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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江南，想来便让人神往。
江南，是一首隽永的诗，亦是一场不醒的梦。
尤其是春天，细雨霏霏，杨柳依依，行走于江南，定会流连忘返。不知不觉，已是大和七年的春天了。杜牧还在宣城，过着充实的日子。闲暇之余，漫步于山水之间，感受春和景明、烟雨如诗。此时的江南，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最是温软写意。这个春天，杜牧奉沈传师之命，前往扬州拜谒淮南节度使牛僧孺。一路之上，景色如画，杜牧的诗兴油然而生，写下一首《江南春》：
千里莺啼绿映红，
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楼台烟雨中。
莺飞草长，柳暗花明。
漫步浮云之下，泛舟平湖之中，皆如身在画中。
小桥流水，聚散浮沉，被烟雨浸润着，成了一首沉默的诗。
虽是为了公事，但身在杏花春雨的江南，杜牧走得不紧不慢。而且，经过润州（今江苏镇江）的时候，他专程去会见了在浙西观察使处为幕僚的好友邢群。邢群字涣思，大和二年杜牧参加科考时与之相识，因为脾气相投成了好友。不过，那年杜牧顺利登第，邢群却名落孙山，其于次年再战科场，终于进士及第。
他乡遇故知，对于古代的人们是一件幸事。毕竟，在古代，交通落后，一别便是关山迢迢，音书难递，所以重逢的喜悦也可想而知。如今，交通便利了，人与人之间那份相逢的欢喜却淡了许多。
故友相见，又都是文人雅士，自会把酒言欢。饮着酒，从别后情景到人生世事，从朝廷安危到黎民疾苦，他们无话不谈。后来，他们说到了杜秋娘，说到了朝廷发生的一些事。说着说着，两人都已醉意蒙眬。
杜秋娘生于江南，天生丽质，明艳动人，而且颇有才气。但她的人生却是几经辗转，最后只剩苍老和凄苦。唐诗中有一首《金缕衣》，作者已不可考，杜秋娘曾为镇海节度使李锜妾室，李锜经常让她唱这首《金缕曲》，因此后世许多人便认为此诗出自杜秋娘之手。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十五岁时，杜秋娘被镇海节度使李锜纳为妾室。后来，李锜反叛朝廷，失败后被杀，杜秋娘被籍没入宫。没想到，宪宗见她生得天姿国色，便将她册立为妃。可惜，杜秋娘受宠的时光并未持续多久。宪宗被宦官陈弘志等人谋害后，穆宗李恒即位。穆宗让秋娘做了后来被封为漳王的皇子李凑之傅姆（指旧时辅导﹑保育贵族子女的老年妇人）。漳王李凑为文宗李昂之弟，作为李凑的傅姆，杜秋娘的命运从此决定于李凑的起落浮沉。
文宗虽为宦官所拥立，但他对宦官专权深恶痛绝，因此即位之后，他一直在寻觅诛灭宦官的机会。翰林学士宋申锡处事精干谨慎，被文宗提拔为宰相。大和五年三月，文宗与宋申锡密谋诛杀宦官之事。宋申锡将文宗的计划告诉了京兆尹王璠。没想到，王璠竟将消息泄露给了宦官王守澄及其门客郑注。于是，王守澄和郑注先发制人，诬陷宋申锡图谋不轨，欲废掉文宗，另立漳王李凑为帝。
李凑为人谦和，声望甚高，文宗对他始终怀着疑忌和防范之心。此时，听了王守澄和郑注的话，文宗龙颜大怒，顾不得分辨真伪，便要立即治宋申锡以重罪。牛僧孺为宋申锡辩解说，他已在相位，纵然另立新君，于他并无益处。最终，宋申锡被贬为开州（今重庆开县）司马，漳王李凑被贬为巢县公。杜秋娘是李凑的傅姆，也株连获罪，被放还乡里。此时的杜秋娘，年老色衰，虽然回归故里，却无枝可依，境况可想而知。杜牧因其遭遇而难过，为她写了一首《杜秋娘诗》。
这首诗前有序言：“杜秋，金陵女也。年十五，为李锜妾。后锜叛灭，籍之入宫，有宠于景陵。穆宗即位，命秋为皇子傅姆。皇子壮，封漳王。郑注用事，诬丞相欲去己者，指王为根。王被罪废削，秋因赐归故乡。予过金陵，感其穷且老，为之赋诗。”
京江水清滑，生女白如脂。
其间杜秋者，不劳朱粉施。
老濞即山铸，后庭千双眉。
秋持玉斝醉，与唱金缕衣。
濞既白首叛，秋亦红泪滋。
吴江落日渡，灞岸绿杨垂。
联裾见天子，盼眄独依依。
椒壁悬锦幕，镜奁蟠蛟螭。
低鬟认新宠，窈袅复融怡。
月上白璧门，桂影凉参差。
