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萦绕未散,风暴却提前到来,之前的荣光,不过是一场幻梦,由九霄之上,跌落谷底。
被现实打蒙头的刘禹锡还没反应过来,就得卷土出京,南下去连州,刘禹锡一路走一路跟朋友写诗,消解这突然坠落的愁闷。
途经唐德宗陵墓(今陕西泾阳县崇陵),还能感受到皇室的光芒,都城的云霞似乎还能照到他身上,他寄诗给友人,以表眷恋不舍之情,《赴连山途次德宗山陵寄张员外》写道:
常时并冕奉天颜,
委佩低簪彩仗间。
今日独来张乐地,
万重云水望桥山。
走到洛阳,朋友们没有因为他的境遇而冷眼嘲讽,避而不见,反而是置办酒席,热热闹闹地为他饯行。相聚的欢笑暂时冲淡了刘禹锡的一丝愁绪,但接下来的山高路远,民情未知,又让他多了几分离愁,写下这首《赴连州途经洛阳诸公置酒相送,张员外贾以诗见赠,率尔酬之》:
谪在三湘最远州,
边鸿不到水南流。
如今暂寄樽前笑,
明日辞君步步愁。
得势时,门庭若市;失意时,全靠故友慰藉。
是谁说这世道尽是捧高踩低,趋炎附势?当你深陷低谷时,依然有人陪你看天高云淡,诗词唱和,伴你走过风雨。
韩愈从阳山县(今广东阳山)出发,去往江陵,十月途经岳阳楼,与当时权领岳州的大理司直窦庠相见,碰上同样经过此地的刘禹锡,大抵是想起杜甫雄浑大气的《登岳阳楼》,韩愈挥笔写下长诗赠予窦庠。
刘禹锡即将前往的连州,与韩愈之前所在的阳山县相距不远,或许因为这层缘故,相聚时一时技痒,和了一首长诗《韩十八侍御见示岳阳楼别窦司直诗,因令属和重以自述,故足成六十二韵》:
楚望何苍然,层澜七百里。孤城寄远目,一写无穷已。
荡漾浮天盖,四环宣地理。积涨在三秋,混成非一水。
冬游见清浅,春望多洲沚。云锦远沙明,风烟青草靡。
火星忽南见,月硖方东迤。雪波西山来,隐若长城起。
独专朝宗路,驶悍不可止。支川让其威,蓄缩至南委。
熊武走蛮落,潇湘来奥鄙。炎蒸动泉源,积潦搜山趾。
归往无旦夕,包含通远迩。行当白露时,眇视秋光里。
曙色未昭晰,露华遥斐亹。浩尔神骨清,如观混元始。
戕风忽震荡,惊浪迷津涘。怒激鼓铿訇,蹙成山岿硊。
鹍鹏疑变化,罔象何恢诡。嘘吸写楼台,腾骧露鬐尾。
景移群动息,波静繁音弭。明月出中央,青天绝纤滓。
素光淡无际,绿静平如砥。空影渡鹓鸿,秋声思芦苇。
鲛人弄机杼,贝阙骈红紫。珠蛤吐玲珑,文鳐翔旖旎。
水乡吴蜀限,地势东南庳。翼轸粲垂精,衡巫屹环峙。
名雄七泽薮,国辨三苗氏。唐羿断修蛇,荆王惮青兕。
秦狩迹犹在,虞巡路从此。轩后奏宫商,骚人咏兰芷。
茅岭潜相应,橘洲傍可指。郭璞验幽经,罗含著前纪。
观津戚里族,按道侯家子。联袂登高楼,临轩笑相视。
假守亦高卧,墨曹正垂耳。契阔话凉温,壶觞慰迁徙。
地偏山水秀,客重杯盘侈。红袖花欲然,银灯昼相似。
兴酣更抵掌,乐极同启齿。笔锋不能休,藻思一何绮!
