪!”
杨主簿一副深受委屈的样子,“知州大人,昨天晚上卑职来察狱时,他还口口声声说对不起孟知县在天之灵呢。谁想他半夜三更畏罪自杀了,实在是防不胜防啊。”宋慈心里忽有所悟,起身就想离去,刚一抬腿又听卢知州道:“畏罪自杀?哼,宋先生验尸未毕,你就说他是畏罪自杀,未免言之过早了吧?”
宋慈重新回到尸体边,边验尸边报唱:“死者全身肌肤完好,前额皮破,却非致命伤损。尸面带紫赤,眼合唇开,舌头伸出齿外,口吻两角有涎沫流出。吊绳紧勒喉下,交至两耳,并无交叉,且索痕呈深紫色……”
卢知州由衷赞叹:“滴水不漏啊!如此验尸,真让老夫大开眼界,心悦诚服啊!”宋慈直起腰来:“是自杀!”
“嗯?不会有错?”宋慈点了点头。
“难道……真是老夫多疑了?如今这唯一的目击证人一死,这场大火究竟如何而起,岂不就死无对证了吗?”
“这并不为怪,世上本来就有许多难解之谜。知州大人,我们走吧。”宋慈走出牢房时,掏汗巾擦汗,从袖中带出个信封,掉在地上。杨主簿看在眼里,却故作不知。县吏们默默地看着卢知州、宋慈一行走出大牢长廊。
杨主簿走进牢门,捡起宋慈遗落的那个信封。孔县丞问:“这是哪座庙的和尚呀,知州大人就那么拿他当尊佛?”王书吏松出口大气:“不管是和尚是佛,既然找不到谋杀证据,卢大人也只能以驿馆意外失火具结上报了。”
“住口!”杨主簿一声断喝,“事情恐怕没你们想的那么简单。”说着把宋慈失落的那张文书递到二人眼前。王书吏接过一看:“宋慈,大理寺丞?这是上任官凭啊。”杨主簿说:“此人果然有些来历。”孔县丞说:“大理寺可是专管查案的呀。”王书吏说:“这么说,此人还真是身负皇命的钦差大臣呀。”杨主簿哼了一声,道:“等的就是朝廷钦差,就怕他不是呢。”
宋慈一脚踏进客栈卧房的门,就抑制不住地嚷开了:“宋某人成了什么?竟成了人家手里的提线木偶!”
捕头王说:“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头,怎么查到哪儿哪儿就断?”
“原指望能从驿丞嘴里问出点蛛丝马迹,可这唯一的线索又断了。”
“凶手会不会就是驿丞,因而被杀人灭口?”
“不。”宋慈断然道,“驿丞要是凶手,就不会对贤弟之死感到那么痛心疾首,竟磕烂自己的额头。”捕头王又问:“那驿丞怎么就早不上吊、晚不上吊,偏偏在您去提审之前上了吊,这是巧合吗?”
“驿丞并非死于那位杨主簿所说的昨天深夜,尸体变色的肌肤、过深的索痕,还有嘴吻早已凝涸的涎沫,表明死亡时间不下于三天。”
“什么?三天前就上了吊,而他们竟一直让死人就这么挂着秘而不宣,是何道理?”
“因为驿丞的确是自杀!既然是自杀,就用不着对尸体做什么手脚,尽量保护现场初情,等着找一个外来的证人见证驿丞的畏罪自杀,宋某恰好充当了他们的见证人。”
“可他们却没想到您不但能验出是自杀还是他杀,还能验出死亡的时间。”
“不,依我看,他们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既然明知会让人识破,为什么还要谎称驿丞死于昨天深夜?”
“他们有意留一个破绽,意在给我一个暗示!”
“暗示什么?”
“暗示我们陷入了他们早已设下的圈套。他们是在向宋某示威,让宋某知难而退!这正是此地的可怕之处。”
正说着,英姑一脸戚容地走了进来。捕头王问道:“英姑,你去了哪里,怎么也不打个招呼?”英姑幽幽地说:“我去父亲的墓地了。”捕头王不禁生气了:“你怎么能一个人……要是让他们认出来,你不要命了!”
“我不怕!既然不能为父亲申冤报仇,我情愿到九泉之下去陪伴他,也不愿苟活在这个混沌的世界。”
“你……怎么能说这样丧气的话?”
英姑眼里涌动着泪水:“那我还能说什么话?孟知县尸骨未寒,口口声声与孟知县有着生死之交的人却充当起了黑衙门的帮凶!”
捕头王喝道:“英姑,别胡说!”
“我胡说了吗?宋大人不是已经为梅城县衙证明了孟知县是死于意外失火吗?这样,县衙就可以给孟知县封棺入土了,棺一封,土一埋,又一桩谋杀命案从此销声匿迹,和半年前我父亲被害如出一辙!宋先生,看来你真该留在家里为令尊多守几年孝!”
“英姑,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大街上到处在传说呢,你们为什么不去听听?”
捕头王疑惑道:“街上都在说些什么?”英姑正想回答,宋慈抢过了话头:“街上在传说,经朝廷钦差查验,孟知县的确是死于意外失火!”
英姑有些意外:“你知道了?”宋慈坦然地说:“我早已料到了。”
“这么说,这就是你来这儿的目的?”
“哼,看来宋某此计已经生效。”
捕头王问:“什么计?”
“一张过期作废的官凭,果然使他们把宋某当成了朝廷的秘密钦差。有了这张虎皮在身,至少他们不敢对你我暗下黑手。”
“依我看,那些街头传言是有人想利用宋先生掩盖真相,英姑你怎么就轻信了?”
“这不怪英姑娘。英姑娘有句话算是说对了,此地的确是一摊浑水!要不然,堂堂朝廷命官也不会在驿站惨遭谋杀了!”
英姑很感意外:“啊!原来你并不相信孟知县是死于意外失火?”
“此地的水再浑,还不至于完全模糊了宋某的眼睛。打开灵柩的那一刻,宋某就确认孟贤弟绝非死于意外失火,而是遭人谋杀后焚尸灭迹。”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对知州大人以实情相告?”
“不到河心,就不知河水深浅。有句老话,‘多一个心眼多一年寿’。宋某敢确信孟贤弟死于谋杀,可在找到确凿证据之前,即便对那老而昏庸的知州大人指明疑点,我敢说他也无可作为。有那么个昏庸无能的知州,也难怪县衙小吏们肆无忌惮!”
“孟知县是为查清我父亲遇害真相,才遭毒手的……”
“而贤弟被害又反证了你父亲的确死于谋杀。”
英姑怔怔地望着宋慈,忽然说:“宋大哥,我给您端水泡泡脚好吗?”
宋慈一时不解:“什么?”
