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的美,像美酒一样,带着浓浓的酒香,在云月之下,山水之间,甚至是市井人家、天涯古道,多情地招摇着。俊逸的李太白,恬淡的王摩诘,窈眇(miǎo)的李义山,素朴的白乐天,都在那里举着酒杯,半醉半醒。
整个大唐,似乎都在酒杯里摇摇晃晃,风情万种。
唐诗,就在辽阔的大地上肆意生长,长出了寂寞与风流。
隔着一千多年的岁月,我们仍能看到,飘洒如风的李白,在一片醉意朦胧中,短歌长啸,而在远方的,是他的知己,一个叫杜甫的诗人,一边挂念故友,一边心系苍生。
如果说李白是以梦为马,那杜甫便是以笔为刀。在大唐盛世渐渐凋落的时候,杜甫褪去了青涩与疏狂,变得冷静而犀利。社会的动荡,百姓的疾苦,时局的混乱,朝廷的昏暗,都出现在他的笔下,无比清晰,无比苍凉。
他被称为“诗圣”,他的诗则被称为“诗史”。
在唐朝那个诗人辈出的时代,想得到“诗圣”这个称号,可是相当不容易的一件事,得在诗歌上获得极高成就才行,不然后面写诗的人是不会服气的。
杜甫一生写了一千五百多首诗,很多是千古流传的名篇,像著名的“三吏”“三别”,至今还为人传唱,影响深远。因为杜甫的诗注重描写现实社会,读他的诗就像读历史一样,所以又有了“诗史”这个称号。另外,杜甫诗歌的风格也相当丰富,有的豪放大气,有的清新典雅,有的沉郁顿挫,是一位继往开来的诗歌集大成者。
律诗是杜甫最拿手的绝活,在他写的诗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在盛唐时期,律诗虽然流行,但还不是特别成熟。早期的五言律诗大部分是些闲散消遣的作品,感慨一下眼前的生活,很少触及广阔的人生,也没有人刻意去琢磨字词的用法、韵律的协调,所以这时的律诗还处于雏形阶段,只能说是才刚刚起步。
五言律诗尚且是这样,那比它字数更多、结构更复杂的七言律诗就更不用说了。还好,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律诗逐渐热情了起来,经过了王维、岑参、贾至等诗人的刻意锤炼,律诗才慢慢在形式上达到成熟。只不过呢,这一时期的七言律诗虽然有些好作品,但内容上还是没多大发展,绝大部分就是应酬往来的工具诗,比如宴会上写首诗助助兴,送别时给朋友来首诗以作纪念等等,题材上比五言律诗更狭窄。
七言律诗就这样缓慢地发展着,像被装进套子里似的,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直到碰到了杜甫,才终于从套子里钻了出来,看到了一番广阔的新天地。
以前的七言律诗,大多就在酒宴送别或者登高望远的时候露个脸,但到了杜甫这里,律诗的境界一下就高了起来,而且题材也更广泛了。在他笔下,什么都可以写进律诗中,像是什么应酬来往、情感抒发、游子在外漂泊、宴会游玩、欣赏山水、点评时事等,都成了律诗的主场,让其他的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而且,无论是五律还是七律,杜甫都很擅长,并且能将各种事物与那些严格的格律融合在一起,运用自如,写得纵横肆意,变化无穷,将律诗的价值提到了足够与古诗、绝句并立的高度。
当然,最著名的,还得是这首被推崇为“千古七律第一”的《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
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
潦倒新停浊酒杯。
在武侠小说里,有个高境界的词叫作“心中无剑”,越厉害的剑客,就越不会去记那些剑谱,一招一式,都只是根据现实需要,看似随意,实际却毫无破绽,达到了人剑合一的境界。这样的剑客,才是大师级别的人物。
杜甫写的律诗,也正是心中无剑的另一种体现,律诗的特点在于一个“律”字,也就是句句要遵循格律。很多人为了押韵对仗,就容易出现格律对了,内容却很别扭的情况。杜甫的律诗却能做到另一个境界,读起来十分自然,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首对仗严谨的律诗,一点雕琢的痕迹都没有。
比如这首《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读起来朗朗上口,格律严谨却又浑然一气,可见大师功底。
先天的文学天赋,加上后天的不断锤炼,锻造出了惊世的才华,杜甫以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态度来写诗,不仅留下了传诵千古的诗句,后人从他的诗句中,还总结出了许多成语。比如成语“历历在目”来自他的诗句“历历开元事,分明在眼前”,“别开生面”来自他的诗句“将军下笔开生面”。还有炙手可热、惨淡经营等成语,也是来自他的诗。
另外,还有一点需要说明,杜甫“诗圣”中的这个“圣”字,其实不光是指他诗写得好,也指他具有圣人般悲天悯人的情怀。也正是这份情怀,使得人们在欣赏杜甫杰作之余,更对他的人格有了无限的钦佩。后世的人们,纷纷用行动表达了对这份情怀的追慕。
