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把遗体捐给堆肥设施不一定适合所有人。死亡来临后,我们仍会按照惯例埋葬或火化我们深爱的逝者。但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一旦完全腐败、进入肥沃的土壤中,我们就是一种相当彻底的植物养料:我们的蛋白质、脂肪、骨骼和各种矿物质所能提供的,远远超过那些通常意义上对植物群来说必不可少的营养。正如作家凯特琳·道蒂(Caitlin Doughty)在《好好告别》(From Here to Eternity)中描述的那样,“重构”运动日益发展,也就是真正让我们的身体回归大地,拥抱那种“身体变得凌乱、混沌且狂野”的自由。
我对拜访田纳西诺克斯维尔“身体农场”时的情景仍记忆犹新,人们在那里将他们的遗体捐给科学事业,让法医专家能够了解我们在各种自然和残忍的情况下如何腐败,比如在地下、在地上、在汽车后备厢里、在拖车里。我觉得这个地方让我彻底着迷,而且莫名地感动。捐赠者以死亡帮助科学家更深入地了解生命不可避免的结局,同时帮助法医侦破谋杀案,将凶手绳之以法。不过,当我写下这些时,光是有这样一个地方这件事就引得一位图片编辑大为反感,以至于我在这片两英亩半的场地里拍摄的照片,即使没有出现任何看得见的尸体,也被认为不合适而被拒绝了。
捐赠新生儿的脐带或许也不适合每一个人。出生后,我们照例把大约两英尺长的脐带当作医疗废物,扔进垃圾桶。但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脐带中含有干细胞和祖细胞,它们可以产生携带氧气的红细胞、抗感染的白细胞和凝血的血小板,能够帮助治疗甚至治愈80多种疾病,从白血病到镰状细胞病都在其列。世界各地已经进行了4万多例脐带血移植手术,这一运动也随之发展。在另一个故事中,我讲述了一位白血病患者是如何通过双脐带血移植而得救的。这台手术使用了两位匿名婴儿[他们的昵称是艾米莉亚(Amelia)和奥利维亚(Olivia),以各自A型和O型的血型命名]的脐带,在患者的骨髓被化疗和辐射摧毁后,为他有效地重新植入了骨髓。尽管脐带有挽救生命的潜力,但很多医院甚至不允许新生儿父母在剪掉脐带后选择捐赠。
当我开始写这本书时,一个问题不停在我脑中闪现:什么东西才是有价值的?几乎不会有人质疑献血、捐献器官、捐精或捐卵的价值。救一条命或是将一个新生命带到这个世上来,是一种值得称道的利他主义行为。但是,一旦我们把某些东西打上了无用或毫无价值(或者直说了吧,令人作呕)的标签,往往就很难用另一种眼光看待它。这就让我想到了捐屎。诚然,我们经常渴望尽快摆脱它。但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正常的消化副产物对植物和人类生命可能都有彻底的变革作用。我希望这是我们都能支持的事。不过,在你做鬼脸或者感觉毫不关心之前,我有充分的理由说明,我们应该关心这块我们从生到死都在很努力制造的未经雕琢的璞玉。
屎在生命之初就存在,那是婴儿通常在出生一天内(但有时是仍在子宫里时)产生的一种绿黑色、焦油状但几乎无味的排泄物。它的术语叫胎粪,其中含有黏液、胆汁、水、脱落的肠细胞、羊水、绒毛般的胎发和妊娠期间胎儿吞下的其他碎片。它被排出体外的过程洗礼了肠道,为新生儿的消化系统从母乳或婴儿配方奶中吸收营养和处理残渣扫清了道路。屎也常出现在生命终结之时,当我们的下消化系统的渣滓叹息着离开我们的身体时,肛门内外括约肌最后一次放松。在这两项意义非凡的事件之间,一个处在相当大的分布曲线中点的成年人每周排便八九次。每周的产量两磅左右,大约是一颗从商店买来的菠萝的重量。鉴于目前地球上有80亿人,一些粗略的估算表明,我们的年产量相当于……呃……一大堆菠萝。
作为前微生物学家,也许我有偏见,但我们似乎一直在回避一种我们制造了这么多的天然物质[好吧,也许德国人或者约翰·沃特斯(John Waters) 不是这样的],这似乎有点奇怪。作为房主,当一位邻居把工人刚刚喷在我们房子上的棕色底漆比作“一种难以启齿的身体机能”时,我又好气又好笑。该死的屎棕色。她本意是冒犯,但她的分寸感让她无法宣之于口。作为正在写这本书的作家,我不安地发现,我在一些采访中用的转录功能已经训练了它的人工智能算法,来审查录音中类似“屎”“尿”以及“屁眼”这样令人反感的俚语。为了摆脱它们,我们不惜抹掉这些词。
法国精神分析学家多米尼克·拉波特(Dominique Laporte)在《屎的历史》(History of Shit)中毫不留情地抨击了西方世界的妄自尊大,他发现:“我们不敢谈论屎。但自古以来,没有其他话题能让我们说这么多了,甚至连性都不行。”想想孩子父母(和宠物主人)想到屎还有它可能含义的频率。我们会分享换尿布时栩栩如生的回忆,包括色、声、味或者吓人的量。我们沉迷于一个拉屎正常的孩子发出的满意甚至快乐的感叹(更不用说松了一口气的父母了)。这些时刻往往被当作孩子成长过程中值得庆祝的一步而被铭记。第一次拉屎!拉出来的屎第一次不是诡异的黑色或绿色的!第一次拉出基本成型的屎!第一次在马桶上拉屎!