英姑缓言道:“父亲在世时,每每遇到难题,总是让我给他泡脚。”
片刻,一双脱去鞋袜的光脚泡进了漂浮着草药花瓣的水盆。又有一双纤手高挽衣袖为之轻轻揉搓。宋慈有点失措:“不不,怎么能让你给我……”
英姑抓住他的脚:“别动。你若能为我父亲申了冤报了仇,我一辈子为你泡脚,让你长寿。”宋慈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
英姑一边为宋慈揉脚一边说:“父亲在世的时候,我给他泡脚,还挠父亲脚底的痒痒,我知道父亲其实不怕痒痒,可他为了让我开心,就装得痒痒,常常是溅了我一脸一身的水……”说的是笑话,眼里含的却是泪花。
一块汗巾递到她的面前,英姑接过一擦,强颜欢笑着抬起头,“对不起,我跟您说这些,反而搅乱您思路了。”
“没关系。做儿女的谁不思念过世父母?我也是刚刚失去了父亲……”
英姑侧目一看,见宋慈眼里已噙着泪花。英姑心里陡然而生的不仅是同病相怜的暖意,更为一个刚毅男儿的孝心和柔情而暗自惊叹。
脚在水中轻轻地搓着揉着。宋慈忽然睁开了双眼,口中念念有词:“用酽米醋、酒泼。若是杀死,即有血入地鲜红色。”一双脚猛地从水盆中提起。
客栈门口。宋慈和捕头王提着坛罐食盒走出客栈。捕头王左右看了看:“有暗哨。往后门走吧。”宋慈说:“不必,从后门溜走的还是钦差大臣吗?与其躲躲闪闪,不如招摇过市。”于是,二人大摇大摆地往大街上走去。
盯梢的跟了一段,大概看出二人要去的地方,就返身往县衙方向跑去。
捕头王笑道:“怎么回去了?真是胆大包天,敢盯钦差大人的梢。”
“他们一会儿就会赶来,抓紧时间!”宋慈说罢,二人加快脚步。一进废墟,宋慈即指着一处对捕头王说:“那就是当时孟贤弟卧尸的地方,快打扫干净。”捕头王打扫地面,宋慈则到另一卧房遗址前摆放祭品,燃烛点香。
地面打扫干净后,宋慈说:“你看着点,要是让他们知道我们找到了线索,你我身上这张钦差大臣的虎皮怕也未必能保命了。”捕头王点头:“明白,要是他们来了,我就以钦差祭友,不许打扰为由将他们挡在外面。”
宋慈提起醋坛酒罐,走进孟良臣遇害的那间卧房原址。他拔去坛塞,将坛中酒、醋均洒在地面上,然后蹲下身子细细察看。泼了酒和醋的地面上渐渐显出鲜红色。宋慈面色渐变,鼻子一酸,轻呼一声:“贤弟啊!捕头王你进来。”
捕头王进来,一看地面血色,惊奇不已:“这是怎么回事?”
宋慈喉头哽着,只简单说了一个字:“血!”
“啊!这不就是证据吗?”
“可在它消失之前无人见证,也无法提取啊。”
“那不是白费劲儿了?”
“不,至少是一条线索,说明孟贤弟是先遭杀害,然后被焚尸灭迹。”
捕头王看着地面重现的血色,赞叹不已:“真是神乎其神啊!”
外面忽然传来声音。捕头王回头一看:“有人来了。”
“快,将地面复原,别留下痕迹。”捕头王应声:“是。”
废墟外,杨主簿踏着破瓦烂砖直往里闯。等他走进废墟一看,只见废墟内摆着祭品,燃着香烛,宋慈盘膝而坐,举杯痛饮,醉态难掩。
宋慈哭声哭气地喊着:“贤弟,贤弟呀……当初在京城与你分手之时,你曾戏言一句,你道从小落孤,家无亲人,若有不测,就让为兄来为你收尸。想不到,一句戏言,竟成永诀啊。”
杨主簿凑上前:“宋先生,您这是何苦来着?”宋慈怒道:“宋某在此祭奠亡友,你敢说何苦?”杨主簿支吾着:“哦,不不,卑职的意思是灵堂设在县衙……”
宋慈抹着眼泪说:“可我好兄弟却在此殉难!宋某要招亡友阴魂还乡,不来他殉难的地方,该去哪儿啊?”
杨主簿连连点头:“此话有理,此话有理。可是……宋大人祭错地方了。”
“怎么,昨天来时,你明明告诉宋某,贤弟是在这间上房遇难的。”
“可上房在里面呢。”杨主簿边说边往里面走去。他刚走到上房口,捕头王抓耳挠腮地从里间走了出来:“大人,错了吧?我好像记得是这间呀。”
宋慈怒起,醉醺醺地有点踉跄:“你……当时怎么不说?”
捕头王面有愧色道:“烧得都不成样了,我……我也看不准哪儿是上房哪儿是下房呀。”宋慈吩咐道:“快……搬过去。”
杨主簿说:“宋大人,知州大人请您过府,有要事相商,您看,官轿都等在门外了。”宋慈无奈地说:“那……那也好,就先去见知州大人吧。”
捕头王扶着宋慈走出废墟。杨主簿看着官轿远去,忽然转身重新跑进废墟,直奔案发的那间上房遗址。里面早已被捕头王收拾如初。
知州府客厅。宋慈把一个具结文本推回到卢知州面前:“卢大人,此案不能这样具结。”卢知州颇感意外:“为什么?”
宋慈面色严峻:“孟知县并非死于什么意外失火,而是被人谋杀后纵火焚尸!”卢知州的脸颊猛地一颤:“什么?你昨天还说孟知县是在一场意外大火中遇的难,今天怎么又说是死于谋杀?”
“卢大人,恕宋某初来乍到,未知深浅,对卢大人也不得不有所隐瞒。”
“欸,你不是说那焦尸嘴里有烟灰吗?”
“那是始作俑者弄巧成拙!”
“怎么讲?”
“盖因活人被火烧烤,酸水上涌,口中唾沫剧增,与进入口鼻之内的烟灰交融,即成糊状,而孟知县口鼻之内的烟灰却干如粉尘。由此可见,孟知县绝不会是死于什么意外失火,而是被人谋杀后纵火焚尸!”
卢知州怔怔自语:“真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宋慈突然叫了一声:“卢大人。”卢知州猛地回过神来:“你看看,你看看,老夫当时就怀疑过有人在尸体上做了手脚,果不其然!走走走,马上去县衙,再开棺取灰,那可是唯一能找到的证据了。”
“不必啦。这一昼夜的时辰,足以使昨日的干灰溶于腐液。”
“这……除此之外,宋先生还能找到别的证据吗?”
宋慈把话锋一转,“卢大人,孟贤弟初任知县,在这梅城边陲,既无宿敌,更无新仇,为什么有人要对他暗下毒手?”
“这……老夫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其实道理很简单。半年前,不是另有一位竹知县死得不明不白吗?”
卢知州一惊:“什么,竹知县之死和孟知县之死会有关联吗?”
宋慈大声说:“有关联!正是因为孟贤弟在朝廷立下军令状,要将竹知县一案推倒重审,才招来这场杀身之祸。所以,宋某以为,只要查明竹知县之死因,孟知县命案便可迎刃而解。”
卢知州不禁老泪纵横:“说起竹知县呀,老夫真是悔恨不及啊。当时竹知县来州府议事,议完事,我留他吃了午饭再走,可他急着往回赶。谁知在半道上,就在落马坡坠马身亡。唉,当时老夫要是强留他吃午饭,避过凶煞时辰,说不定还不会发生这场惨祸呢。唉,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啊!”
宋慈怔怔地想着心事,忽然问:“卢大人,梅城县是不是有个仵作出身的县吏?”卢知州一怔:“哦,这和孟知县被害有何牵扯吗?”
“要不是有一位仵作出身的高人,谁能想得出往焦尸嘴里塞烟灰来掩盖真相这样的高招儿呢?”
卢知州沉吟片刻,忽然抬头:“难道真是他……”宋慈一怔:“卢大人说的是谁?”卢知州说:“要说出身于仵作的人,倒是真有一个。”宋慈和卢知州同声而出:“杨主簿!”
“原来宋先生也对此人有所怀疑?”
“哦,宋某只是随便猜想而已。”
“宋先生要是能证明是此人谋杀了孟知县,本州丝毫不会感到吃惊。”
“此话怎讲?”