在中唐时期,有一场著名的诗歌革新运动,叫作“新乐府运动”,用新题来写乐府诗,想要通过文化上的革新,对当时腐败的政治产生影响,挽救一天天衰弱下去的国势。人们大多知道这场运动与白居易、元稹有关。那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更是为人熟知,提倡诗文应该要与社会现实相关,具有实际的作用。
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其实新乐府诗始创于杜甫,受到元结、顾况的继承,又得到元稹、白居易的大力提倡,加上元白二人才华出众,创作了不少新乐府诗,对当时社会产生了很大影响,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也取得了巨大成就。
元稹曾经这样评价杜甫:“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文人之所独专矣。”这句话的大概意思,就是在夸赞杜甫是个集历代诗人优点于一身的全能型牛人,他的诗,无论是在精神、韵律、文字、气势、境界上,都是大师级别的,可以说是相当高的评价了。
在中唐时期,人们虽然已经意识到杜甫的“集大成”成就,但还没有出现集体尊杜的现象,直到宋代,杜甫才被推上神坛,并且越来越受到后人的推崇,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杜甫那种以天下为己任的儒家精神。在北宋时期,文人治国,儒家思想成为主流,杜诗日益受到重视,甚至在当时获得了与儒家“六经”同等的地位。
南宋时期,时局动荡,国势衰微,出现了一大批爱国诗人,这些诗人从杜诗中仿佛读到了现在的南宋,读到了战争的惨烈,读到了百姓生活的困苦,读到了家国天下的情怀,读到了忠君爱国的赤子之心,读到了年华易老壮志难酬的无奈,读到了天下能够早日平定的渴望。在读诗的过程中,他们的心也与这位诗人产生了共鸣,使得杜诗的影响力进一步加强。
在南宋末期,还形成了以杜甫为宗的江西诗派,一度影响了南宋诗坛的诗风。国势衰微、山河破碎的场景总是在历史上不断上演,明末清初的顾炎武等人也有明显的学杜倾向。
清代的杨伦曾说:“从六朝以来,乐府诗的诗题大多互相模拟抄袭,将以前的旧题目写了又写,最为讨厌。唯独杜甫将自己当时的感触写出来,上为国家的危难悲悯,下为百姓的穷困痛苦,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完全摆脱了前人的老套子。”
总体来说,杜甫的诗沉郁顿挫,语言精练,格律严谨,结构巧妙,感情真挚,描写深刻,细腻感人,形象鲜明。对于杜甫诗中特有的叙事风格和议论风格,有学者认为是受到了《诗经·小雅》的影响,而他诗中悲歌慷慨的格调,又和《离骚》相近。也有学者认为,杜诗具有仁政思想的传统精神和司马迁的实录精神。还有观点认为杜甫的诗有“人道主义精神”。
总之,在杜甫的诗中,有深情的悲叹,有厚重的关怀,有老泪纵横,有悲天悯人。一个诗人,倘若没有慈悲,没有大爱,是不可能被人们以“圣”字加身的。
李白豪放飘逸,总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
王维恬淡清雅,也往往更喜欢沉浸于个人情怀。
而杜甫,更愿意直击世事,以敏锐和冷静的眼神,看穿世间百态和民生苦乐,将岁月的真相呈现得淋漓尽致。他就像是千余年后的鲁迅,下笔如刀,对世间的不平与混浊,着笔狠辣。但在这狠辣之中,又分明有一份深情。
他写《兵车行》《丽人行》,他写《哀江头》《洗兵行》,他写“三吏”“三别”,无不满含热泪,在讽刺和批判统治阶级的同时,更多的是对黎民百姓惨淡生活的哀痛。安史之乱后,杜甫也曾四处流亡,彷徨度日。但是听闻官军收复失地,也是忍不住狂喜,就像他所写的那样:“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当国家处于危难的时候,他忧心忡忡;当国家收复失地的时候,他喜不自禁。他只有一个人,心里却装着千万个人,这就是儒家知识分子心忧天下的责任感。
他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后面还有一句:“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光是这几句感叹,便足以令人敬佩。
这样慈悲的杜甫,我们无法不喜欢。
鲁迅说:“杜甫似乎不是古人,就好像今天还活在我们堆里似的。”闻一多说:“杜甫是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
世上疮痍,诗中圣哲;民间疾苦,笔底波澜。这便是他。
透过历史的背影,我们仍能看到他眼中噙着的泪水。
大浪淘沙,多少人与事,最终都被湮灭;但也有人,历经千年,仍被人们念念不忘。
就像他,诗圣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