今后的人生中,我们常常纠结于它的缺席以及它可能意味着什么,特别是在事故、疾病或手术之后。它的重新出现会让患者和他们的亲人欢呼:身体系统正在恢复,生活也正按部就班地跟上节奏。在外科医生切除了我的胆囊并取出一颗葡萄大小的胆石后,第一次的正常排便让我乐不可支。
丢了胆囊适时地提醒了我,类似这种软塌塌的梨形器官的身体部位究竟有什么用,对于这个问题还有很多东西有待了解。医生把它称为“可消耗品”,意思是,没有它你照样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尽管它在集中、储存和分配胆汁方面发挥着作用——胆汁则由肝脏制造、用来分解脂肪。在犹豫不决的6年间,我时不时感到胸口像挨了一拳那样疼,那种疼最初就像心脏病发作一般,最后我无奈地同意切除胆囊。看到这个器官像绿色湿纸巾一样从我肚脐眼上的一个洞里被一片片抽走,我并没有特别伤心。(好吧,我没有目睹这种情况,但这是一个有趣的想象画面,还有那块棕褐色的多面体石头,当时它的直径已经超过一英寸,不得不从同一个出口摘出来,对我办公室书柜上的古董弹珠罐来说它本该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补充,但手术中心显然不习惯这种留作纪念品的要求。)
不幸的是,外科医生、麻醉师和护士都忽略了解释常规门诊手术和多种同时下肚的药物会对一个人的“室内管道系统”造成多么严重的破坏。(说白了,很多很多事都会扰乱你的肠道。)在术后恢复室里,一位负责的护士警告我,在厕所里不要太用力,以免造成严重的附带损伤。在极少数情况下,严重便秘甚至会致死。排便引起的肺栓塞可能会导致死亡,这种情况发生在大腿深静脉或骨盆静脉中的血栓突然脱落并阻塞肺动脉内的血流时。另外,过度的压力也会让患者的血压飙升。这种压力的累积可能导致脑或腹部的血管隆起和破裂,从而引起危及生命的中风、动脉瘤或心脏病发作。事实上,埃尔维斯·普莱斯利(猫王)(Elvis Presley)就死在厕所里(可怜的埃尔维斯)。他由于对阿片类药物长期上瘾,有严重的长期便秘,导致结肠急剧扩张。这种病被称为巨结肠,没错,就是你想象的那样。一种合理的假设是,埃尔维斯用力过猛,并因严重的心脏病发作而倒下了。也就是说,严重便秘可以让国王 下台。
最后,敝人的“大便守夜礼”在手术后仅仅持续了52小时,远远早于其他许多可怜人的报告。身为一名中年男人,我在庆祝并告诉父母我在厕所里的胜利时,难免有点别扭。但是,溅起第一朵水花时绝对是个解脱的时刻,它说明事情已经开始好转。我的手术和术后恢复迫使我更加关注身体是如何运作的,吃进了什么,又排出了什么。这段插曲也让我深刻地认识到,关于暂存在肠道里的那些存货的上蹿下跳,我们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我们仍然习惯于认为,我们与自然界的其他部分泾渭分明,但整个世界的缩影实际上就在我们体内:我们无法逃避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它的命运与我们休戚相关。了解它是什么,还有它的作用,或许可以帮助我们欣赏自身的内在力量,学会如何更好地与一个和我们共同演化的卓越的生态系统保持步调一致。推而广之,这种心理转变可能有助于我们理解如何与自然合作,而不是试图征服或者支配它,这能让我们免于许多痛苦。
事实是,我们正处在历史上一个“哦,该‘屎’!”的时刻,我们与这颗星球上的其他部分都脱节了。气候科学家告诫我们,我们必须现在就行动起来,避免那些最坏的结果:海平面和气温上升,这些都跟我们对化石燃料的依赖有关。要完全转向其他能源,需要对后工业社会、对生活中最重要和最有意义的东西,进行一些创造性的重构。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能让我们一劳永逸,但着手创建解决方案的最佳切入点就是我们不起眼的“大号”。