“因为本州对此人也早有疑心。”
“好,在找到确凿证据之前,只当是你我的猜测。告辞。”宋慈说罢急急离去。卢知州站在那儿,像是一下苍老了许多。好一会儿,才下意识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竟在冒着汗。而后他阴沉着脸,挪着沉如灌铅的步履走出客厅。
他绕过曲桥,走过长廊,才像是渐渐缓过劲儿来,脚步也越走越快,往府邸深处走去,在一间紧闭着的房门前驻步,徘徊了好一会儿,举手轻轻叩动了三下门环,沉沉地对屋里说了句:“你跟我来!”说完径自回头离去。
门开处,一双黑靴跨出了门槛,不紧不慢地跟在卢知州的身后……
有人在小巷的石板路上走,转弯抹角,最后在小巷深处的一座宅子前停了下来,上前叩门。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内站着一个脂粉气十足的女人,这是妓女六月红,她对着门外的来客,娇媚地说:“哼,我还以为你忘了本姑娘,另找新欢了呢……”话音未落,门外男人就一步跨进屋去,径直走向里屋。六月红吃惊地回头看了看,关上门,跟了进去。
“你今天是怎么了?”六月红话音未落,那男人转过身来,是杨主簿。他猝然用双手猛地一推,将女人重重地推倒在床上。六月红揉着磕痛的手肘,脸上赔着笑:“主簿大人,您今天下手那么重,我就知道您这几天一定是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了。来吧来吧,让红姑娘来给你放松放松。”边说边开始宽衣解带。
杨主簿双眼像是燃着烈火似的站在床前,一声不吭地看着光身子的娇艳女人。六月红娇声道:“那么傻乎乎看着我干什么?来呀。”
杨主簿像是一下泄了气,“红姑娘,这些日子,杨某对什么都兴味索然啊……算了,穿起来吧。”他拉上六月红的外衣,然后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六月红有些诧异:“哟,今天和往常可不一样啊,怎么啦,当家的?”
杨主簿的脸说变就变,吼道:“别再叫我当家的,听见了吗?哼,我算什么当家的,早晚得当了人家的替死鬼!”六月红吓得蜷缩在床角瑟瑟颤抖。
杨主簿随即换以和善的笑脸:“你说过的话算数吗?”六月红说:“什么话呀?”杨主簿身子一歪,枕着六月红的大腿道:“你说过,要是我杨某出了事,你每年清明节都会到我坟头上去烧一炷香,对吗?”
六月红娇柔地在杨主簿脸上轻轻拍了一巴掌:“你今天是怎么了,说那么不吉利的话?谁不知道,在这个山高皇帝远的梅城县,你主簿大人就是一手遮天的县主,谁敢对你怎么样啊!”
杨主簿叹息一声:“有句古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哼,这些年杨某在这块地盘上都做了些什么,自己心里是一清二楚啊!杨某在梅城一手遮天?你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知道吗,我可是夜夜都被噩梦惊醒啊!”
六月红娇笑道:“怎么啦,就因为那个姓孟的知县吗?人都成一块焦炭了,还能还过阳来向你索命呀?”杨主簿忽然有所警觉:“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六月红忙否认:“不不不,我什么也不知道。”
杨主簿将六月红拎起:“是不是你表兄对你说的?是不是?”
六月红连声说:“不不,我表兄什么也没跟我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杨主簿打了六月红一记耳光:“臭婊子,你敢不说实话,老子要你的命!”
房门推开,一双黑靴缓缓跨进门来,一个黑脸汉子出现在房门口。
“你是自己住手呢,还是让我废了你那双脏手?”
杨主簿一惊:“黑三?哼,你敢不守信!”
黑三冷冷地说:“是吗?你告诉我,我哪儿失了信?”
“你答应过守口如瓶的。”
“那也只是嘴上一说。”
“你……”
黑三讥嘲道:“哼,你只付让我杀人放火的银子,却舍不得再出一两银子封我的嘴。我跟表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管得着吗?”
杨主簿恨声说:“你!你到底想干什么?”黑三把手一伸:“要是怕我多嘴多舌,就再给五十两,我一定把这件事永远烂在肚子里。”
“五十两银子,给你就是!”
“五十两黄金!”
“你……你真是个贪得无厌的恶鬼!”
黑三大笑起来:“骂吧骂吧,你骂得越是恶毒,我黑某听起来越是过瘾,因为你骂我也就是骂你自己!”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梅城也不算个不毛之地,可你们年年谎报灾情,朝廷年年免赋,老百姓却分文不少地向你们缴纳。这么多朝贡国税都进了你们这帮贪官污吏的私囊。我本是以杀人为生的杀手,为人消灾,取人钱财,天经地义!你说,你我究竟谁才是真正贪得无厌的恶鬼?你也不算算,五十两黄金可保全你们几颗脑袋?”
杨主簿吼道:“别说了!五十两黄金,好!金子到手后你必须马上离开梅城,别让我再看见你!”
“正好,我也不想在此久留。不过,我还有个小小的要求。”
杨主簿恨恨地说:“你有完没完?”
“有完,一句话就完。黑三可以离开梅城,可得带走我的表妹。”
“你太过分了!”
“红姑娘本来就是我黑三指腹为婚的妻子,是你们逼良为娼,把她推进了火坑!我黑三好不容易找到表妹,不找你算旧账已经很客气了,你要还不识趣,那姓孟的便是例证!”
“好,你等着,我这就去取金子来。拿到金子,你们今晚就走,走得越远越好!”
落马坡。虽是白天,此处仍是阴霾蔽天,云雾缭绕;窄路险峻,坡高地不平。其道边,林密树高,遮掩视野。宋慈来实地踏勘,捕头王和英姑相随着。三人来到一个极陡的断坡前,往下一看,深不见底。
英姑面露哀色:“当时,父亲的遗体就是从这下面找到的。”
宋慈探头一看:“人要是从这么高的山崖摔下去,显然是活不成了。”
英姑说:“父亲在这条山道上走过好多个来回,过这落马坡时,从来都是下马牵着走的。父亲行事那么谨慎,怎么会失足摔下山崖?那天他身上带着一份密件,遇难后那密件却不翼而飞,分明是……”
宋慈忽然一抬手,敛神倾听着什么。渐渐,那声音清晰起来,原来是山崖下传来的一声声女人无力的呼救声。宋慈肯定地说:“下面有人!”
谷底山涧里,有一具满身血污的尸体,这是黑三。另一个活着的女子是六月红,她已断胳膊伤腿,在一旁抽泣不止。宋慈在尸体身边蹲了下来,细细检视着。他双眼一亮,逐一检视尸体的指甲后,忽有所悟,而后来到女人身边问道:“他中午吃了什么?”
六月红只是一个劲儿地哭着。捕头王说:“好啦,算你命大,要不是岩树把你挂住了,就和他一样摔成肉饼了。你别哭了,好好回钦差大人的话。”
六月红一听“钦差大人”,吓得嘴里哆哆嗦嗦说了“饶命”两个字,就昏死了过去。宋慈和捕头王惊诧不已。
费了好大劲儿,他们才把昏迷女子弄到客栈,安放在床上躺着。英姑端来净水,给她擦拭伤口,细心照料着。宋慈思考良久,“你们说,她为什么一听钦差,就吓得昏过去?我想,此人一定知晓一些梅城县的内幕。”
英姑问:“为什么?”宋慈若有所思:“疑问在其同伴身上。你想,要不是被人下了毒,那么强壮的男人怎么会摔下悬崖?”
英姑和捕头王几乎同声:“又是谋杀?”宋慈点点头:“英姑,你要好生照料她,一定要让她开口说话。”英姑应声:“我知道。”
“刚才你在落马坡前说,半年前令尊大人遇难时,有一个密件不翼而飞?”
“对,那是父亲到梅城任知县后,花两年时间搜集的梅城县吏十几年来为恶乡里、擅征苛捐杂税、私设刑堂、草菅人命的证据。案发那天,父亲是带着那个密件去见知州大人的。”
“令尊为什么要向知州大人出示那些证据?”
