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旅行,亦是流浪。
我们带着看风景的心情行走,却免不了四处辗转。
所到之处,既有流水小桥,也有雨雪霏霏。身为红尘过客,明艳与黯淡,美丽与哀愁,都是我们必须经历的。所有这些,都能够丰富人生。
现在的杜牧,日子过得充实。只是,太多的饮宴活动,让他颇感无味。偶尔,他也会忙里偷闲,外出游赏,游走于洪州的山水之间。正所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作为诗人,杜牧也喜欢坐卧于云水,与自然为邻。他的《鹭鸶》一诗,词句清新:
雪衣雪发青玉嘴,
群捕鱼儿溪影中。
惊飞远映碧山去,
一树梨花落晚风。
沈传师的幕府里,还有李中敏、李景让、韩乂、萧窴等人,因为性情相投,他们都成了杜牧的好友。有时候,杜牧也会与两三好友相约,或同游陌上,流连云水,或临风把盏,闲话人生。狂歌痛饮的时候,谈到大唐王朝的景况和未来,他们无不忧心。
大和四年九月,沈传师调任宣歙观察使,杜牧及其朋友都随之来到了宣城(今安徽宣城)。洪州的生活很是忙碌,偶尔的游山玩水让杜牧记忆深刻。离开洪州后,他回忆当时畅游山水的情景,写有《怀钟陵旧游四首》。钟陵地处洪州,在今江西进贤县西北。以下为《怀钟陵旧游四首》之四:
控压平江十万家,
秋来江静镜新磨。
城头晚鼓雷霆后,
桥上游人笑语多。
日落汀痕千里色,
月当楼午一声歌。
昔年行乐秾桃畔,
醉与龙沙拣蜀罗。
江水如镜,秋色无边。
夕阳西下十分,漫步江畔,恍如梦境。
对于诗人,所有看过的风景都好似故人。因此,离开的时候,总会怀念从前那些山水云月。毕竟,山和水,风和月,都是诗人把酒畅谈的对象。
宣城地处江南,山明水秀,可谓人杰地灵之处。南齐诗人,被世人称为小谢的谢朓曾在这里担任太守,李白曾多次寄居于此。这里,有谢朓所建之谢朓楼,也有与李白相看两不厌的敬亭山。不过,当年的李白寄住在这里,虽有山水诗酒为伴,还是带着几分惆怅,就像他在《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所写:
弃我去者,
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
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
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
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
欲上青天览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
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
明朝散发弄扁舟。
诗写得慷慨豪迈,但其中却明显含着愤懑与忧烦。怀才不遇,是李白一生的无奈。因此,飘洒如仙的他才会在诗中说“举杯消愁愁更愁”。一叶扁舟,浪迹江湖,看似潇洒,但毕竟不是范蠡功成身退后的那种悠然自得。
来到宣城,杜牧定会想起风雅的谢朓,也会想起豪纵的李太白。二十八岁的杜牧,是带着诗兴来到宣城的。经过两年的历练,此时的他处理公务已是得心应手。公事之余,他总会畅游于江南云水。登上谢朓楼,遥望今古,他会生出无限感慨。或许,他也会如李太白那样,独坐敬亭山,在孤独中寻找快意。
大和四年冬,杜牧奉命回到长安,向处士王易简请教制造刻漏之法。当时,刻漏为计时工具,各州县都建有钟鼓楼,根据刻漏报时。此时的王处士虽已至耄耋之年,却是精神矍铄。杜牧向他详细请教了刻漏的制造之法,并画了图纸。后来,杜牧任池州刺史时,曾依照王易简之法制造了一架刻漏,并写有《池州造刻漏记》一文。
大和五年十月的某天,沈述师写信给杜牧,请他为李贺诗集作序。李贺字长吉,被后世称为诗鬼。他天生聪慧,少有才名,七岁便能写诗。当年,李贺带着自己的诗前往拜谒韩愈。他的诗中有一首《雁门太守行》,令韩愈无比惊喜。此后,韩愈和皇甫湜回访李贺,李贺当场作《高轩过》一首,二人皆赞叹不已。此后,韩愈一直尽力提携李贺。
