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没有太多意外,刘禹锡一举考中进士,同榜登第的还有他初结识的好朋友,小自己一岁的柳宗元。
学而优则仕,然而按照唐朝制度,通过礼部的进士考试,只是有了入仕资格,想入朝为官,还需要参加吏部主持的博学鸿词科考试。
比起旁人,刘禹锡要幸运得多,仿佛是坐火箭一般,完成了别人好几年都难以达到的目标。这一年他顺利登博学鸿词科,两年后通过了吏部取士科的考试,授太子校书。
这时他才二十四岁,风华正茂。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长安的繁华,似乎才刚刚向他拉开序幕。
想想白居易不过是占了同届中举者的年龄优势,二十七岁自豪写下“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之句。
比起来,少年得志的刘禹锡和柳宗元自然要更恣意自豪许多。
更不用说同一时代的韩愈,进士考了四次,博学鸿词科考了四次,前前后后加起来,足足考了十五年。
尽管是考运颇佳,但对于刘禹锡这样的庶族子弟来说,皇城的天,依然很高,他需要结交一些士族子弟和社会名流,诸如李益、王叔文等,为今后的仕途打下基础。
另一方面,一个有着同样需求的人出现了——来自没落士族的嫡长子柳宗元。
柳宗元祖籍河东(今山西永济),母亲卢氏同样属范阳卢氏,世代为官,却因政治和战乱日渐没落。
柳宗元的父亲四处为官。背负振兴家族命运的柳宗元,幼时就有神童的赞誉,十三岁时就有高官请他撰写平复叛乱的文章。
背负着这样的光环,十六岁的柳宗元就参加了进士考试,只可惜两次不中,等到他与刘禹锡同年登第时,尽管有着二十一岁的少年天才头衔,但内心不是没有遗憾。
更可惜的是,柳宗元中举没多久,父亲便去世了,柳宗元不得不回家丁忧三年。柳宗元与刘禹锡这段刚刚开始的友情,两人倒没太放在心上,毕竟匆匆一别,不知何日相聚,相见难料。
守孝期结束后,柳宗元被安排到秘书省任校书郎,两年后考过了博学鸿词科,之后外放做官,任职蓝田县尉。
刘禹锡在太子校书上只干了一年,刘禹锡的父亲刘绪就病逝了,刘禹锡只能从长安奔赴扬州去料理丧事,带着父亲的尸骨返回故乡,跟柳宗元没什么见面的机会。
这一时期,他写下一首政治讽喻长诗《马嵬行》,抨击权贵骄奢,没有政治远谋:
绿野扶风道,黄尘马嵬驿。路边杨贵人,坟高三四尺。
乃问里中儿,皆言幸蜀时。军家诛戚族,天子舍妖姬。
群吏伏门屏,贵人牵帝衣。低回转美目,风日为无晖。
贵人饮金屑,倏忽舜英暮。平生服杏丹,颜色真如故。
属车尘已远,里巷来窥觑。共爱宿妆妍,君主画眉处。
履綦无复有,履组光未灭。不见岩畔人,空见凌波袜。
邮童爱踪迹,私手解鞶结。传看千万眼,缕绝香不歇。
指环照骨明,首饰敌连城。将入咸阳市,犹得贾胡惊。
马嵬驿,更多时候作为杨贵妃被杀之地为人所熟知。《太平寰宇记》里记载:“马嵬故城,一名马嵬坡,马嵬,姓名也,于此筑城以避难……唐天宝末年,玄宗西幸次马嵬驿,为禁军不发,杀杨妃于此。”
路边野草丛生,马嵬驿遍布黄土,长眠于此的杨贵妃,墓上聚积的尘土,已三四尺高,问起来,旁人说是唐玄宗逃难时留下的。
接下来镜头非常残酷地记录下杨贵妃被杀一幕,士兵诛杀外戚杨国忠,唐玄宗为了江山舍弃贵妃。
刘禹锡并没有人云亦云地支持红颜祸水论,反而是对杨贵妃的命运充满同情和怜惜,他写贵妃的美貌,低头回转美目流盼,日月无光;写贵妃之死,被迫吞金,如朝开暮落的木槿花一般凋落,死状平静,颜色如生,大概是平时服用杏丹的缘故。