“知州大人为人忠厚仁义,是父亲的上司。何况,父亲说要是直接把证据送呈朝廷,按大宋纲律,也有僭越之嫌。所以,父亲就想着先去通禀知州大人。”
宋慈沉思着。英姑又补了一句:“那天知州大人还留父亲在知州府吃的午饭,谁知回来时竟在半道上摔下落马坡……”宋慈一怔,急问:“你父亲遇难当天,是在知州府上吃的午饭?”英姑点头:“对啊。”
“你凭什么敢肯定你父亲一定是在知州府吃的午饭?”
英姑肯定地说:“不会错。那天出了事,我急急跑到落马坡,正好听到轿夫说了一句:吃午饭的时候还好好地和大人喝着酒呢,怎么转眼就成死人了?好惨啊!”回忆往事,英姑眼里再次涌出泪花。
宋慈竭力思索着,终于,他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他想起卢知州当时老泪纵横地说过一段话:“说起竹知县呀,老夫还真是悔恨不及啊。当时竹知县来州府议事,议完事,我留他吃了午饭再走,可他急着往回赶。谁知在半道上,就在落马坡坠马身亡。唉,当时老夫要是强留他吃午饭,避过凶煞时辰,说不定还不会发生这场惨祸呢。唉,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啊!”
宋慈神色凝重,半天不吭一声。英姑问:“宋大哥,你怎么了?”
“如此看来,是卢知州对我说了谎,他为什么要说谎?”
“你怀疑卢知州……”
宋慈问道:“英姑,你既怀疑令尊大人遭人谋杀,为什么不向官府喊冤?”
“没有证据,喊冤又有什么用。”
“所以你想有人为你找到你父亲遭人谋杀的证据?”
英姑点头,“宋大哥,我早想好了,只要获得家父被害的证据,我就直接上金銮殿告御状!”
“好!英姑,真想为父申冤,有件事,须得请你务必答应下来。”
“只要能替父报仇,怎么都行,您说吧。”
宋慈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开棺验尸。”
英姑听了,“啊”的一声轻呼,两眼涌出了泪水……
知州府内厅,灯火通明。一桌好酒好菜摆在桌上,几乎没了热气。卢知州面色凝重,在酒桌边踱步沉吟。他终于停下脚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酒桌上一只精致的酒壶。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出现在门口的是杨主簿。
二人四目相对,卢知州未开言,杨主簿开口,叫了声:“恩师。”
卢知州不冷不热地说:“来啦。那就好!来吧。坐!”
宋慈携捕头王和英姑,大步走进知州府,直入客厅。客厅里似乎显得特别阴暗,四处都是绰绰暗影。卢知州过了好一会儿,才急急从后厅走来。
主客并未坐下,便开始了对话。宋慈直截了当地问:“宋某听说,竹知县遇难的时候,身上原本带着一个密件,此后却不翼而飞了。”卢知州淡然道:“既然密件不见了,就已成秘密。可惜秘密让死去的竹知县带进坟墓了。”
宋慈说:“既然秘密被带进了坟墓,那就只能掘开坟墓。”卢知州闻言大惊:“什么,你要开棺?”宋慈补充道:“还要验尸。”
“为……为什么要验尸?”
“宋某怀疑竹知县之死另有原因。”
卢知州沉吟良久:“这不妥吧?竹知县入土为安已有半年,此时再启动墓地,惊动亡灵,对死者可谓大不敬啊!更何况,这开棺动土的事,就算你我不忌,日后其家人要是知道了,可让我无法交代啊。”
宋慈胸有成竹地说:“卢大人,竹知县含冤地下,他若有知,必然同意宋某的做法。至于竹知县的家人,卢大人不妨问问是否同意开棺。”
英姑这时便走到卢知州跟前:“见过卢伯父。”卢知州一时没认出来:“你是……”英姑抬手摘下帽子,散开一头长发:“我就是已故竹知县之女竹英姑,也是竹知县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只要能报父仇,英姑不忌动土开棺!”
卢知州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宋慈说:“要是知州大人无异议,宋某就请知州大人主持开棺。”卢知州急叫道:“不,不可!你忘了今天是十三吗?这是个凶日,千万不可动土,此地民间最讲究这个了,要动也得过了十三啊。”
“随乡就俗,无可非议。那就明天吧。”宋慈回身欲走。
卢知州又急叫一声:“宋大人。”宋慈暗暗一惊,而后不动声色地回过头来:“知州大人何以对宋某以‘大人’相称?”
卢知州笑着从袖中取出一封文书:“这是宋大人的上任官凭吧?”
“哦,宋某正想不起丢失在什么地方了。怎么让卢大人捡到了?”
“宋大人在勘查火烧现场的时候掉的,幸好让老夫捡到了。”
“哦,多谢了。”
卢知州自以为是地说:“自从孟知县出事,本州就料定朝廷会派能臣干吏来查明真相。宋先生虽没有着官服戴乌纱,却也瞒不过卢某这双老眼,在看到宋大人的这份官凭之前,卢某其实已经知道宋大人就是朝廷的微服钦差!”
“既然卢大人知道了,还望……”
“放心,卢某决不会把宋大人的真实身份告诉给那些县衙污吏的。”
宋慈说了一声:“哦,多谢了!”坦然离去。
卢知州久久地木立着,忽然喊道:“来人!”
夜幕下,一蒙面短衣的男子身背一个沉甸甸的行囊,匆匆地在山间小道上赶着路。夜行人走着走着,猛地站住回头,四下环顾,并无人跟踪,便继续赶路。
却不知,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后面盯着他呢。
夜行人终于有所察觉,便加快了步子。感觉到身后跟踪的人越来越近,他便大步跑了起来。没想到他这一跑,立刻就引来身后越来越近且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夜行人大惊,见难以摆脱,就解开身上的背囊,边跑边一路抛撒着金银珠宝,可身后的追赶声却并未因此减缓,反而越追越近了。
夜行人一急之下,把最后的钱财全抛了出去,同时疯喊道:“全给你们吧,别跟着我,让我走!”话音落时,一跤摔在地上,喘着粗气再也爬不起来。耳边脚步声骤然而止的同时,身边已围着十几个人。
有人厉声喝道:“夜行蒙面,挟财而逃,绝非善辈。拿下!”
夜行人喘着大气,被一把扯下蒙面,竟是杨主簿!
城内街道。捕头王守候在一家药铺的门外,忽然像是感觉到身后有异样动静,他顿时就警觉起来。小弄口人影一闪,捕头王“嗖嗖嗖”几步蹿了过去,长而深的弄内却一片死寂。
宋慈提着几服中药从药铺出来,捕头王到他跟前轻声说:“有暗哨!”
宋慈闻言,神经一紧,“难道身份已被识破?”捕头王说:“不用怕。你走前面,我走后面。万一有人截杀,有我挡着,你千万别管我。”
“看来今天是凶多吉少了。”
“没想到这梅城县还果然是龙潭虎穴!”
宋慈和捕头王轻声说着话,脚下却丝毫不敢轻慢,很快穿出了小弄。
他们刚走出小弄,几条黑影就蹿了出来,紧紧尾随而去。而这一切,又落入了另一批黑衣人的监视之下。快走到大街尽头的时候,宋慈突然掉头往回走。捕头王大惊,急得跺脚,却又不敢高声:“不能回头!”
宋慈脚下不停,边走边压着声音道:“不能领着夜鬼回家,会给英姑娘她们带去危险。”捕头王急了:“那也不能让你去送命!”