伊予负微尚,夙昔惭知己。出入金马门,交结青云士。
袭芳践兰室,学古游槐市。策慕宋前军,文师汉中垒。
陋容昧俯仰,孤志无依倚。卫足不如葵,漏川空叹蚁。
幸逢万物泰,独处穷途否。铩翮重叠伤,兢魂再三褫。
蘧瑗亦屡化,左丘犹有耻。桃源访仙官,薜服祠山鬼。
故人南台旧,一别如弦矢。今朝会荆蛮,斗酒相宴喜。
为余出新什,笑抃随伸纸。晔若观五色,欢然臻四美。
委曲风涛事,分明穷达旨。洪韵发华钟,凄音激清徵。
羊濬要共和,江淹多杂拟。徒欲仰高山,焉能追逸轨。
湘州路四达,巴陵城百雉。何必颜光禄,留诗张内史?
仿佛是嫌还不够倒霉一样,转眼到了十一月,又是一纸诏令送到刘禹锡面前:连州不用去了,在朗州去当司马吧。
如果是一州刺史,好歹还有些实权在手上,被贬为司马,基本上就是个闲职了,距离上是比连州离京城更近,但从仕途而言,离理想显得更远了。
亲近王叔文等人,官职如同坐火箭,一路上升,只可惜这样的捷径有着太过沉重的代价。
按理说,经历这样的仕途起落,加上与挚友、同伴天各一方的凄凉,内心再怎么淡定沉着,也难免会有悲愤之语,但刘禹锡却如同一棵四季青葱的松柏,流言和欺凌像霜雪压身,他只是抖落一身碎屑,昂着头,继续向前,等待着春日暖阳。
最能反映他这样心境的诗句,莫过于中途所作的《秋词》两首。
自古逢秋悲寂寥,
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
便引诗情到碧霄。
山明水净夜来霜,
数树深红出浅黄。
试上高楼清入骨,
岂如春色嗾人狂!
自古以来,提起秋天,文人墨客多以悲戚之句彰显文采,抒怀自身,“秋风萧萧愁杀人”,更不用说沉郁如杜甫,写下的“唐诗七律第一”的“万里悲秋常作客”这样的诗句。
悲秋忧郁之气,到了刘禹锡这里,一扫而空,全然不见,更多的是一种逆流而上的豪气,连带着旁人,读了也生出一种爽朗之心。
“我言秋日胜春朝”,如同乌云中撕开的一道金光,将秋日的肃杀加上一抹亮色,叫人耳目一新,那个不服输的倔强少年郎的形象跃然而出。
“晴空一鹤排云上”,更是勾勒出一幅空旷深远的秋日图:碧空如洗,辽阔的高空上,身姿俊美的白鹤展开双翅,腾空而起,直冲云霄。蓝天与白鹤,形成鲜亮的色彩搭配。白鹤直冲云霄,冲破秋日的寂寥,静态和动态都有了,像耐心细品的画作,像启人深思的电影空镜,读罢令人心旷神怡,精神昂扬。
当然,说得好听是一回事,将这种乐观真正贯彻到骨子里又是另一回事,太多人以文字聊以自娱,其实自己始终是意难平。
但刘禹锡却是个例外。
他来到朗州,一待就是十年。
这里地处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偏远荒凉,当时没什么读书人,加上风俗习惯特别不同,他也就没什么聊得来的对象。政治上的流放,亲友间的分离,对于喜欢结交朋友,习惯吟诗作对、点评时政的刘禹锡来说,无疑是个精神孤岛。
苦闷之际,刘禹锡依然坚持撰文吟咏,陶冶性情,无人可诉,他便极目远眺,为自己寻找一个精神寄托的去处,“就日秦京远,临风楚奏烦。南登无灞案,旦夕上高原”。
倘若登高望远不能消解这样的苦闷,刘禹锡就主动打破文化交流隔阂,找到能谈论文学的人,比如他在这里遇到的忘年交董侹,两人之间的交往让刘禹锡对诗文创作有了更深的心得体会。
董侹,字庶中,曾任弘文馆校书郎、大理评事等官,曾跟杜甫交游过,后称病求退,隐居武陵。在朗州期间,刘禹锡的作品里有不少关于董侹的篇目。元和七年(812年)四月,董侹去世,刘禹锡受托为其撰写墓志铭。
刘禹锡同董侹往来的文章中,最受关注的,当数这篇《董氏武陵集纪》。文章与其说是为董侹的文集作序,不如说是刘禹锡总结了自己诗文创作的心得,对诗歌创作进行了一次理论阐述:
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景,工于诗者能之。风雅体变而兴同,古今调殊而理异,达于诗者能之。工生于才,达生于明,二者还相为用,而后诗道备矣。余尝执斯评为公是,且衡而度之。诚悬乎心,默揣群才,钧铢寻尺,随限而尽。如是所阅者百态,一旦得董生之词,杳如搏翠屏,浮层澜,视听所遇,非风尘间物。亦犹明金綷羽得于遐裔,虽欲勿宝,可乎?
