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滚滚,岁月苍茫。
我们可以浪迹天涯,两手空空。也可以将天地河山装入行囊,漫步于烟雨之中。我们可以自斟自酌,也可以与山河草木临风对饮,闲话古今。
杜牧是个十足的诗人,流连山水,吟诵风月,他很是喜欢。但同时,他的心里还有家国天下,有社稷黎民。大唐王朝的安危,黎民百姓的苦难,时时刻刻牵动着他那颗悲悯之心。就此来说,他和多年前的杜甫颇为相似。可惜,大唐江河日下,他们悲怆也好,嗟叹也好,都无法力挽狂澜。
那些年,藩镇割据在宪宗去世后日益严重,而皇位则在宦官的操纵下不断换人。这些事都让杜牧的心里充满忧烦和悲愤。他写了《燕将录》一文,讲述了幽州节度使刘济麾下将领谭忠,于元和五年(810)说服刘济攻打成德,又于元和十四年说服刘济之子归顺朝廷的故事。
谭忠以三寸不烂之舌打破了河朔三镇的团结,颇有战国末年说客之风采。《燕将录》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唐朝后期藩镇割据严重,藩镇与藩镇、朝廷与藩镇之间战乱不止的社会现实。杜牧希望战乱停息,天下太平,百姓安乐。然而,属于晚唐的时光,始终是动荡不安的。他的一支笔,就算再深情再愤慨,也无法让时光倒转,让大唐王朝回到最初。
宝历二年,横海(今河北沧州)节度使李全略病故,其子李同捷拥兵自立留后。唐文宗即位后,李同捷派人入朝觐见,希望得到认可,未能如愿。朝廷调李同捷为兖海(今山东兖州)节度使,另派他人任横海节度使,李同捷拒不奉诏。于是,唐文宗派诸镇节度使讨伐。战祸又起,杜牧忧心不已,以一首五言长诗记述了自己的忧愤和悲伤。这首诗题为《感怀诗一首》,诗前附注“时沧州用兵”,下为节选:
如何七十年,汗赩含羞耻。
韩彭不再生,英卫皆为鬼。
凶门爪牙辈,穰穰如儿戏。
累圣但日吁,阃外将谁寄。
屯田数十万,堤防常慑惴。
急征赴军须,厚赋资凶器。
因隳画一法,且逐随时利。
流品极蒙尨,网罗渐离弛。
夷狄日开张,黎元愈憔悴。
邈矣远太平,萧然尽烦费。
至于贞元末,风流恣绮靡。
艰极泰循来,元和圣天子。
元和圣天子,英明汤武上。
茅茨覆宫殿,封章绽帷帐。
伍旅拔雄儿,梦卜庸真相。
勃云走轰霆,河南一平荡。
继于长庆初,燕赵终舁襁。
携妻负子来,北阙争顿颡。
故老抚儿孙,尔生今有望。
茹鲠喉尚隘,负重力未壮。
坐幄无奇兵,吞舟漏疏网。
骨添蓟垣沙,血涨滹沱浪。
只云徒有征,安能问无状。
一日五诸侯,奔亡如鸟往。
取之难梯天,失之易反掌。
苍然太行路,翦翦还榛莽。
关西贱男子,誓肉虏杯羹。
请数系虏事,谁其为我听。
荡荡乾坤大,曈曈日月明。
叱起文武业,可以豁洪溟。
安得封域内,长有扈苗征。
七十里百里,彼亦何尝争。
往往念所至,得醉愁苏醒。
韬舌辱壮心,叫阍无助声。
聊书感怀韵,焚之遗贾生。
政治的腐败黑暗、朝廷的碌碌无为、藩镇的飞扬跋扈,都让杜牧心痛不已。这首诗,首先追忆了大唐初期的河清海晏、社稷安宁。对大唐来说,开元盛世是一段流光溢彩的时光。那时候,帝国强盛,八方来朝。然而,鼓角争鸣,惊破了《霓裳羽衣舞》,红颜殒身马嵬坡下。开元盛世,终于被战马踩碎了。一段丰盛的时光,终于成了陈迹,像绚烂的烟花,消逝在夜空里。
杜牧写到此后七十余年,朝廷软弱,藩镇跋扈,战事频仍,黎民百姓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最后,他感叹自己一介白衣,空有济世安民之心,却无辅弼天下之门。