正说着,忽听前面黑暗中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宋慈不由得一怔:“怎么回事?”捕头王说:“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拉着宋慈撒腿就跑。
后面的打斗很快就停住了,显然摆平了对手的那伙黑衣人追了上来,却已不见了宋慈和捕头王的踪影。
返回客房后,宋慈紧张地思考案情,负手踱步。一旁,捕头王在笨手笨脚地为六月红煎汤熬药。另一旁,英姑在灯下流着泪,为父亲折着开棺祭父用的纸钱。床上躺着的女人六月红悄然一动。她悄悄坐了起来,静静地看着英姑,渐渐,双眼也被泪水模糊了视线。
捕头王滤好药汤,对宋慈道:“药总算熬好了。”宋慈也显得有点沉不住气:“但愿她能早点开口啊!”捕头王安慰道:“别担心,有句话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那姑娘会说实话的。”
忽然听见楼下响起乱急的拍门声。捕头王一惊,手中药碗“砰”地砸碎在楼板上。他蹿到窗前往下一看,只见客栈外站着十几条黑影,捕头王不禁变色:“啊,还是让他们找到了!”宋慈正想说什么,捕头王抢先道:“没时间废话。外面来势甚众,我去抵挡一阵,我和他们一交上手,你务必趁乱逃离。”
“可你一双手怎么挡得住……”宋慈看着楼下,忽然叫了一声,“等等!”
捕头王问:“怎么啦?”宋慈大喜过望:“岳父大人!”
捕头王奔向窗口往下一看,天井里一位大人扯下披风,果然就是薛庭松。
宋慈急迎上去行礼:“不知岳父大人怎么会来梅城?”薛庭松说:“哼,女婿不把我这个岳父放在眼里,我这个当岳父的却不忍心让女婿单身涉险啊!”
宋慈惭愧地说:“哦,有惊无险,有惊无险。”薛庭松斥责道:“说得轻巧,今夜要不是你岳父的侍卫暗中护着,只怕你早已成人家的刀下鬼了。”
宋慈惊问:“刚才街头打斗,是岳父大人手下救了小婿一命?”
“哼,你以为披着一张假钦差的虎皮能唬人多久。你岳父才是真正的皇命钦差。”
“岳父大人,您此来皇命在身,咱这就办正事?”
“好,先办正事。你先说说孟知县究竟是如何殉职?”
宋慈神色一凝:“谋杀!”
“竹知县呢?”
“也是谋杀!”
薛庭松拍案而起:“梅城县一帮污吏却仗着山高皇帝远,目无王法,草菅人命,真是胆大包天!来,我让你看个人。”领宋慈到窗前,往下一指,“此人你不会陌生吧?”宋慈定睛一看,客栈院中的树上绑缚着一个男子,却是杨主簿。宋慈甚感诧异:“杨主簿!此人怎么会落到岳父大人手上?”
薛庭松笑道:“哼,为父深知此处险恶,早已在各处布下天网,凡有可疑人等,都出不了这梅县山城。贤婿,此番你我翁婿联手,非把梅城的这帮小污吏一网打尽,为朝廷建下奇功,图个日后前程似锦!”
“岳父,以小婿看来,梅城县背后必定另有后台。”
薛庭松出语谨慎:“你是怀疑知州府……”
“若无知州府做后台,以梅城县这么个弹丸之地,凭一帮衙门吏胥,绝不敢如此为所欲为。”
薛庭松沉吟着:“贤婿,这卢怀德可是个朝中老臣,他在梅州几十年,根基不浅,你想动他,可得三思而后行,不然的话……”
“岳父……哦,钦差大人此行不会只治污吏,不惩贪官,更不会对朝中同僚网开一面吧?”
“你呀,就是年轻气盛。”
宋慈激动起来:“年轻气盛又有何罪?竹知县、孟知县不都是与钦差大人同朝事君的朝廷命官吗?可他们一个命丧悬崖,一个葬身火海,难道为一张朝中老臣的面子,法外开恩便可对为恶者?”
薛庭松沉下脸:“住口!在公我是皇命钦差,在私我是你岳父泰山,我话说半截,你怎么就乱棍如雨啊?我只担心一件事:打狼不死反被狼咬!懂吗?”
宋慈不假思索地说:“不懂!这……”薛庭松抬手一阻:“你不要说,先听我说。你该知道这梅州痼疾积重难返,早年有人查过,结果都是查无实据,反落个捕风捉影、扰乱民心之罪。我深知你从小学你父亲,有一手断狱绝技,此番你来梅州,无疑是个建功立业的大好良机。然而,事涉官场,此举成则一鸣惊人,败则前功尽弃,若无十成胜算,万不可贸然行事。其实,我对卢知州其人并不陌生。此人大智若愚,绝非等闲之辈,且是仵作出身……”
宋慈惊问:“什么?那卢怀德也是仵作出身?”
“此人精通狱事,早年名声不在你父亲之下。”
宋慈拍案而起:“这就全对上了!我敢说,梅城县两任知县惨遭谋杀,真正的罪魁祸首就是梅州知州卢怀德!”
薛庭松盯着女婿:“若想打虎必死,须有确凿的证据!”
宋慈突然想起什么,惊叫一声:“哎呀,快去墓地!”
风吹树影动,月色露狰狞。十几条扛着铁镐铁锨的黑影,迅速地往荒野坟山潜去。月色下,刻着“竹公梅亭之墓”的墓碑被铁钎重重撬倒。一把铁镐“嚓”地入土,紧接着十几件铁器一起掘开了坟墓。盗墓人摸着黑捡拾尸骨,偶有言语。
“仔细了,一小块骨殖也不能遗落。”
“知道。”盗墓人背起尸骨,正欲爬出墓穴,忽见头顶上围着一圈官兵。
客栈内。英姑含泪在折着纸钱。六月红支起身子:“妹子,你折那么多纸钱何用啊?”英姑抬起头:“啊?你终于开口说话了。这纸钱是祭奠我父亲的。”
“你父亲……”
“你听说过竹知县吗?”
六月红惊问:“就是半年前失足掉下落马坡摔死的竹知县?”
英姑纠正说:“不,我父亲不是失足掉下落马坡的,而是遭人谋杀!就像你表哥,那么强壮的身体,怎么会掉下悬崖?”
“啊!当时我和表哥掉下悬崖时,旁边没有人呀?”
“可经宋大人检验,你表哥分明是中毒而死。一定是你表哥事先被人下了毒,路过落马坡时毒性发作,才掉下了悬崖。”
六月红脑子轰地一响:“啊?他……他为什么要对我们下毒手?”英姑急问:“他?他是谁?”六月红害怕了:“哦,不,我不知道……”
“有人要对你们下毒手,一定是因为你们知道什么能置他们于死地的秘密。他对你们下毒手,就是为了杀人灭口!”
“妹子,我要是说出来,钦差大人会饶了我吗?”
“要不是钦差大人救你,还给你抓药治伤,你还能活到现在吗?”
六月红急叫起来:“妹子,快,我要见钦差大人!”
英姑双眼一亮,腾地站起:“好!你等着!”恰在此时,宋慈等从外面回来,兴奋不已的英姑迎了个正着:“宋大哥,她开口了。”
知州府,府衙内外,钦差侍卫层层把守。宋慈大步上前,对侍卫们看也不看,挺身走上大堂。他站立在大堂中央,逐一环视着堂上一干垂立之人:失魂落魄的杨主簿,垂头丧气的孔县丞,面如土色的王书吏,泪痕未干的六月红……最后,他把目光转向大堂之上并排而坐的钦差薛庭松和卢知州。
宋慈终于开言:“二位大人,宋某是否可以开始了?”