如果我们明白,我们生来就是自然界中的一员,我们自身就是一根管子,连接着我们肠道里的内部生态系统和周围更大的生态系统,这或许能让我们接受自己作为两个生态系统的守护者的基本角色。想要做更优秀的管家,我们可能要以新的方式审视那些传统的规则和基础设施——它们或许不再适用于那些日新月异的景观。或许还要重新思考我们如何衡量并谈论价值和进步。
长久以来,许多文化中都流传着创世故事和民间传说,它们都强调再生循环的本质,一种生灵的身体或副产物在这种循环中生出了其他生灵。一则来自西伯利亚楚科奇人的传说,被尤里·雷特霍(Yuri Rytkheu)记录在了《楚科奇圣经》(Chuk‐chi Bible)中,故事描述了世界是如何从“第一只鸟”——乌鸦 的胃和膀胱中诞生的。“一只乌鸦,飞掠一片广阔的天地。它不时慢下来,播撒尿粪。固体所落之处,就出现了陆地,液体所落之处,就成了河流、湖泊、水坑和小溪。有时,第一只鸟的排泄物混在一起,就形成了苔原沼泽。乌鸦粪中最坚硬的部分成了构建岩堆、山脉和峭壁的材料。”
这些传统叙事与我们当代的故事分庭抗礼,而当代的故事更有可能由污染的水道、可预防的疾病,还有去了不该去的地方的大便组成。生活在华盛顿特区的艺术家、教育家兼活动家肖恩·谢夫纳(Shawn Shafner)告诉我,我们的语言、图像和我们特殊的空间设计,“没有教导我们要赋予被丢弃的东西意义”。为了帮助人们打破禁忌,让他们能谈论那些他们觉得难以启齿或者无关紧要的东西,谢夫纳创立了POOP项目,POOP是“People1001b3s Own Organic Power”(人类自身的有机力量)的简称 。他通过艺术、戏剧和幽默(他的一首歌包含了如下歌词:“我是个产屎官,没错,我拉屎”),让听众放下戒备,对如何让他们的身体和地球具有更健康的关系进行更严肃的讨论。
尽管我们可以强调这是别人的问题,但我们都需要了解一下现实情况。从挪威到加拿大的乡镇和城市,人们仍会将污水直接倾注入海。纽约市臭名昭著的功能失调的综合污水处理系统,在大雨过后经常将未经处理的污水排入运河和水道。佛罗里达、得克萨斯以及美国其他州的一些城市,同样会在飓风后被未经处理的污水淹没。即使在我生活的城市西雅图,令人羡慕的污水处理设施仍会偶尔出现故障,比如2021年1月,离我家不远的一个泵站停电了,将220万加仑的雨水和污水(可能包括了我自己制造的一些)倒进了华盛顿湖。
我们在自然灾害面前永远不堪一击。但我们对一种“没有用”的产品的命运漠不关心,正不相称地伤害着那些最脆弱的人,同时提高了所有人的风险。“我们的大便指向了一种境况,基于对‘废物’的错误观念,我们不接受它的再生循环,也摒弃了我们自己的身体在这种循环中成为再生剂的能力。”谢夫纳这样告诉我。我们的存在要求我们重新担起这份责任。作家珍妮·奥德尔(Jenny Odell)在《如何“无所事事”》(How to Do Nothing)一书中写道:“即使你只关心人类的生存,仍然不得不承认,这种生存并非受惠于对外界的高效索取,而依赖于维系一张精密的关系网。除了个体的生命,还有一个地方的生命,它不仅取决于我们所见之物,那些充满魅力的动物或者标志性的树木。虽然我们可能自欺欺人地觉得,我们可以脱离那种生命而生活,但这么做在物质上就无法维持,更不用说这会导致我们其他方面的贫瘠。”
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我们都和这张网联系在一起,和我们自己不太光彩的屎紧密相连。诚然,我们复杂的非典型英雄散发着臭味,在险境中只展露一丝潜力,在海德的表象下展现出杰基尔的内核 。但是,如果我们多看几眼,就会发现一个名副其实的聚宝盆,其中充满了人类保护、创新和变革的可能。我们可以看到拯救生命的药物和可持续的能源。我们望见了堆肥和肥料,可以用它们来恢复被侵蚀、耗尽或者在其他方面退化的土地。我们看到了一颗时间胶囊,它可以证明过去的生活和残忍的结尾。我们找到了衡量人类从生到死的健康状况的方法,看到了类似新型冠状病毒感染(COVID-19)社区暴发的早期预警,也找到了标志环境危害的紧急指标。