……诗者,其文章之蕴邪!义得而言丧,故微而难能;境生于象外,故精而寡和。千里之缪,不容秋毫。非有的然之姿,可使户晓,必俟知者,然后鼓行于时。自建安距永明已还,词人比肩,唱和相发。有以“朔风”“零雨”高视天下,“蝉噪”“鸟鸣”蔚在史策。国朝因之,粲然复兴。由篇章以跻贵仕者,相踵而起。兵兴以还,右武尚功,公卿大夫以忧济为任,不暇器人于文什之间,故其风寝息。乐府协律,不能足新词以度曲,夜讽之职,寂寥无纪。则董生之贫卧于裔土也,其不得于时者欤!其不试故艺者欤!
刘禹锡认为,诗歌创作应片言明百意,坐驰役万景,工于诗者能之。无论诗体有什么变化,只要掌握诗文的创作规律,以情发声,作品便都符合诗道。
刘禹锡进一步指出,诗人的情意都应寄寓在各种意象之中,“境生于象外,故精而寡和”。
可以看出,朗州的文化苦闷,非但没有加重刘禹锡在现实的困窘,反而激发了他对于文学创作的理论研究,更写出了一系列优秀的诗文。
纵然在朗州结交的文学之士不多,刘禹锡也不会只是顾影自怜,或者破罐子破摔寄情山水,而是永远保持着一颗好奇和学习的心,努力发掘当地的美好,努力融入这里的生活。
当地的风俗喜好巫祝,每次祭祀,都会敲鼓跳舞,唱着俚俗之歌。如若是其他意志消沉之人看了,要么置若罔闻,要么嫌其粗鄙,但刘禹锡却不带任何偏见,有时候还会参加这些活动,更是发自内心地认可这些士大夫不屑一顾的民间歌谣。
刘禹锡根据《楚辞》的内容,撰写了新的歌词来教给巫祝。自此武陵溪洞之间夷人唱的歌,大多是刘禹锡写的歌词。
除了描绘当地的自然风光,刘禹锡更通过他的笔,记录当地的风土人情,千百年后的我们,依然可以凭借这些文字,遥想当时的美景。
《采菱行》里,刘禹锡提到,武陵人非常喜欢菱角,每年秋天,女子们相约泛舟白马湖,采摘菱角回家待客,因此刘禹锡细致地勾勒出当地人采菱角的盛况:
白马湖平秋日光,
紫菱如锦彩鸳翔。
荡舟游女满中央,
采菱不顾马上郎。
争多逐胜纷相向,
时转兰桡破轻浪。
长鬟弱袂动参差,
钗影钏文浮荡漾。
笑语哇咬顾晚晖,
蓼花缘岸扣舷归。
归来共到市桥步,
野蔓系船苹满衣。
家家竹楼临广陌,
下有连樯多估客。
携觞荐芰夜经过,
醉踏大堤相应歌。
屈平祠下沅江水,
月照寒波白烟起。
一曲南音此地闻,
长安北望三千里。
采菱角时女子们忙着劳动,顾不得与心上人约会,一个个争先恐后地,为了摘菱角而掉转船头,掀起阵阵浪花。忙碌的时刻,只见发髻和衣衫晃动,发钗与手镯辉映,人影幢幢。一幅热火朝天的画面,仿佛从文字中跃出,呈现在眼前。
待到收获满满时,晚霞中一阵阵欢笑声传来,美丽的红蓼花映照着堤岸,迎接这群欢声笑语的女子们划船回来。满载而归的快乐,很难让人不被感染。
《采莲曲》古已有之,至少可以追溯到六朝时期。刘禹锡特地在诗前引言中说到,古有《采菱曲》,但词很难流传下来,因此自己赋诗一首。
刘禹锡没说到的是,在同类文人题诗的《采菱曲》《采莲曲》里,像刘禹锡这样在诗句中直白写采莲女子劳动的热闹场面的,少之又少。
比如中唐前华丽空洞的宫体诗流行,与其说这些《采莲曲》是在歌咏采莲这一风俗,还不如说是在借机描写采莲女的美貌或者恋情。