卢知州支吾道:“哦,你……哦,钦差在此,哪有老夫说话的份儿。”
薛庭松笑道:“卢大人客气,本钦差权当是福气了。宋慈,今日这戏唱得如何,就听你的了。”宋慈深吸一口气,娓娓道来:“宋慈遵命。宋某一向别无所好,唯独对勾栏瓦舍的南戏杂剧却是自幼偏爱。所谓‘天地之大,不过瓦舍,世态人情,尽在戏中!’宋某混迹其间,乐此不疲,百看不厌。可当宋某来到这个被官场上称作龙潭虎穴的梅城县,看到的一出活生生的好戏,却远比瓦舍中的杂剧精彩百倍!而这出活剧的主角不是别人,正是上座的这位知州大人!”
卢知州强作镇静,呵呵一笑:“既然宋大人有此癖好,老夫也权当是在瓦舍听戏。”宋慈笑道:“那卢大人就听宋某往下唱。宋某的话题得从见了卢大人第一面的时候说起。那天,卢大人一露面,就给宋某留下极深的印象,几句话便让宋某产生十二分的好感,接下来卢大人的几番举动,更让宋某感动落泪。先是开棺让宋某验看孟兄之尸,接着又提醒我到火烧现场察看,而后,又是卢大人第一个想到,要去狱中查问驿丞。卢大人还一再声称,只要还有一丝疑点,就不能草率结案,不查个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决不罢休!”
卢知州辩道:“这些难道是卢某的罪过吗?”宋慈说:“不。这些都不错。可是,等宋某赶到狱中,看到的却是一个三天以前就上了吊的死人!至此所有的线索突然都断了。这时,宋某才忽有所悟:自从来到梅城县,从开棺验尸、勘查现场到提审驿丞,所到之处,必然都是一无所获,而紧接着街面便出现了‘经钦差查验,孟知县死于自然失火’的传言,宋某才明白,自己居然让人牵着鼻子走了一圈!是谁在牵着宋某的鼻子?驿丞一死,一切都死无对证。卢大人此时大概以为万事皆妥,危机已过。然而,宋某从一开始就留了个小小的心眼——”
宋慈面色严峻:“孟知县并非死于什么意外失火,而是被人谋杀后纵火焚尸!”卢知州的脸颊猛地一颤:“什么?你昨天还说孟知县是在一场意外大火中遇的难,今天怎么又说是死于谋杀?”
“卢大人,恕宋某初来乍到,未知深浅,对卢大人也不得不有所隐瞒。”
“欸,你不是说那焦尸嘴里有烟灰吗?”
“那是始作俑者弄巧成拙!”
“怎么讲?”
“盖因活人被火烧烤,酸水上涌,口中唾沫剧增,与进入口鼻之内的烟灰交融,即成糊状,而孟知县口鼻之内的烟灰却干如粉尘。由此可见,孟知县绝不会是死于什么意外失火,而是被人谋杀后纵火焚尸!”
卢知州怔怔自语:“真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宋慈微微一笑:“从卢大人嘴里说出的话,大概只有这一句才是真正出自肺腑之言。”卢知州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已坐不住了。
宋慈接着说:“宋某为了摸摸卢大人的屁股,使了个投石问路之计。果不其然,卢大人感到危机降临,为保全自己,就迫不及待地要抛出一个替死鬼,把这一切嫌疑都担了过去。扮演这个替死鬼角色的,便只有杨主簿了。”
薛庭松笑问:“何以见得?”
“卢大人为什么要将杨主簿抛出来?道理有三:其一,杨主簿的确是仵作出身;其二,杨主簿是梅城县实际上的当家人,还是孟知县谋杀案的直接操办人,只有杨主簿才担得下谋杀案的罪名;其三,杨主簿与卢大人关系最密,知道的内幕也最多,多年前,杨主簿是卢大人的得意门生,也就是说,出身仵作的不止杨主簿,还有一位高人,那就是卢大人自己!”
薛庭松对卢知州说:“这是薛某揭人老底,卢大人可别见怪哟。”卢知州面色发白:“这……既然杨主簿知道本州那么多事,老夫把他抛出去,岂不找死?”
宋慈接口道:“这正是卢大人步步为营之妙了。你在抛出杨主簿的同时,心里就已设好了下一步棋:那就是赶在杨主簿被缉拿之前,就让他带着发生在梅城县的这一系列谋杀案的秘密,永远消失。这样,谋杀案便有了一个结局,换言之,只要把这一系列谋杀案的罪责都往死人身上一推,真正的元凶便可死无对证,逍遥法外——”
卢知州阴着脸往府邸深处走去。到一紧闭的房门前,轻叩了三下门环,沉沉地说了句:“你随我来。”
房门开处,黑三走了出来。卢知州在前,黑三在后,绕过曲桥回廊,走进一厅。卢知州将重重的一个银包扔在桌上,“这银包里足足五十两白银。这是让你为老夫办最后一件事的报酬,不会轻了吧?”
黑三脸上掠过一丝蔑视之色:“即便真的轻了,黑某又岂敢和堂堂卢大人讨价还价。”
卢知州又甩出一个银包,“再加五十两。但你必须把活做得干净利索。”
“黑某拉屎屁股上从来不留污渍。杀谁?”
卢知州像是自忖:“谁能带得走梅城命案的全部罪名呢?”黑三一把抓过两个银包就走。卢大人追问:“你难道也不问问姓甚名谁?”
“大人不是已经说了吗?”
“老夫说谁了?”
“能担得下梅州命案全部罪名的只有一个人,杨主簿!”黑三说完,掉头就走。卢知州看着黑三从长长的长廊渐渐远去,才松了一口气……
至此,公堂上下静寂无声。宋慈看了看左右,缓缓说:“出乎卢大人意料的,是那位叫黑三的杀手与杨主簿的姘妇,也就是这位叫六月红的是一对指腹为婚的表兄妹,而杨主簿也不知由他出面雇用的黑三竟是老知州豢养的杀手。黑三早有携带六月红远走高飞之意,所以他没有按照卢大人的指使,把毒悄悄地下在杨主簿茶碗里,而是要向杨主簿狠狠地敲一笔竹杠,然后带着他的心上人远离这块是非之地。但想不到的是,他没有遵照主人的旨意把毒下在杨主簿茶杯里,却让杨主簿回敬他一坛下了毒的饯行酒——”
黑三正和六月红在床上搂着说话。忽然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啪”地甩在床上。六月红一声惊叫,黑三缓缓坐起。来人是杨主簿。
“哼,五十两黄金足可让你这一辈子躺着吃。”
黑三缓缓起身,“我敢说这不过是你的九牛一毛。”
“不错!可我拿全部金银换你的表妹,你干不干?你要愿意,就马上从这儿给我滚出去,去雇辆马车,拉着金子银子远离梅城。”
黑三一声冷笑:“听说过情义无价吗?告诉你,你要真想换我的表妹,只有一样。”杨主簿说:“天上星,水中月,只要你说得出来。”黑三咬牙道:“你项上的人头!”说着,亮出雪亮的刀。杨主簿连眼都不眨一下地把脖子往前一挺:“成交!”
六月红插到两人中间:“不不不,你们别这样,别这样。要是你们因为我非死一个的话,那就让我死了算了。”
杨主簿对女人说:“你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六月红吓得嘴唇哆嗦:“什……什么话呀?”
“你说过,要是杨某出了事,你每年清明节都到我坟头上烧一炷香。有你这句话,我杨某死而无憾!”杨主簿转身对黑三怒吼,“还等什么,下手啊!”
黑三一把将六月红揪到跟前,钢刀指着她的喉咙恶狠狠地说:“我真恨不得一刀把你杀了!因为让我夺这么一个男人所爱是为不义;可我要是不把你带回去成亲,违逆父母之命,是为不孝。是你这臭婊子让我黑三做了个不义不孝之人。”六月红吓得尖叫起来。
“黑兄!”杨主簿忽然抱拳一礼,“你放手。你能说出这么英雄气的话,杨某深感惭愧。这怪不得红姑娘,是我杨某人太过痴情,让你陷于两难。好,既然话都挑明了,杨某不再让你为难。告辞!”
