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看明月应垂泪

身处尘世，总要不停辗转。

南北西东，春秋冬夏，经过的都是风景。

或许，所有的辗转，都是为了寻找归程；又或许，辗转本身，就是归程。其实，我们从出生开始，就在走一条回归的路。原本，出发就是回归的开始。

白居易从离开故里开始，一直在辗转漂泊。人生聚散，命运多蹇，宦海浮沉，他都经历过。好在他有颗豁达之心，总能随遇而安。历经生命浮沉，仍旧优雅地活着，笑看风轻云淡。

如今，他在江南，苦读诗书，坐看云水。

水光里，倒映着翩翩少年，像一幅画。

对他来说，江南是一首诗，亦是一场不愿醒转的梦。

如果可以，他愿意永远将年华与情怀安放在这里，枕着山光水色和一帘多情的月，诗酒度人生。如果可以，他希望属于他的江南梦里，有一个叫湘灵的女子。她为他煮酒，他为她写诗，从少年到白头。但是很可惜，他是白居易。他的人生，不能只属于江南。他注定要游走四方，经历繁华和萧瑟，感受欢喜和寂寞，然后看透世事，淡然从容。

此时的白居易，已是俊雅的少年。灿烂的年华，盛放在江南的云水之间，有遥远的梦想，亦有淡淡的愁绪。读着经史子集，想象着未来某天，考取功名走入仕途，做一名称职的心怀天下的好官，心里有些暗喜。转念之间，脑海中又是民生凋敝、世事浇漓的画面，忍不住默然叹息。

江南固然是云水相照，人杰地灵，但是许多日子，白居易总是忆起从前，忆起故乡，忆起符离，忆起母亲和兄弟，忆起那个叫湘灵的少女。回忆久了，总会泪眼迷离。家人至少还有书信往来，得知家人安好，心里也能略感安慰。而湘灵，离别以后杳无音信，他的挂念总会默然间变作忧伤。

十几岁，白居易已学会了寄情于诗。

像许多诗人，他将人生悲喜、世事沉浮安置在平平仄仄里。除夕之夜，遥思亲人，只有文字为伴，他写下了《除夜寄弟妹》：

感时思弟妹，不寐百忧生。

万里经年别，孤灯此夜情。

病容非旧日，归思逼新正。

早晚重欢会，羁离各长成。

孤灯之下，一个落寞的身影。

翩翩少年，已有了羁旅长堪醉的哀愁。

就连江南山水，也解不了这深夜的离愁别绪。

月圆之夜，独在异乡，最是感觉凄凉。就像那晚，月下的白居易遥望远方的亲人，不禁悲从中来，却也只能将这份悲伤写在诗里，题目是《望月有感》。在题记中，他写道：“自河南经乱，关内阻饥，兄弟离散，各在一处。因望月有感，聊书所怀，寄上浮梁大兄、於潜七兄、乌江十五兄，兼示符离及下邽弟妹。”

时难年饥世业空，

弟兄羁旅各西东。

田园寥落干戈后，

骨肉流离道路中。

吊影分为千里雁，

辞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应垂泪，

一夜乡心五处同。

贞元二年（786），白居易于某次送别后，写有《江南送北客，因凭寄徐州兄弟书》一诗。他在题下自注：“时年十五。”此时，他仍在越中，与诸兄弟遥隔千里。诗中的“楚水”指徐州，“吴山”

指越中。

故园望断欲何如，

楚水吴山万里余。

今日因君访兄弟，

数行乡泪一封书。

当然，白居易不会沉湎于离愁。

他总会从其中蓦然走出，遇见温软的江南。

更多的时候，他愿意将自己交给山水。扁舟画舫，烟雨楼台，他都曾为之驻足，也不吝为之倾注笔墨。当然，白居易也愿意结交性情相投的文人，与他们泛舟湖上，把酒临风。当时的苏州刺史韦应物，诗才纵逸，为人豪迈，白居易仰慕已久。可惜，他游历苏州，有心结识，终是无缘。毕竟，此时的白居易，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韦应物为山水田园诗人，后人以王孟韦柳并称。其山水诗景致优美，清新自然而饶有生趣。不过，他也有一些慷慨悲愤之作。部分诗篇思想消极，孤寂低沉。白居易称其诗“才丽之外，颇近兴讽”。

独怜幽草涧边生，

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

野渡无人舟自横。

这首《滁州西涧》，可谓中国历史上写景诗的典范之作。

很多次，白居易拿着这首诗，细细品读，回味无穷。

傍晚时分，春雨淅沥，古老的渡口，破旧的扁舟悠然地横在水面。这一切，就是一幅天然的水墨画，恬淡而又寂寥。王国维称其为“无我之境”，并不为过。在这样的画面里，人的确是多余的。就风格来说，韦应物与白居易的诗大相径庭。尽管如此，年少的白居易还是喜欢捧着前辈的诗，爱不释手。因为那诗里有一个素淡的世界。

他也喜欢韦应物那两句：“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于诗人，酒是必不可少之物。几分醉意，世界就是寂静的。千里关山，万丈红尘，有诗有酒，就有归处。

不过，白居易很清楚，他不能沉醉于江南山水，也不能缠绵于风月诗酒。他知道，父母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光耀门庭，也希望他立身于官场。他自己也有安济天下、为民造福的夙愿。

不过，虽然生于诗书之家，先辈们也大都寄身仕途，却终究没有为他开辟一条终南捷径。为了实现理想，他除了参加科举考试，几乎别无他路。为此，白居易决定离开江南。他要去的地方，是大唐帝国的中心——长安。此番入京，目的在于游学，增长见识之余，也积累人脉。

长安，是无数人追寻和实现梦想的地方。

自然，也是无数人梦碎、独饮西风的地方。

不管怎样，他总要前往，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长安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座被称为“京”的都城，也是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城市。因地处长安乡，故名长安城，取意“长治久安”。

那时候，长安城西北开远门立有一块石碑，上面写着“西去安西九千九百里”。那时候安西指的是在唐朝控制之下的西域。每每有商人或者军队走丝绸之路时都要经过这里，这块石碑告诉人们，从长安到西域有九千九百里之遥，公开彰显着盛世大唐疆域之广阔。

终于，年轻的白居易来到了长安。

孤身一人，来到了这座古老的城市。

一切都很陌生。繁华很陌生，街巷很陌生，时光很陌生。

市井上，车水马龙，满眼皆是繁华物景。这里，没有江南的清丽淡雅，有的是富丽堂皇，有的是古老厚重。

中唐时期，战乱不息，大唐王朝早已不复盛世景象。但是，长安城仍是繁华如旧，一片喧嚷。依稀可见，芙蓉账里，春宵苦短，那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缠绵不休的春日；市井酒家，饮醉酣眠，那是诗仙李太白狂傲不羁的身影。自然，也能看到，天子带着无数王侯将相仓皇出逃。马嵬坡下，娇艳羞花的女子归于尘土，夜雨霖铃。

开元盛世，就像一场旖旎的春梦。醒来之后，整个王朝只剩苟延残喘的气息。

少年白居易，独自立在繁华之外，一片茫然。

热闹都是别人的，他像个局外人。

越热闹，越孤独。 J1Kl6JhjyODgiZnIjYbIxgbszkC0+PMoG+trZAISw7FpnKBImi3jRJlVk4C1epf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