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说,诗酒趁年华。
或许,对诗人来说,千年岁月也抵不上一壶酒。
功名利禄,不如寄身江湖,一张琴,一溪云。
杜牧虽不似苏东坡那般豪放旷达,却亦是喜爱山水之人。很多时候,他也喜欢流连诗酒,坐卧云水之间。只不过,他心里存着家国天下,不能将自己完全交付给山水。如今的他,身为幕僚,算是一种无奈的蛰伏。他始终在等待机会,登上可以辅弼天下的位置,实现毕生抱负。他并非醉心名利之人,他想要的,就是振兴王朝,安抚苍生。
回到宣城,风景如旧。只是,不久之后,沈传师就离开了宣城。大和七年四月,沈传师被召入京,任吏部侍郎。半年以前,他和杜牧曾同登北楼,赏景赋诗。杜牧写有《和宣州沈大夫登北楼书怀》:
兵符严重辞金马,
星剑光芒射斗牛。
笔落青山飘古韵,
帐开红旆照高秋。
香连日彩浮绡幕,
溪逐歌声绕画楼。
可惜登临佳丽地,
羽仪须去凤池游。
杜牧这首诗,盛赞沈传师的同时,似乎也在预言,沈传师将受到重用。如今,沈传师果然被召入京。杜牧视沈传师为知己,因此离别的时候,很是感伤。没想到,仅过了两年,大和九年四月,沈传师突然离世。杜牧怀着沉痛的心情,作《唐故尚书吏部侍郎赠礼部尚书沈公行状》,记述了沈传师的生平,表达了怀念之情。
沈传师入京后,杜牧应牛僧孺之辟,转幕扬州。扬州为古代九州之一,自古为繁花似锦、人文荟萃之地。李白、孟浩然、张祜等诗人都曾流连此间。张祜喜欢扬州,甚至在诗中这样写道:“人生只合扬州死,禅寺山光好墓田。”
对许多人来说,江南就是一幅属于造物的山水画,烟柳斜风在其中,小桥流水在其中,才子佳人在其中。江南,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是“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是“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人们说,江南是一场温柔的梦。
那么,扬州就是这梦里的烟水渔歌。
山水楼台,烟雨画舫,都在这梦里,摇曳多姿。
隋炀帝曾三次南巡扬州。依稀可见,豪华的龙船漫游于江上。只是,不知不觉间,龙船随着它的主人沉入了岁月深处。一个王朝在热闹与繁华中匆忙地走到了终点,忍不住冷嘲热讽:“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依稀可见,那个三月,李太白在黄鹤楼送别好友孟浩然。孟浩然要去的,正是烟花三月的扬州。杜牧到扬州的时候是四月,仿佛距离孟浩然到此只隔了一月。可惜,他们无缘得见。孟浩然畅游扬州,已是百年前的事。那时,大唐还在一段叫作“开元盛世”的时光里。
九年前,即唐敬宗宝历二年,刘禹锡和白居易在扬州相遇,把酒言欢。人生如梦,世事多艰,举杯痛饮之际,白居易以诗相赠,刘禹锡回赠一首,题为《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
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
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
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
暂凭杯酒长精神。
徐凝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可以说,扬州是属于月色的。当然,扬州也是属于杜牧的。自从他来过,扬州便多了几分风韵。
杜牧在沈传师幕府五年,始终是巡官。而到扬州以后,他立即被牛僧孺提拔为推官,不久之后又被擢升为掌书记。掌书记为节度使要职,凡文书之事,皆由掌书记处理。此时,杜牧的京衔也改为监察御史里行。在沈传师幕中多年的经历,使得杜牧处理起幕府公务来游刃有余。更让他高兴的是,牛僧孺并未限制他的工作时间。杜牧只需将公务办妥,便可自行安排时间,算得上自由。
于是,杜牧开始了诗酒风流的生活。在扬州,他可以游山玩水,饮酒赋诗,也可以寻幽探古,停云听雨。自然,有山水就少不了诗酒。他曾游览禅智寺。禅智寺又名上方寺、竹西寺,地处僻静,山水相依,杜牧写有《题扬州禅智寺》:
雨过一蝉噪,飘萧松桂秋。
青苔满阶砌,白鸟故迟留。
暮霭生深树,斜阳下小楼。
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
雨霁蝉噪,暮霭沉沉。
这样的禅寺,就像繁华扬州之外的世界。
当然,大多数时间,杜牧身在热闹之中。或许,扬州那两年,是他生平最快活的时光。他喜欢独步于山中,也喜欢一叶扁舟游荡在湖上。他的风流洒脱在这里尽显无遗。他喜欢流连的,除了明山净水,还有风月之地。
秦楼楚馆,是杜牧时常出入的地方。当然,作为诗人,去到烟花巷陌,寻找的不只是欢愉,还有知己。风尘之地虽被世人诟病,却不乏孤绝冷傲、才华横溢的女子,比如苏小小、薛涛、柳如是。她们可以与诗人们把盏倾谈人生。无论是杜牧还是后来的柳永,寻找的都是这样的女子。人们大概不知道,在那些无味的热闹背后,有琴诗相酬,也有真情。后来,离开扬州后,杜牧写有《遣怀》一首:
落魄江湖载酒行,
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薄幸名。
诗酒风流,这便是杜牧。
烟花巷陌,倚红偎翠,这是杜牧的嗜好。
最初,青楼是指美丽女子居住的精致楼宇。曹植《美女篇》中有“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之句。后来,青楼成了风月场所的名称。在那里,他可以与可心的女子把酒言欢。或许是这样:他为她写诗,她为他弹琴。或许,只有真正的风雅之人,才能于浮华和喧嚣中辟出一方天地,体会诗酒风流的况味。无论何时,扬州都是杜牧无比怀念的地方。只因,他曾在那里放纵过,欢愉过,沉醉过。自然,作为官员,他不能永远寄身青楼。所有的欢乐,都有结束的时候。他纵然与某个女子两心相悦,也终要带着悲伤离开。大概,这就是杜牧称自己薄幸的原因。
后来,身在别处,杜牧还是时常忆起扬州,忆起那些放纵不羁的日子。只是,想起时,一切恍如梦境,不免唏嘘。须知,所有的欢乐,背后都是荒凉。杜牧曾写诗寄给在扬州的好友韩绰,题为《寄扬州韩绰判官》:
青山隐隐水迢迢,
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
玉人何处教吹箫。
江南,山水草木,他都怀念。
他怀念的,还有那些曾与他诗酒相与的女子。
关于二十四桥,有人说是二十四座桥,北宋沈括在《梦溪笔谈·补笔谈》中对每座桥的位置和名称都有记载;有人说是一座桥,名为二十四桥,也即廿四桥,据说是因古代二十四个美人在此吹箫而得名。想必,杜牧曾独立于二十四桥之上,与扬州的夜色深情相对。多年后,二十四桥只存在于回忆中,他无法不感叹。
杜牧身处的扬州,是繁华喧嚷、纸醉金迷的。这里的一切,都像是一场花事,鲜妍在梦里。最后,梦醒了,热闹不再,繁华不再。三百多年后,姜夔经过扬州。被战乱洗劫过的扬州,只剩一片萧疏。想起杜牧笔下的扬州,姜夔喟叹不止。他写了首《扬州慢·淮左名都》,无限感慨: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多年后,二十四桥仍在,冷月无声。
世间的一切,就在这冰冷的月色下,变换着模样。
沧海桑田,让人不忍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