黑三喝道:“站住!”杨主簿似乎早有所料,站住了,却不回头。
黑三放下刀,诚服地说:“算我黑三有眼无珠,以前小看你了。可你和红姑娘也算恩爱一场,就不想给红姑娘饯个行?”说完他就想离开。
杨主簿拦住黑三:“杨某来此之前,是想只给红姑娘饯行;可听了你刚才一番热诚之言,杨某更想为黑兄饯行。”
黑三道:“我要是不领情,就算不得真丈夫了。红妹,买酒去。”
杨主簿一笑:“门外就放着我带来的好酒,何必再买?我原来只想和红姑娘离别时痛饮一场的。”
黑三拍拍杨主簿的肩,“大丈夫,不必为女人断肠。酒!”
杨主簿说:“你不怕我在酒中下毒?”黑三笑道:“我料你不会。你要是自己能下手,何用花那么大代价雇我黑三去杀人!”
杨主簿大笑:“凭黑兄这句知己之言,杨某先喝。”举起酒坛欲喝。黑三一把夺过:“你也太小看我黑三了,莫非还要你先试毒我才敢喝?”说完一仰脖子就“咕咚咕咚”地猛喝一阵,“怎么样?没事吧?唉,杨老弟,你我相见恨晚啊。”
杨主簿感叹道:“不怨相见恨晚,但求来日方长啊。”
“哦,有句话,算我给你的临别赠言:那老东西你得提防着点……”
杨主簿闻言变色。黑三又举坛猛喝了一阵:“来来来,该你了……咦,人呢?”
六月红说:“走了。被你那句临别赠言吓走的呗。”
黑三冷笑道:“哼,我还留着半句呢。”
“你留着什么?”
“原本,那老东西命我杀了他!”
宋慈继续推案:“杨主簿欲擒故纵,轻而易举地让黑三喝下了毒酒。毒性正好在黑三行至落马坡时发作。黑三身落悬崖一命呜呼,与半年前竹知县之死如出一辙!”堂下,六月红禁不住呜咽起来,而杨主簿则是一脸解恨的快意。
宋慈接着道:“卢知州没想到杨主簿能逃过黑三之手。无奈,他只能亲自下手,除掉杨主簿了——”
知州府内,酒桌上,摆着丰盛的酒菜。卢知州手里捧着个精致的酒壶,试着把壶嘴一拧,壶嘴就变了个样,原来这是把阴阳壶。忽听脚步声传来,他赶紧放下酒壶,堆起笑脸迎着来人。杨主簿出现在门口,叫了声:“恩师。”
卢知州不冷不热地说:“来啦,好,进来吧,坐!”拿起酒壶斟酒。
杨主簿拿起来就喝下一大杯,“干爹,我不敢多喝,不然,过落马坡时可得重蹈半年前竹知县的覆辙了。”
卢知州闻言一惊:“好,再喝一杯,喝完这杯你就回去。过落马坡时要千万当心。”举壶先往自己杯里满满斟上,要给杨主簿倒酒时,忽然门像是被风吹开了,卢知州吩咐道,“哟,把门关上,关上。”
杨主簿起身去关门。卢知州借机拧动壶嘴,却不斟。等杨主簿关好门回到桌边,才说道:“怎么忽然就起风了?”边说边当着面为杨主簿斟满酒,“来,干了这杯,你就早点回去吧。”
杨主簿端起酒杯的时候,一个踉跄,趁势将杯中酒倒进了衣袖之中,举着空杯,嘴上却说:“哟,是醉了,差点溅了干爹的好酒。”一仰脖子“干”了,还舔着手指大着舌头说,“您看,都溅手上了,可惜。”卢知州微笑地看着……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知州大人精心准备的这场鸿门宴,却因杨主簿心有戒备而又一次失手。”一侍卫呈上那把阴阳酒壶,宋慈接过,“宋某刚才请侍卫到府上取来这把酒壶,卢大人想必不会见怪吧。这位杨主簿逃过卢知州从这把壶嘴里倒出的毒酒,却撞上了钦差大臣薛大人布下的罗网。恐怕直到此时也想不明白,怎么就那么倒霉,曾经为所欲为,怎么就走投无路了呢?无独有偶,昨夜有人刨开了竹知县的坟墓,想盗走竹知县的尸骨,也被钦差的官兵当场拿获!请钦差大人传证人上堂。”
薛庭松听得入迷,这时回过神来,厉声喝道:“带上来!”侍卫应声,押上一群黑衣盗墓人。薛庭松喝道:“何人指使你们夜盗竹知县尸骨,快快从实招来!”
盗墓人一个个匍匐在地:“是卢大人让我等去盗墓的呀。”
宋慈高声道:“请出竹知县遗骸。”
侍卫抬着素帛裹着的竹知县遗骨走进大堂。英姑拜倒在地,痛哭失声:“父亲,当年您喝下卢怀德的毒酒,在落马坡毒发而落下悬崖,半年来,女儿一路奔走,请来宋大人,终于使您的沉冤真相大白,女儿能为你申冤,为你报仇了……父亲,您在天之灵若是有知,就睁着眼看看恶人的下场吧!”
宋慈动容地说:“卢大人!既然你也曾是验尸的高手,就下来和宋某一起验一验竹知县的尸骨,看看是否死于毒物?”
卢知州忽然狂吼起来:“不用验了!竹梅亭是喝了卢某的毒酒,可那是他自作自受,他想把卢某送上断头台,卢某就让他先下地狱,这就是天理!”
众人震惊不已。卢知州声嘶力竭地狂笑:“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想不到卢某苦心经营几十年的家业,毁在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手上……可老夫无怨无悔!嘿嘿,小子,就算你能,可你毕竟还欠火候。你能从半年前的尸骨中验出死者是中毒而死,可你还能验出一具焦尸究竟如何而死吗?我知道那小女人把什么都对你说了,你也识破了往焦尸嘴里塞烟灰的伎俩,但那没用,卢某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孟良臣就是老夫雇杀手行刺,然后放火焚尸灭迹的,你也永远找不到一丝的证据!一个没有证据的命案,即便是让凶手伏法,也是遗憾!老夫多少也胜了你半筹!”
宋慈严词以对:“你不就想看看孟知县被刺焚尸的证据吗?宋某不会让你失望的!”卢怀德冷笑:“嘿嘿……不就是酽醋、酒泼,地面见红吗?那是可一不可再的伎俩,听说你已经验过一次,不能再用啦。”
宋慈吼道:“宋某还有更绝的,让你上断头台前再长一次见识!”
天气晴好,万里无云。孟良臣被害的废墟上,里外都有钦差侍卫层层把守着。正中一把太师椅上端坐着钦差薛庭松。宋慈凝目注视着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面。捕头王抱着一捆易燃的干草进来,宋慈从捕头王手中接过,亲手将干草均匀摊于地面上。
宋慈大声道:“钦差大人,下令将贪官恶吏们带进来吧。”薛庭松吩咐:“把人犯都带进来!”侍卫应命押着卢知州、杨主簿、孔县丞、王书吏等一干人犯到场。宋慈怒喝一声:“跪下!你们一个个都给我睁大了眼睛看着,看着宋某将如何向世人来昭示你们谋杀孟知县的罪恶!点火!”
