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路,我们非走不可。
哪怕荆棘满地,迷雾重重,也必须走下去。
选择一条路,也就是选择一种人生,选择一场属于自己的悲欢离合。一盏灯,万里关河,只有走过去,才能点亮人生,成为那个想要成为的自己。路就在那里,出发了就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纵然风雨兼程,也要初心不改。
在路上,贫病交加的白居易甚是凄惶。不过,他最终还是于贞元十五年(799)春抵达了浮梁。兄长白幼文虽然俸禄微薄,但还是拿出一部分买了米,让白居易带往洛阳。白居易在《伤远行赋》中写道:
贞元十五年春,吾兄吏于浮梁。分微禄以归养,命予负米而还乡。出郊野兮愁予,夫何道路之茫茫。茫茫兮二千五百里,自鄱阳而归洛阳。
在洛阳待了半年,白居易再次上路,此次他要去的是宣城。母亲虽然不舍,但还是坚强地送他离开。只是,在他转身上路的时候,母亲早已泪眼模糊。他的悲伤,也都写进了《伤远行赋》里:
昔我往兮,春草始芳;今我来兮,秋风其凉。独行踽踽兮惜昼短,孤宿茕茕兮愁夜长。况太夫人抱疾而在堂,自我行役,谅夙夜而忧伤。惟母念子之心,心可测而可量。虽割慈而不言,终蕴结于中肠。曰有弟兮侍左右,固就养而无方。虽温清之靡阙,讵当我之在傍。无羽翼以轻举,羡归云之飞扬。惟昼夜与寝食之心,曷其弭忘。投山馆以寓宿,夜绵绵而未央。独展转而不寐,候东方之晨光。虽则驱征车而遵归路,犹自流乡泪之浪浪。
这次,白居易要去投奔很久未见的叔父白季康。白季康与白季庚为堂兄弟,此时为宣州溧水县县令。后来,白季康的儿子白敏中曾官至宰相,常与官至刑部尚书的白居易一起,被视为白家的骄傲。
堂兄已逝,白季康知道,必须对白居易多加照拂,给予他足够的帮助,使他出人头地。见白居易满腹经纶,才华横溢,白季康甚是高兴,对他的前途充满了希望。
贞元十五年(799)秋,白居易正式走上了属于他的科考之路。白居易在《送侯权秀才序》中写道:“贞元十五年秋,予始举进士,与侯生俱为宣城守所贡。明年春,予中春宫第。”
灯火忽明忽暗,人影络绎不绝。
他在万千人之中。走在路上,几许踌躇满志,几许忐忑不安。
科举,既是阳关道,也是独木桥。二十八岁,他出发得不算早。
唐代的科举考试,分为明经科和进士科两类。与明经科相比,进士科要求更高,录取比例远低于明经科。大概而言,明经科的录取比例约为十分之一,进士科则约为六十分之一。不管怎样,科举考试是无数读书人走上仕途的必经之路。
从隋唐到宋元,再到明清,千余年的科举,始终紧紧地伴随着中华文明史。科举的直接结果是,选拔出了十万名以上的进士,百万名以上的举人。尽管这里面鱼龙混杂,但才情绝伦者也比比皆是。仅在状元里面,就有过王维、柳公权、贺知章、张九龄、吕蒙正、张孝祥、陈亮、文天祥、杨慎、翁同龢这样的人物。
从本质上来说,科举是个文官选拔制度,而非文学创作才华和经典阐释能力的考查制度。所以,许多惊才绝艳的文人,傲然而去,凄然而回。事实上,在科举路上,成功了也不过是将人生交给帝王家,去面对官场的激流险滩和尔虞我诈,即使是苏轼这样的旷达之人,在历经沉浮后,也发出了“寂寞沙洲冷”的叹息。
对于许多文人,科举是一条幽暗的长路。唐代诗人罗隐,参加科举十余次,最终还是铩羽而归,史称“十上不第”;明代画家徐渭,天资甚高,六岁读书,九岁便能作文,但他经历了八次科举考试,全部落榜;清代文学家蒲松龄,十九岁应童子试,接连考取县、府、道三个头名,后来却屡试不第,直到七十二岁才补了个岁贡生,在科举的路上,他走了半个多世纪。