金阶露新重，痕捻止箫吹。
莓苔夹城路，南苑雁初飞。
红粉羽林仗，独赐辟邪旗。
归来煮豹胎，餍饫不能饴。
咸池升日庆，铜雀分香悲。
雷音后车远，事往落花时。
燕禖得皇子，壮发绿緌緌。
画堂授傅姆，天人亲捧持。
虎睛珠络褓，金盘犀镇帷。
长杨射熊罴，武帐弄哑咿。
渐抛竹马剧，稍出舞鸡奇。
崭崭整冠佩，侍宴坐瑶池。
眉宇俨图画，神秀射朝辉。
一尺桐偶人，江充知自欺。
王幽茅土削，秋放故乡归。
觚稜拂斗极，回首尚迟迟。
四朝三十载，似梦复疑非。
潼关识旧吏，吏发已如丝。
却唤吴江渡，舟人哪得知？
归来四邻改，茂苑草菲菲。
清血洒不尽，仰天知问谁？
寒衣一匹素，夜借邻人机。
我昨金陵过，闻之为歔欷。
自古皆一贯，变化安能推？
夏姬灭两国，逃作巫臣姬。
西子下姑苏，一舸逐鸱夷。
织室魏豹俘，作汉太平基。
误置代籍中，两朝尊母仪。
光武绍高祖，本系生唐儿。
珊瑚破高齐，作婢舂黄糜。
萧后去扬州，突厥为阏氏。
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难期。
射钩后呼父，钓翁王者师。
无国要孟子，有人毁仲尼。
秦因逐客令，柄归丞相斯。
安知魏齐首，见断篑中尸？
给丧蹷张辈，廊庙冠峩危。
珥貂七叶贵，何妨戎虏支？
苏武却生返，邓通终死饥。
主张既难测，翻覆亦其宜。
地尽有何物？天外复何之？
指何为而捉？足何为而驰？
耳何为而听？目何为而窥？
己身不自晓，此外何思惟？
因倾一樽酒，题作杜秋诗。
愁来独长咏，聊可以自怡。
书里说，自古红颜多薄命。
所谓薄命，未必是早逝，也可能是身如浮萍，无处依归。
这首诗是写给杜秋娘的，也是写给历史上无数红颜的。岁月深处，有太多这样的女子，生得花容月貌，却命运多蹇。最终，美丽与骄傲尽被生活掠走，只剩垂老与凄凉。因为心疼，杜牧的笔下饱含着温暖。他是多情的杜牧，亦是悲悯的杜牧。当然，这首诗里，还有杜牧对于世事难测、人生无常的感叹。
与故友邢群诗酒相与数日，杜牧离开润州，来到了扬州。他要拜谒的牛僧孺，为唐代历史中著名的“牛李党争”的主角之一。牛僧孺字思黯，德宗贞元二十一年进士及第。宪宗元和三年，在制举的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考试中，牛僧孺、李宗闵、皇甫湜等人登第。然而，他们在对策中针砭时弊，言辞十分激烈，得罪了宰相李吉甫，因此被贬出了京城。此后，牛僧孺等人与李吉甫及其子李德裕各结朋党，互相倾轧，在朝廷中争斗不止，渐呈水火难容之态，史称“牛李党争”。这场朋党之争，持续了数十年。
穆宗长庆二年，牛僧孺官拜宰相，李德裕被排挤出京；敬宗即位后，牛僧孺见其庸碌，主动辞去宰相之职，出任武昌军节度使；文宗大和四年，牛僧孺再度入朝为相，李德裕出为剑南西川节度使。杜牧的祖父杜佑曾多年为宰相，牛僧孺与杜家有旧。因此，牛僧孺再度拜相，杜牧曾写诗《寄牛相公》祝贺，称颂其政绩：
汉水横冲蜀浪分，
危楼点的拂孤云。
六年仁政讴歌去，
柳远春堤处处闻。
大和五年，吐蕃维州（今四川理县东北）守将悉怛谋请降大唐。李德裕受降，派兵入驻维州城，并向朝廷奏请出兵吐蕃。朝中大臣大都同意，只有宰相牛僧孺反对，他说，唐与吐蕃结盟在先，应当守信，不宜对其用兵。文宗采纳其意见，命李德裕撤出维州驻兵，遣返降将。不久后，维州再失，悉怛谋被遣返后惨遭杀害。事后，文宗暗生悔意。牛僧孺察觉，再次请辞，出为淮南节度使。
牛僧孺深受天子倚重，即便离开宰相之位，也随时可能东山再起，入朝为相。而且，淮南节度使比宣歙观察使的地位要高出许多。因此，牛僧孺罢相出任淮南节度使，沈传师派杜牧前往拜谒。这次拜谒，器宇不凡的杜牧给牛僧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然，牛僧孺更看重的，是杜牧的才华。
杜牧没有意识到，这次受命出访，会让自己的人生方向发生改变。他只想辅世安民，无心介入党争，但从这次会面开始，他与牛僧孺熟络了起来，后来还被召为幕僚。在很多人看来，杜牧已属于牛党。
人生中，许多事都是无法预料的。
往往，走着走着，我们已偏离了最初的方向。
世事无常，果然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