捕头王将火把往干草上一扔,大火熊熊燃起。当干草燃尽烟灭成灰的时候,宋慈暗抹悲泪,用扫帚清扫地面上的积灰。他嘴里轻语:“人尸被火焚时,油脂溢出,随人体渗入泥地,用火烤灼,使渗入泥地的油脂重新泛出地面。与烟灰粘连,死者被焚前的尸位形状便可由此重现……”
捕头王惊叫起来:“啊……快看!”奇迹发生了。随着宋慈的清扫,一个由粘在地面上的草灰形成的匍匐状的人形,清晰可辨地浮现在地面上,尸形的颈脖处有一个半圆的灰形。宋慈手持扫帚怔立着,脑海里猝然闪出一个真切的场景:
孟良臣从床上一跃而起,床前的黑三照着孟良臣的脖子,手起刀落。孟良臣猝然睁大两眼,随即身子软塌,双手垂下,倒地身亡,血从脖颈处溢出,在地上淤积……
宋慈一把将卢知州提到那尸形前,怒吼道:“看见了吗?这就是我贤弟惨遭杀害后被焚尸的证据!我要你为我贤弟偿命!偿命!”
卢知州脚下一软,扑通跪倒在尸形之前,慢慢倒了下去……
宋慈独闯梅城,智破谜案的传奇故事,在京城一下子传开了。这事当事者宋慈尚不很清楚,身在京城要位上的岳父不免心里暗喜。这天,薛庭松派人把女儿接回府中,要与女儿好好说一说。
玉贞走进父亲的书房:“父亲,您找我?”薛庭松看着女儿,乐呵呵说出一段话:“玉贞啊,你可知道,上朝狄仁杰断狱如神,苏无名判案神明;本朝又有包文拯刚正不阿,还有你的公公宋推官神断出名。这些作了古的奇才先贤都在刑狱审勘上有过辉煌业绩,留下过惊世骇俗的传世手笔。当今大宋朝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奇才怪杰,小子牛刀小试便震动了朝野。为父断言,此人实乃大宋栋梁之材,前程无可限量!你知道为父说的是谁吗?”
玉贞一听便明白了,笑道:“父亲是想让女儿夸夸您慧眼独具,为女儿选对了夫婿吗?”薛庭松大笑:“女儿啊,为父不得不承认,当初和你公公约定这门亲事的时候,并未对慈儿期望过高,甚至还心生过悔意。可此番在梅城,女婿真让我这老丈人亲眼领教了!女儿,你知道为父为何要对你说这番话吗?”
“父亲向来高深莫测,女儿又如何猜得出来?”
薛庭松诡秘地笑笑,从袖中取出那张缺了角的官凭:“哼,为父只想女儿说句实话,这个角究竟怎么烧去的?”玉贞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还笑。你说我该如何惩治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婿?”
“父亲,您要是想让女儿把这个再还给他,倒不如父亲您亲手……”
女儿的话未说完,薛庭松就“唰”地一声撕了官凭。
玉贞一惊:“啊,父亲,您怎么给撕了?”
薛庭松哈哈一笑:“因为这已经是一张过期作废的官凭。你想想,为父入仕,从县丞、主簿、县令到京畿府台,三十年才混到如今这么个吏部正三品主事。可刚才早朝之上,圣上当着百官,一下子就赏了宋慈一个大理寺正六品主事之职,这小小的大理寺丞岂不是一页废纸?”
西湖边。艳阳晴天。一条画舫停在离湖岸不远的水面上。画舫上歌舞琴声,欢声笑语,水面微风还断断续续把有人在画舫上高声吟诵的诗句吹到岸边:“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岸边行人中,有个年轻女子,一双游移的目光在往画舫上寻找着什么人,最后定睛在兴致颇高的薛庭松身上。渐渐,薛的身影模糊了,因这双眼睛里涌动着泪水……
此时,宋慈身着便装在湖边散步。捕头王紧跟在后,“大人,英姑娘虽是个女流,可聪明能干,论才学,丝毫不比须眉男子逊色,您还是……”
“你想让我把英姑娘留下?”
“我只是觉得,英姑娘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怪可怜的。何况,她还写得一手好字,人又聪明,就算当个衙门书吏也绰绰有余……”
“荒唐!衙门哪有妇人当书吏的?”
“我……我只是打个比方。”
宋慈轻叹一声:“要说英姑娘,宋某也实在心有同情啊。哎,要不让她留在夫人身边,给夫人做个伴。”捕头王面露喜色:“对,就让她给夫人当丫鬟吧。”
宋慈斥道:“胡说!英姑娘也是官家出身,忠良之后,怎么能给人当丫鬟?”
“这是她自己愿意的呀。”
“让英姑娘做宋家的丫鬟,宋某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竹知县吗?”
捕头王一怔,不再作声。宋慈忽然被什么吸引,就走上前去。他看见一位面容秀丽,衣着素雅的女子伫立在岸边,泪眼凝视着湖中的那艘画舫。
顺着女子的目光,宋慈往那画舫上一看,看见画舫之上不少官员,其中也有岳父薛庭松。他怕让岳父看见,对捕头王轻声说:“快离开此地。”
刚快步走出一段,忽然听到身后女子大叫一声:“燕子——”听到呼声,宋慈蓦地回过头,猝然撞入视线的,却正是画舫上岳父也因那一声呼叫而受惊回头的惊惶之状。等宋慈的目光再次寻找发出那声呼叫的女子时,却见那女子捂着下腹,踉跄几步,摇晃着一头栽入西湖。
宋慈大惊,大步奔去。捕头王腿快,后发先至,却站在岸上束手无策。宋慈急声催促:“快下水救人呀。”捕头王为难地说:“我……我是个旱鸭子。”
“什么?那你敢称什么捕头王?比我还不如!”宋慈说着要往水中跳。
捕头王将他扯住:“你也不识水性,下不得呀。”
二人正争执着,身边人影一闪,一女子跳入水中,一个猛子扎向水底。
宋慈愧道:“你我两个大男人,还不如人家一个小女子。丢人!”
画舫也往这边疾驶而来,船舷上的百官大多漠然,唯独薛庭松一脸焦急。这一切都让宋慈看在眼里。捕头王忽然惊喜地叫着:“啊,是英姑娘!”
宋慈回过神来一看,见拉着落水女子浮出水面的正是英姑。画舫过来,落水女子被画舫上的人拉上船,救人的英姑则返身向岸边游了过来。
捕头王突然惊叫一声:“大人,你看,这儿有血……”
宋慈闻声,往脚前一看,果然湖边石阶上有跳湖女子留下的血迹。
画舫靠近湖边,只见被拉上船的落水女子浑身是血,在她身边的是薛庭松。他花了好大气力才掰开那女子的双手,而后从女子腹部拔出一把利器,是一把半尺长的剪子。有人把了把女子的脉,大声说:“没气了。”
捕头王轻声问宋慈:“大人,是谋杀吗?”
宋慈摇了摇头:“不,是自杀!”
“快拉我一把。”英姑已到岸边。捕头王把英姑拉了上来。上了岸的英姑上气不接下气,却笑着朝宋慈说:“大人……我够资格当您的随从吗?”
宋慈没有回答,仍怔怔地看着画舫。薛庭松从尸体边站起身来,悄悄退离了人群几步,宋慈似乎看见岳父眼里噙着泪花……
英姑追着问:“欸,大人,您还没回答我的话呢!”宋慈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大步离去。捕头王连忙跟上。英姑回头看那船上,见薛庭松正神色黯然地离开人群,怆然独立于画舫船尾。再回头看宋慈,宋慈已经身影模糊……
令人费解的是,宋慈因破梅城县谜案,建下奇功,被朝廷破格任命为大理寺正六品主事。可就在发生这个西湖小插曲之后,宋慈突然向朝廷力辞大理寺主事,请命外任,经圣上恩准,宋慈被派往外省充任提点刑狱。而其中究竟是何原因,却无人知晓。
宋慈离京外派,在外省任提点刑狱多年,洗冤禁暴、扶良惩恶,破了一桩又一桩的疑难命案,果然成就了大宋提刑官的赫赫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