还有更漫长的。清代有个叫谢启祚的读书人,从少年时代起就参加科举考试,到了九十八岁高龄,才终于考中了举人。有趣的是,与他同时中举的,竟有个十二岁的少年。中举后,谢启祚狂喜至极,写了首《老女出嫁诗》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行年九十八,出嫁不胜羞。照镜花生靥,持梳雪满头。
自知真处子,人号老风流。寄语青春女,休夸早好逑。
科举得失,是牵连家族命运前途的重大命题,远不是个人的事。落第归故里,无论是本人还是亲属,都会面上无光。据钱易《南部新书》记载,有个姓杜的读书人,多次参加科举未中,打算回家,却收到了妻子寄来的诗:良人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如今妾面羞君面,君若来时近夜来。
因为顾及颜面,这位妻子对落第的丈夫说:若想回家,最好趁着夜色偷偷回来。由此可见,科举落榜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情。于是,很多人到京城后,便下决心,不考中不回家。
屡试不第,往往会给读书人及其家人带来极大的压力。因此,科举得中后的狂喜也可想而知。《玉泉子》里记载,一位将军的女儿,嫁了个叫赵琮的读书人。赵琮多次科举不第,她觉得丢脸,将军全家也甚觉不光彩。一次,将军全家受邀参加盛宴,同去的将军女儿在座前挂了块帷帐遮羞。很讽刺的是,宴会中间,快马来报,赵琮考中了科举。于是,他的妻子将帷帐撤去,瞬间容光焕发。
与很多屡试不第的读书人相比,白居易是幸运的。才气纵横的他,一路高歌。在宣州安顿好之后,白居易在白季康的带领下,拜见了宣州刺史崔衍。崔衍喜好诗文,早就听说过白居易的诗名,对他礼遇有加。因此,尽管白居易不是宣州本地人,崔衍还是破格让他参加了宣州的县试。
文采出众的白居易牛刀小试,初战告捷。但这仅是个开始,真正的拼杀还在后面。
但我们知道,才气超群的白居易,定会跃过龙门,睥睨天下。
其后,白居易又在宣州城参加了州试。考试并不难,主要考查考生的诗赋创作。白居易再次凯旋。
现在,他要等待和面对的,是京城的进士科考试。按照惯例,进士考试要从这一年的冬天报名,待到礼部审核完毕,于次年春天参加考试。
这年冬天,白居易又来到了长安。喧嚣如旧,灯火如旧,车水马龙如旧。前次离开的时候,他带着无奈和叹息,身影寥落。如今,再次走进这座城市,少了些落寞,多了些兴奋。他暗自发誓,定要一举及第,扫尽阴霾。新年后,长安城里处处皆是欢畅景象。此时的白居易,忙着读书备考。他知道,这次考试是他人生迄今为止最重要的时刻。
外面的世界,到处欢声笑语。
白居易独在客舍,读着经史子集,并不觉得落寞。
一盏残灯,照着丰盛的未来。
轩车歌吹喧都邑,
中有一人向隅立。
夜深明月卷帘愁,
日暮青山望乡泣。
风吹新绿草芽拆,
雨洒轻黄柳条湿。
此生知负少年春,
不展愁眉欲三十。
在这首《长安早春旅怀》中,白居易写道:“此生知负少年春,不展愁眉欲三十。”渐近而立,他的人生才真正开始。
长安城里,夜月之下,那是一个踌躇满志的身影。