比如《西洲曲》里的“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梁简文帝的“荷丝傍绕腕,菱角远牵衣”,阎朝隐的“莲衣承玉钏,莲刺罥银钩”,要么借着谐音,描写采莲女子绵延的爱意,要么把采莲女刻画成穿金戴玉的模样,仿佛贵族少女。
到了刘禹锡笔下,这群顾着劳动的采菱女,为了比谁能采到更多菱角,早把情郎置之脑后,争着看是谁行舟踏浪在前,干活时更是叽叽喳喳,热闹异常,将场面描绘得非常具有感染力。
同样记录当地盛大热闹场面的诗歌,不能不提到刘禹锡这一时期的《竞渡曲》:
沅江五月平堤流,
邑人相将浮彩舟。
灵均何年歌已矣,
哀谣振楫从此起。
扬桴击节雷阗阗,
乱流齐进声轰然。
蛟龙得雨鬐鬣动,
螮蝀饮河形影联。
刺史临流褰翠帏,
揭竿命爵分雄雌。
先鸣馀勇争鼓舞,
未至衔枚颜色沮。
百胜本自有前期,
一飞由来无定所。
风俗如狂重此时,
纵观云委江之湄。
彩旗夹岸照鲛室,
罗袜凌波呈水嬉,
曲终人散空愁暮,
招屈亭前水东注。
刘禹锡通过这样一首诗记载了朗州精彩纷呈的竞渡场景。
根据传统,屈原五月五日自沉汨罗江,百姓追到洞庭湖不见踪迹,湖大船小,大家争先渡湖,后来竞渡这一项目便传承了下来。
刘禹锡在引言里说到竞渡起源于武陵,大家举着船桨互相跟着喊,相和者高喊“何在”,意为给屈原招魂。
每年五月沅江春水上涨,河流与堤岸齐平,当地人将水中的彩舟捞起,准备竞渡。接着刘禹锡通过听觉和视觉上的描述,让大家感受到比赛的热火朝天:扬桴击节,如雷声阵阵,乱流齐进,声势浩大。密集扬起的水花仿佛雨点,蛟龙由此更加灵动矫健,彩虹连接着水面在天上架起桥。
气氛烘托到位,再介绍正式的比赛。在州刺史的主持下,各队龙舟开始紧张的角逐,胜者自然是欢欣鼓舞,而败者则是灰心丧气。精彩纷呈的比赛结束后,还有女子在水中嬉戏,与两岸的彩旗交相辉映,别有趣味。
然而曲终人散,只剩我一个人还在原地,惆怅着日暮降临,聆听我这份心事的,大概只有招屈亭前日夜奔流的江水。
诗句最后一联,仿佛是在说热闹是他们的,与我无关。争强好胜的竞渡盛况之后,大概刘禹锡想到被大家凭吊的屈原,想起自己被贬谪的命运,有几分触景伤怀的意味。
前面的两首诗重在记载当地民俗,描绘了朗州男女争强好胜的一面。对于当地百姓的烦恼,刘禹锡也通过他的诗歌传播出来。
朗州山野虎狼横行,当地百姓深受其害,他看到一个射杀猛虎的壮士,联想到自身,便写下一篇《壮士行》,重写了周处除三害的历史故事,记述壮士射虎斩蛟的故事:
阴风振寒郊,猛虎正咆哮。徐行出烧地,连吼入黄茅。
壮士走马去,镫前弯玉弰。叱之使人立,一发如铍交。
悍睛忽星堕,飞血溅林梢。彪炳为我席,膻腥充我庖。
里中欣害除,贺酒纷号呶。明日长桥上,倾城看斩蛟。
猛虎咆哮,风云变色,壮士有勇有谋,见猛虎被除,全城的人都奔走相告,摆酒庆祝,等着明天看壮士斩蛟的奇观。
未见其虎,先闻其声,通过描写猛虎的吼叫声令风云变了颜色,渲染老虎的凶猛。呼呼的风声震响郊外,原来是猛虎在咆哮。老虎慢慢走过地面,连声嘶吼地走进黄茅丛中。
然而这样一头暴戾的猛虎,该怎么被收服呢?接着刘禹锡通过一组干脆利落的动作,刻画了壮士的果敢与英勇:踏马而行,脚踩马镫,拉满玉弓,随着一声喝令,一击即中。