关于杨贵妃的死亡,一般说法是被缢死在佛堂梨树下,或者为乱军所杀,死于兵刃之下,刘禹锡诗中却称吞金而亡,大抵是觉得这样更能承接后文写贵妃生活的富贵奢华。
诗歌后半段,借由百姓的视角,观察杨贵妃的服饰打扮,几乎是拿放大镜一样,放大了贵妃留下的点点滴滴,侧面描写这些上层贵族的奢靡生活:
贵妃的鞋子不见了,上面的光彩还没散灭;
贵妃的夹袋,哪怕是上面的丝缕被百姓弄破了,依然还有香气;
闪闪发光的戒指,光亮到可以照见指骨内外;
金银首饰,更是价值连城,拿到咸阳集市上,能让异域客商大吃一惊。
刘禹锡这首长诗,比白居易同题材的《长歌行》要早几年,也是比较早的以长篇形式描写杨贵妃之死的诗歌。
相比白居易充满矛盾地歌颂唐玄宗和杨贵妃的长生殿爱情,刘禹锡这首诗,对于杨贵妃的遭遇有着怜惜和同情,但也比较清楚地认知到,贵妃之死,不过是权力斗争、帝王无情的结果,所谓的红颜祸水,不过是拿女子做了牺牲品。
对于杨贵妃所属的上层阶级,刘禹锡却充满批判和谴责之意,奢华繁复的穿着,充满贫富差距的生活,对于社会的平顺,显然是不稳定因素。
可见,刘禹锡对祸国殃民的外戚充满了仇视,对贵族骄奢淫逸生活导致底层百姓生活艰难,有着天然的同情,这也是他后来在永贞革新中态度的一个反映。
在文学创作上,这首讽喻满满的诗作,也为他后来贬宦生涯中各种辛辣的讽刺诗,打开了新的大门。
之后三年,刘禹锡一直在洛阳旧居陪伴母亲。
即便远在东都,刘禹锡也没放下自己的政治理想,然而,这里却没什么人情往来。
也是,哪怕一鸣惊人,三登三科,在旁人眼里,自己不过是个不知名的地方庶子罢了,谁还会记得自己呢?
空有一腔抱负,却不知道该同何人诉说,哪怕将力量化作文字,演绎出这些诗文,又有什么知音人可以同自己唱和?
某天,刘禹锡突然收到一个意外惊喜——来自柳宗元的慰问。
柳宗元得到一块难得一见的叠石砚,马上把石砚寄赠给刘禹锡。
京城这个捧高踩低、遍地势利眼的地方,别说三年之后,就连明日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偏偏有这样一个人,从遥远的京城寄来一件温暖的礼物,对于自幼孤独的刘禹锡来说,当然相当感动。
为此他反复把玩后,写下《谢柳子厚寄叠石砚》一诗表达自己的感谢之情:
常时同砚席,寄此感离群。
清越敲寒玉,参差叠碧云。
烟岚余斐亹,水墨两氛氲。
好与陶贞白,松窗写紫文。
叠石砚轻敲声如寒玉,参差交叠如云,石头的纹理绚烂,研磨后如水雾朦胧,墨香浓郁,中间两联细致刻画了叠石砚的外形,足见刘禹锡把玩后的喜爱。
当然,比起物件的精致,更重要的是礼物背后的良苦用心。
陪伴母亲的刘禹锡,此刻远在洛阳,身边没有同怀进取之心的朋友们,内心无限寂寥,加上父亲去世,心里的悲伤和思念也挥之不去。
柳宗元这方突然寄来的砚台,一方面是安慰刘禹锡,另一方面何尝不是在督促他,不要荒废学业,不要忘了那些在京城豪情壮志的誓言。
长安的花刚开,鹦鹉杯中的美酒刚温好,打起精神,这群尚未尝到政治毒打的年轻人,还怀揣着一腔热情,想要联手打破笼罩在都城之上的阴云,重现无数人神往的盛唐风光。
自此,刘禹锡和柳宗元的往来热络起来,书信往来,谈天论地,畅想今后种种。
从前,两人不过是赴京赶考萍水相逢的泛泛之交。
这块石砚之后,两人则是志同道合的知交好友。
相逢意气为君饮,文字的交谈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共同的理想追求,为今后二人身处同一阵营,谋求变革打下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