贞元十六年(800)年初,白居易走入了进士科的考场。考试的题目是《性习相近远赋》和《玉水记方流诗》。是白居易喜欢的题目,他文思泉涌,写得行云流水。二月十四日,放榜的日子,在万分的忐忑与激动之中,白居易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以第四名高中。
据《唐才子传·白居易传》载:“贞元十六年,中书舍人高郢下进士、拔萃,皆中,补校书郎。”另外,据《箴言并序》载:“贞元十有五年,天子命中书舍人渤海公领礼部贡举事。越明年春,居易以进士举,一上登第。”
唐代新科进士在曲江宴会后,都会前呼后拥前往慈恩寺,聚集在专供题名用的题名屋。他们先各在一张方格纸上书写自己的姓名、籍贯,并推举其中书法出众者作文一篇以记此盛事,然后交予专职石匠,刻在大雁塔的石砖上。白居易二十九岁时进士及第,在同时考中的十七人中最为年轻,得意之余挥毫写道:
慈恩寺下题名处,
十七人中最少年。
及第之后,白居易沉浸在幸福之中。例行的拜谒座主、拜谒宰相后,还有一系列繁复的活动,诸如曲江盛宴、慈恩题名、杏园探花等等。与同时及第的朋友们饮酒畅聊之余,白居易心里还惦念着母亲。不久后,他写了首《及第后归觐,留别诸同年》,与朋友们作别,回到了洛阳。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
十年常苦学,一上谬成名。擢第未为贵,贺亲方始荣。
时辈六七人,送我出帝城。轩车动行色,丝管举离声。
得意减别恨,半酣轻远程。翩翩马蹄疾,春日归乡情。
白居易进士及第,母亲陈氏无比欣慰。在洛阳,白居易陪伴母亲多日。此后,他离开洛阳,前往宣州,向刺史崔衍表达了感激之情,在《叙德书情四十韵,上宣歙崔中丞》中就提及了此事:
擢第名方立,耽书力未疲。磨铅重剸割,策蹇再奔驰。
相马须怜瘦,呼鹰正及饥。扶摇重即事,会有答恩时。
他在宣州住了数月,时常流连山水、寻访古迹,也曾与朋友把酒赋诗,停留于深山古刹。当然,他也经历了生离死别,如六兄和十五兄的离世让他感到无比悲伤。
在《祭符离六兄文》中,白居易写道:“既卜远日,就宅新阡。春草之中,画为墓田。濉水南岸,符离东偏,其地则迩,其别终天。惟弟与家人,俨拜哭于车前。魂兮有知,鉴斯文,歆斯筵,知居易之心茕茕然。”
此时,白居易在等待吏部的选拔考试。有些激动,也有几分不安。从他的《花下自劝酒》一诗中可以看出,此时的他心里并不平静,有时不我与之感。
酒盏酌来须满满,
花枝看即落纷纷。
莫言三十是年少,
百岁三分已一分。
贞元十八年(802)秋末,白居易回到了长安,准备吏部的选拔考试。在唐代,考中了进士,只是具备了做官的资格。要想被授予官职,还必须参加吏部更为严格的选官考试,即“拔萃科”。
此次考试,参加者大多是当时的才子,竞争非常激烈。考试的内容是一百道书判。带着些许紧张,白居易结束了考试。结果并无意外,凭借厚实的学养和不凡的见识,白居易如愿高中。贞元十九年(803)春,白居易成为“拔萃科”考试八名高中者之一,并被任命为秘书省校书郎。据《养竹记》载:“贞元十九年春,居易以拔萃选及第,授校书郎。”另外,褚斌杰在《白居易评传》里写道:“贞元十九年,白居易参加了拔萃科考试,入甲等,授秘书省校书郎。”
那一年,白居易三十二岁。
多年寒窗苦读,终于有了结果。春色明秀,时光温暖。白居易终于走上了梦寐以求的仕途,欢喜异常。
只是,仕途艰险,从来都不是清闲写意之处。
前路,灯火仍是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