面对满目疮痍的时局,杜牧将满腹忧愤付诸文字,笔势汪洋恣肆,气魄雄浑,极具震撼人心的力量。但人微言轻,纵有安济天下之法,终是无人问津。在这首诗里,我们读出了杜牧的无奈和不被了解的孤独。思来想去,只有西汉的贾谊能明白他的苦衷。
贾谊,西汉著名政治家、文学家,满腹才情,一心为江山社稷着想,力主改革弊政,提出了不少有利于家国社稷的政治构想。但他却受奸佞诽谤,一生抑郁不得志。李商隐写过一首《贾生》,感叹贾谊的人生际遇:
宣室求贤访逐臣,
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
不问苍生问鬼神。
汉文帝在宣室召见贾谊,倾谈世事。然而,谈了很久,文帝所问尽是鬼神之事,对民生国事却避而不提。李商隐借此讽刺晚唐皇帝求仙问药,荒废朝政,昏聩无能。对于当时几朝皇帝的作为,杜牧是清楚的。因此,这里他以贾谊为知己,除了表达自己怀才不遇的无奈,也必然有讽喻之意。
唐敬宗纵情游乐,喜欢马球和摔跤等活动,还在宫中大兴土木,极尽挥霍。敬宗肆意玩乐,引发了不少突发事件。宝历二年四月,敬宗在宫内打马球,一位染坊役夫联络数百名染工杀入了宫门,敬宗慌忙逃到左神策军中避难。其后,多名染工被杀。这年八月,又发生了千余人图谋不轨的事件,当事人尽数被诛。
敬宗的荒唐事迹传至宫外,杜牧听闻后,既为天子的作为而愤慨,也为大唐的前途命运而担忧。思前想后,他决定写一篇文章,借古讽今,于是就有了传诵千余年的《阿房宫赋》: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见者,三十六年。
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摽掠其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阿房宫极尽奢华,然而尚未落成就被项羽付之一炬。灭掉六国、统一天下的秦王朝,仅存在十余年就灰飞烟灭了。统治者的骄奢淫逸加速了大秦帝国的灭亡。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秦朝统治者尽情享乐,不顾黎民疾苦,于是失去了民心,最终走向覆灭。无疑,杜牧写秦国从建立到灭亡的过程,是想告诫大唐皇帝,若不能以史为鉴,继续穷奢极欲,必然会走向败亡。这篇文章,讽喻之意一目了然。杜牧忧国忧民之意尽在其中。
杜牧的文章,多为政论,笔力雄健,见解独到。对其文章,《四库全书总目》如此评价:“纵横奥衍,多切经世之务。”清代洪亮吉在《北江诗话》中说他“文不同韩、柳,诗不同元、白,复能于四家外诗文皆别成一家”。
这篇文章,如今读来仍觉畅快淋漓、气象万千。可惜,杜牧的满腔忧愤,却没能对统治者起到醍醐灌顶的效果。
大和元年(827)春,杜牧与好友同游长安东北的同州澄城县,见当地百姓生计艰难,粮食还被来自皇家宫苑的军士、马夫等人巧取豪夺,当地官员对此不闻不问,他十分气愤,写了篇《同州澄城县户工仓尉厅壁记》。
杜牧将文章写在壁上,希望有良知的官员看到,报与天子知晓。可惜,当时的大唐,上自皇帝,下至官员,大都耽于享乐,对于民生疾苦很少过问。杜牧只能将悲愤泡在酒里,独自饮下。
现在,他还很年轻。
未来如烟似雾,他看不清楚。
他走得忧伤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