威风凛凛的猛虎,就这样被壮士射死。凶狠的目光如流星坠落,血水飞溅,染红林梢。壮士以虎皮做席垫,将虎肉烹饪成美味,猛虎的死亡衬托出壮士的勇猛,看着壮士得胜后的举动,很难不升起一股豪情壮志。
刘禹锡笔下的壮士,比起《晋书·周处传》的原型,做出了一定改动。史书上的周处,曾是为祸一方的不良少年,看到乡民大丰收却还是这么闷闷不乐,周处好奇地问大家原因,乡民回应“三害不除,有什么好开心的”,周处问有哪三害,才得知是猛虎和蛟龙,还有自己。
为此,周处入山射杀猛虎,投水与蛟龙搏斗,在水中追逐数十里,历经三天三夜,最后沉入水中,乡民以为周处也死了,为此欢呼庆祝。
看到百姓的态度,周处才真正明白,自己这般不受欢迎,于是幡然悔悟,追寻文坛名流,积极好学,志存忠义,守护一方百姓。
刘禹锡诗中的壮士,并没有浪子回头这样的情节,直接将画面聚焦在壮士射虎这一段,重点更为突出。结尾全城百姓等待明日看斩蛟的举动,又为全诗留足了想象空间。
对于斗士一般的刘禹锡而言,沮丧只是他所有情绪中最短暂的一种,寄情山水,寻访仙踪,但最重要的是,被贬谪到这样偏远的地方后,反而激发了他内心那股顽强的斗志。
破罐子破摔?未必,他只是憋不住肚子里的懊恼,一路上太过平顺,借风上了青云路,一下子从云端坠入泥地,他还学不会官场上的人情往来,更不懂什么暂避锋芒,痛快话偏要直言不讳地说出来。
有意思的是,刘禹锡在京外所作的讽刺诗,一首更比一首辛辣,却也没为他招来什么祸事,反倒是情绪得到缓解,不至于郁结成疾,大抵天高皇帝远,唐宪宗暂时还没想起遥远的地方还有这么几个人。
像这首讽刺朝中站在宦官和地方割据势力一派的《聚蚊谣》:
沉沉夏夜兰堂开,
飞蚊伺暗声如雷。
嘈然欻起初骇听,
殷殷若自南山来。
喧腾鼓舞喜昏黑,
昧者不分听者惑。
露华滴沥月上天,
利觜迎人著不得。
我躯七尺尔如芒,
我孤尔众能我伤。
天生有时不可遏,
为尔设幄潜匡床。
清商一来秋日晓,
羞尔微形饲丹鸟。
前半段描写夏日飞蚊的场面,形象生动,很难不让人浑身发痒,想起被蚊子叮咬的难受时刻。
夏日沉闷,蚊子暗处伺机而动。小小的蚊子,心思歹毒,等到夜深露重,月色初上时,趁着晚上大家看不清楚,便利嘴相加。
纵然我这样七尺之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也敌不过这小小如芒刺般的蚊子。我独身一人,敌不过蚊子群集而攻击。
盛夏时节多蚊虫,我阻拦不了,只能躲进蚊帐里,避开蚊子的叮咬。待到秋风起,你们这些可恶的小虫子全部都要被丹鸟吃掉。
这首诗中的蚊子意象,几乎是直白地告诉所有人,这是在说朝中那些迫害革新派的官吏,暗中活动,窥伺着革新派的弱点,私下勾结在一起,给自己这样的正直之士致命打击。
将自己的政敌刻画成令人厌恶的飞蚊,将自己一派描述成七尺之躯的大丈夫,突出力量对比的悬殊,更看得出刘禹锡内心对政敌的蔑视。
明明是自己被贬到朗州,回京遥遥无期,但在刘禹锡的笔下,则成了暂时避开风头正盛的政敌,并不是胆小懦弱没实力,突出自己在政治上的远谋。
结尾处的“清商一来秋日晓”,“清商”,即秋风,一叶落而知秋,刘禹锡以一缕秋风,非常自然地勾勒出秋日的清爽凉快,跟前面飞蚊营造出的恼人氛围形成鲜明对比,也更凸显对于今后政敌们一定会倒台的自信,充满乐观豪爽的气度。