可惜,李贺命运多舛,先是因父亲去世服丧三年无法参加科举,后来又因其父名为晋肃,“晋”与“进”同音,据妒才者说应避讳,他因此被挡在科场之外。韩愈作《讳辩》一文为他辩解,却是无力回天。此后,李贺经宗人推荐以父荫入仕,做过几年奉礼郎,却始终郁郁寡欢。离世时仅仅二十七岁,可谓天妒英才。
沈述师与李贺交情深厚,曾经日夕相与。李贺去世之前,将平生所作四卷诗文交与沈述师。此后多年,沈述师辗转各地,本以为故友诗文已经遗失。没想到,某天夜里,他在酒醒后无法入眠,整理书箧,竟又发现了李贺的诗卷。睹物思人,他不觉潸然泪下。李贺早逝,并无子嗣。沈述师思来想去,决定印行故人遗作,聊作纪念。
对于沈述师之请,杜牧先是拒绝,沈述师再次请求,并说若再拒绝便是小瞧于他,杜牧只好答应。细读李贺诗作,杜牧不禁为其才华拍案叫绝。因此,对于李贺的早逝,他更多了几分感叹。仔细研读李贺遗作后,杜牧写了篇《李贺集序》,一气呵成:
皇诸孙贺,字长吉。元和中,韩吏部亦颇道其歌诗。
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丘垄,不足为其恨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
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骚》有感怨刺怼,言及君臣理乱,时有以激发人意。乃贺所为,无得有是?贺能探寻前事,所以深叹恨今古未尝经道者,如《金铜仙人辞汉歌》、补梁庾肩吾《宫体谣》,求取情状,离绝远去笔墨畦径间,亦殊不能知之。贺生二十七年死矣,世皆曰:“使贺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
贺死后凡十某年,京兆杜某为其序。
李贺的诗奇诡邈远,意蕴不凡,因此杜牧不吝溢美之词。甚至,杜牧将李贺的诗与屈原的《离骚》相提并论。不过,在杜牧看来,李贺的诗词句虽胜于《离骚》,但其思想终究略逊一筹,格局不够。应该说,这样的评价是很中肯的。
杜牧心怀天下,关心时局,为文也喜欢针砭时弊,注重现实意义,这也就是他在上文中所提之“理”。为文作诗,与瑰丽奇峭相比,杜牧更愿意着笔于世事变幻、沧海桑田。在《答庄充书》中,他阐述了自己的诗文观:
凡为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辞彩章句为之兵卫,未有主强盛而辅不飘逸者,兵卫不华赫而庄整者。四者高下圆折,步骤随主所指,如鸟随凤,鱼随龙,师众随汤、武,腾天潜泉,横裂天下,无不如意。苟意不先立,止以文彩辞句,绕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乱,如入阛阓,纷然莫知其谁,暮散而已。是以意全胜者,辞愈朴而文愈高,意不胜者,辞愈华而文愈鄙。是意能遣辞,辞不能成意,大抵为文之旨如此。
在杜牧看来,若文章立意不高,那么词句越是华丽,文章就越是浅陋。他的文章大都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辞藻虽显得平淡,却于朴素中见深远。当然,这样的境界并非寻常人可以抵达的。很多人写作,因为学识和阅历都不足,对世间之事也没有深刻的认识,就只能堆砌辞藻。
其实,写文章与练武功相似。修炼武功的人,最初注重招式,后来注重内力,练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便是无招胜有招。很多文学大家的文章,文辞素朴,却能引人入胜。那是世事洞明后的淡净,平淡中有大风景。
现在,杜牧还在宣城。
他可以饮酒于平湖之畔,可以吟诗于岁月之上。
于他,诗酒流连的日子都是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