明智的勘探者创造了非凡的机会,深入其中寻找水、燃料和矿物。它可以赋予人们灵活性和独立性。屎是终极的多面手,它甚至可以帮助维系航天员生命,在保护他们的同时,为他们前往火星提供燃料。总之,人类粪便就是这样的“屎东西”,现在是时候打破禁忌、谈论它的许多优点了。我们这些被严重低估的产出包含了一个水晶球,其中都是关于过去与未来、关于我们面临的隐患和可能性的故事。我们在其中的所见,折射出了我们自身的偏见和错误,以及我们学习和改变命运的力量。
让我们暂且为这坨伟大的校平器、这件民主的提醒物狂欢,就像日本绘本作家五味太郎画的那样 ,它提醒我们,所有人都拉屎。幽默、快乐和乐观都体现在那个天真无邪的奇迹中,它友善地提醒着我们与鲸、大象和其他动物的联系。这里还有更宏大的故事要讲。屎不仅有关于我们身体和周遭世界受到的伤害的警告,还有充满希望的传说,讲述着我们尚未发掘的重建和恢复的潜力。我们很少听到关于我们肠道中错综复杂的工厂、这个工厂的产物的妙用,以及那些懂得在事物之间建立关联的创新者的故事。这本书打算改变这种情况:它让你重新认识一位随处可见、却无人宠爱的伙伴,并邀请你讨论一些既让你难以启齿、又让你深深痴迷的东西。
提高我们“大号”的地位,或许可以帮我们和世界重新建立联系。它也可能创造一种新的困境,要求我们重新审视我们的价值观和道德观:我们如何防止它成为一种商品,导致一些社区遭到剥削、被强行开发数十年,然后财富进一步集中到其他人那里?我们如何确保商品收益得到负责任且公平的分配,且那些最容易受到潜在伤害的人不会不公平地承担风险?
显然,屎作为我们最被低估、也是最复杂的资源之一,给我们创造了很大的讨论空间。因此,请把这次对世界上最被糟蹋、错置的自然资产的深入研究,看作一次来自心底(胃底)的呼喊(或者肠底的呼喊?),让我们关注“废物”,还有我们每天忽视的普通、明显、丑陋的东西中隐藏的巨大潜力。除了我们出生时的脐带和死后的躯体,我们的一生都藏着一股巨大的科学和经济潜力,它在我们的肚脐下咕噜作响,只待鸣笛而出(对不住了胆囊,不是你)。但是,对于我们这个物种的未来而言,为什么要认真对待屎,如何认真对待屎,和屎里丰富的内容是什么同等重要。
要释放屎的巨大潜力,我们就要克服羞耻、厌恶和冷漠,接受我们作为物质生产者和道德设计师的双重角色,来构建一颗更公正、更宜居的星球。不仅如此,为了成为我们粪便应有的标准制定者,我们需要转变我们集体的西方思维模式,尤其是关于什么东西是有价值的,什么东西推动我们前进,以及怎样算是平衡地生活。一个重视并强调我们日常产出的重要性的世界,是一个不再把光鲜亮丽的东西作为解决气候变化和其他艰巨挑战的默认选项的世界。那是一个抵挡得住破坏性、剥削性和专有性创新的诱惑的世界,也是一个通过富有想象力的改造和再造,而拥抱进步的未来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我们需要的答案不再是简单或漂亮的,而是要能提供更长久的解决方案。我们的屎是实,而非形。它是日常生活,而不是灵光一闪。但不可否认的是,它在量上占有绝对的优势,而我们那些丰富的产物,它的总体大于部分之和。
先溅起一朵小水花,接着出现涟漪,然后产生了波浪。这本书是一系列相互联系的故事,它们强调的是意想不到的来源可以生长出动力,帮助我们过渡到一种更循环的经济;在那种经济里,我们不抛弃任何东西,放弃那些“我们置身于生与死、生长和腐烂的古老循环之外”的幻想。这本书说的是如何停止浪费,不再假装我们还剩什么可以挥霍。为了最大限度地发挥屎的力量,我们需要更努力地处理好一种能够引起强烈反应的变化剂。它既能滋润万物,又有毒有害;既风趣幽默,又喜怒无常;既和蔼,又暴躁——而且,它才刚刚开始揭示它的许多奥秘。正如一位研究人员恰如其分地告诉我的,我们知道个屎。
现在该是我们了解屎的时候了。来吧,让我们更进一步认识我们的内在冠军。锁在我们身体里的是一个药柜,是一堆砖型煤,是一袋肥料,也是一条沼气管道。因为我们,还有从我们身体里出来的东西,一位垂死的母亲恢复了健康。灯光亮起,农作物生长,公共汽车加速飞驰。有时,希望会以出乎意料的方式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