丑化政敌,凸显自己高洁正直的形象,是刘禹锡在这段时期讽刺诗中的主题。比如刘禹锡的另一首《白鹭儿》,将自己比作情操高尚的白鹭:
白鹭儿,最高格。
毛衣新成雪不敌,众禽喧呼独凝寂。
孤眠芊芊草,久立潺潺石。
前山正无云,飞去入遥碧。
诗歌一开头,就给白鹭定下基调,以鸟写人,点出描写对象的品格高尚。
接着又说白鹭的羽毛白衣胜雪,在众鸟的喧嚣中,独守宁静,洁身自好。同所有自带仙气的鸟类一样,白鹭独自住在碧草丰茂之地,久久立在潺潺的溪水石头上,遗世而独立,颇有世外隐士的高洁感。
白鹭并不只是摆姿态,做沽名钓誉之士,待到前方云雾散去,白鹭就会振翅翱翔,跃上九层云霄,自由惬意。
拨云见日,山前有路,何尝不是刘禹锡的自我安慰。自己被贬谪到这里,与朋友们共同投身的改革宣告失败,最大的阻力莫过于朝中那些小人。朝野之势风云变幻,或许哪天这些阻力就消失了,自己和朋友们就可以踏上回京之路,重回殿内,继续那个未完成的梦想,展现自己的政治才华,实现当年与朋友们畅想的美好盛景。
山前的云雾还未散去时,只能在这逆境中坚守自己,纵然前路再难,只要心存一丝希望,刘禹锡都没有放弃过。更难能可贵的是,乐观如他,即便自己现状这么艰难,他也不忘照顾他散落天涯的朋友们。
除了写信与柳宗元闲话家常,刘禹锡还为遭受贬谪的元稹雪中送炭。
元和五年(810年)正月,屡屡遭贬的元稹,奉诏回京。这时的元稹,先后经历了仕途受挫,妻子韦丛盛年而逝。此番进京前途未知,他暂住华州敷水驿。
夜宿期间,宦官刘士元正好也到了这个驿站,偏要同元稹争厅房,最后竟蛮横到用马鞭抽打元稹,气焰嚣张,令人震惊。
没想到,这样一桩是非分明的案子,到了宠信宦官的唐宪宗眼里,竟以“元稹轻树威,失宪臣体”为由,将其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
刘禹锡闻讯,对朝廷这种处罚相当气愤,耿介如他,特地给元稹寄去一只文石枕,附上一首《赠元九侍御文石枕以诗奖之》:
文章似锦气如虹,
宜荐华簪绿殿中。
纵使凉飙生旦夕,
犹堪拂拭愈头风。
心病还要心药医,文石枕背后的寓意才是对这位失意朋友的真正宽慰:兄弟你才高八斗,拥有这样的治世之能,理应身居高位才对。
“愈头风”不是说元稹真的得了头痛病,而是用典自曹操。“建安七子”之一的陈琳作《为袁绍檄豫州》,痛斥曹操,文字酣畅淋漓,因头风病卧床的曹操读后,翕然而起,头风顿愈。
元稹恰恰是被奸佞小人刁难,不仅落得一身伤痕,还被贬谪,郁郁不得志,刘禹锡将“愈头风”的典故用在这里,可以说非常适合。
一来称赞了元稹的诗文杰出,二来也是对他这种刚直不阿的品格的褒奖,不得不说,这是刘禹锡对元稹绝佳的安慰和鼓励。
为此,备受感动的元稹回赠了壁州产的竹鞭和一首答诗《刘二十八以文石枕见赠,仍题绝句,以将厚意,因持壁州鞭酬谢,兼广为四韵》,回报他的雪中送炭:
枕截文琼珠缀篇,
野人酬赠壁州鞭。
用长时节君须策,
泥醉风云我要眠。
歌眄彩霞临药灶,
执陪仙仗引炉烟。
张骞却上知何日,
随会归期在此年。
元稹盛赞刘禹锡的高风亮节,祝他早日结束贬谪生涯,可以说是送到心坎上的礼物。
因此,刘禹锡收到元稹的酬赠后,即作《酬元九侍御赠壁州鞭长句》,畅想今后彼此受到朝廷重用的时刻:
碧玉孤根生在林,
美人相赠比双金。
初开郢客缄封后,
想见巴山冰雪深。
多节本怀端直性,
露青犹有岁寒心。
何时策马同归去,
关树扶疏敲镫吟。
同是天涯沦落人,元九啊,什么时候我们才能结束这样的外放生涯,一同策马扬鞭,回到京城呢?到时候一定要轻敲金镫,吟咏唱和,潇潇洒洒,过得痛快。
努力融入当地生活,记载生活中美好的画面,为朋友们操心琐事,这便是处于人生低谷的刘禹锡。自己淋过雨,却要为旁人打伞,一片赤子之心,十年未改。
是什么支撑他保持这样的心境呢?
朗州期间,刘禹锡写过一篇《砥石赋》,应该很能反映他的心境。文中说自己的佩刀到了湿气重、降雨多的南方,便生锈到无法拔出,只能剖开刀鞘才能取出。放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细看,“傅刃蒙脊,鳞然如痏痂,如黑子,如青蝇之恶。锐气中锢,犹人被病然”。与其说是在讲佩刀,倒不如说是在讲春风得意却骤然陷入人生低谷的刘禹锡自己。
在客人包给刘禹锡一块磨刀石后,他在石头上浇上滑腻的草汁,掺些鸟类的油脂,反复磨砺,终于重现了佩刀原有的锋利。在感谢客人时,对方说到西汉吏隐真人梅福,“爵禄者,天下之砥石也。高皇帝所以砺世磨钝”。
对于郁郁不得志,被贬于此的刘禹锡而言,这番话显然戳中了他的心思。他无时无刻不盼望着可以得到明君垂青,再度平步青云。当前的窘状,在他看来不过是宝刀一时蒙尘,一定会有可以让他再次施展雄心抱负的机会,“即赋形而终用,一蒙垢焉何耻?感利钝之有时分,寄雄心于瞪视”。
挚友柳宗元,被贬谪去永州,心境悲凉,秀丽风景中,纵然山水相伴,内心却感到孤独凄凉:“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异于刘禹锡努力发掘生活乐趣,苦闷的柳宗元写下了一首号称“千万孤独”的经典名篇《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大雪封山,渔翁孤舟垂钓,字里行间都是无可消弭的孤寂和抑郁。
然而有着同样经历的刘禹锡,却保持着一颗向上的心,不让自己的心被孤独打倒,甚至写下“便引诗情到碧霄”这样豪情满怀的诗句。
任风吹雨打,刘禹锡的心境,如同他称赞的卫青一般,“骠骑非无势,少卿终不去。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
朗州近十年的时光,刘禹锡共创作两百多首诗词,占据了他一生诗词总量的四分之一。
对于旁人而言,这是最难熬的阶段,意气风发的青年,转眼就是两鬓斑白的失意中年。
但在刘禹锡身上,这仿佛只是他人生中最微妙的插曲。在这里,他渴望东山再起,“恨已极兮平原空,起何时兮东山在”;生活失意,则“居僻陋,不闻世论”;人情冷暖,他认为“所以书相问讯,皆昵亲密友”“人生不失意,焉能暴己知”。似乎总是那个挺直脊梁、姿态洒脱的少年郎形象。
在满腔豁达的刘禹锡眼里,眼前这些坎坷,都是对他的一种考验,而他始终初心不改,一直等待着下一站的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