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风月、烟雨斜阳,皆是风景;聚散离合、悲喜浮沉,亦是风景。甚至,对许多人来说,名利浮华也可以叫作风景。走过漫长道路,领略过无数风景,行囊仍旧空空,但人生已足够丰盛。或许,这便是人生的意义。
二十六岁的杜牧,还在漫长的路上。此时,他的眼前灯火明亮。连中二元,在唐代二百多年的历史中并不多见。可以说,如今的杜牧算是风光无限。想必,欢喜之余,他已在勾勒自己的仕途。一路攀升,扶摇而上,最终匡扶社稷、辅弼天下,这是他的梦想。只不过,俗语说,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尘世间,大多数人的理想,多年以后终会被生活碾成齑粉。只是最初,人们都愿意活在梦里。杜牧也不例外。
制举中第后,杜牧官拜弘文馆校书郎。据《旧唐书·杜牧传》载:“牧,字牧之,既以进士擢第,又制举登乙第,解褐弘文馆校书郎。”弘文馆隶属于门下省,设在大明宫弘文殿。弘文馆校书郎品级为从九品上。尽管如此,此职位仍被许多文人向往,因为身处天子左近,从这个职位开始飞黄腾达的文人很多。在唐代,从校书郎开始步步高升的文人,有杨炯、张说、张九龄、王昌龄、白居易、元稹等人。
校书郎的职责是校对典籍,刊正谬误。工作很是清闲,但是杜牧不会为此沾沾自喜。他所要的不是清闲自在,而是让自己的经世之才为朝廷所用,使社稷安宁,黎民安泰。
同样的风景,每个人的感受不同。
比如月亮,有人爱其孤绝,有人厌其凄冷。
校书郎这个职位,很多人趋之若鹜。但对杜牧来说,这个职位可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他是自视甚高的杜牧之,绝不会为这低微职位而欣喜。
某日,杜牧与尚书右丞沈传师相遇。沈传师,字子言,性情温厚,为官清廉。其父沈既济博览群书,以诗文著名,撰有《建中实录》十卷,时人多有赞誉。
沈传师为唐代书法名家,其楷、隶、行等书体,皆颇具风骨。朱长文在《续书断》中将他和欧阳询、褚遂良、虞世南、柳公权等人的书法并称为妙品。欧阳修则如此评价:“传师书非一体,此尤放逸可爱也。”米芾眼界极高,对许多人的书法都表示不屑,却对沈传师的传世作品《游道林岳麓寺诗》《柳州石井铭》《罗池庙碑》等称赞道:“如龙游天表,虎踞溪旁,精神自若,骨法清虚。”
沈传师于德宗贞元末进士及第,仕途可谓顺风顺水,历任太子校书郎、直使馆、左拾遗、左补缺、史馆修撰、兵部郎中、中书舍人等职。沈家和杜家为世交。杜牧的祖父杜佑与沈传师之父沈既济交好,又欣赏沈传师为人,便将表外甥女嫁给了沈传师。沈传师曾与杜佑同修《宪宗实录》。而且,他与杜牧的父亲杜从郁亦是交情匪浅。
关于沈传师,《新唐书》记载了一则故事。德宗时,许孟容和权德舆喜欢招揽人才、提携后辈。一日,权德舆与许孟容饮酒闲聊间,权德舆说起沈传师,称其才情品性俱佳。沈传师是许孟容故人之子,因此许孟容惊讶地问权德舆,沈传师何故不来拜见他。后来,他们派人请来了沈传师,沈传师解释说,担心万一中举,有人非议,说他走了许孟容的门路。权德舆门生甚多,但他最欣赏沈传师,甚至将沈传师与孔子的学生颜回相提并论。
这天,杜牧与沈传师相遇,因两家是世交,便相约到酒馆饮酒。闲谈之间,杜牧言语中流露出对校书郎一职的不满。沈传师说自己不久后将离开长安,赴任江西观察处置使,邀请杜牧加入他的幕府。显然,沈传师此举,不仅因为世交之好,也出于对于杜牧的欣赏。杜牧认为,与身在校书郎职位相比,到地方任职或许能得到更多锤炼,便欣然应允。
不久后,沈传师便将邀请杜牧入其幕府的手续办妥,朝廷行文如期下达。大和二年秋天,杜牧随沈传师离开了长安,前往江西。离长安越来越远,杜牧的心里难免有几分伤感。他留恋的,不是长安的繁华,而是那个叫作故乡的地方。
人们说,生活不只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但别忘了,所谓的远方,不仅有万千风景,还有孤独。
但是世间之人,大都向往远方。我们总以为,远方有未见的风景,或许也有不曾经历的人生。但其实,所谓远方,不过是别人住腻了的地方。而且,一旦出发,便是将自己交给遥远的道路,风雨凄凄、穷途末路,都要独自面对。对于很多人,上路之后,便开始了流浪,故乡从此成了回不去的地方。于是,他们只能姑且将异乡视作故乡。
江西观察使的治所在洪州(今江西南昌)。洪州亦称豫章,有名胜洪崖丹井,据传说,那里是仙人洪崖炼丹之处,因而得名。唐太宗李世民的弟弟李元婴,曾被封到滕县为王,故而人们称他为滕王。后来,他被贬为洪州都督。向来喜欢大兴土木的他,便在洪州建了座楼阁,取名滕王阁。滕王阁与湖北武汉的黄鹤楼、山西运城的鹳雀楼以及湖南岳阳的岳阳楼,并称四大名楼。
滕王阁气势雄宏,历代文人多喜欢来此,登高远眺,凭栏赋诗。王勃登临滕王阁,写下《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后人简称为《滕王阁序》,行文驰骋,如江河浩荡,可谓冠绝今古。其中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等名句。这篇文章的最后,附有《滕王阁诗》:
滕王高阁临江渚,
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
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
物换星移度几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
槛外长江空自流。
深秋,杜牧来到了洪州。
此间风物,自然与长安大相径庭。
初来乍到,杜牧有几分陌生,也有几分兴奋。
在沈传师幕府,杜牧的身份是团练巡官。沈传师还为他向朝廷申请了试左武卫兵曹参军这个京衔。杜牧在《自撰墓志铭》中写道:“牧进士及第,制策登科,弘文馆校书郎,试左武卫兵曹参军,江西团练巡官。”团练巡官的职责是处理公文。杜牧入仕未久,对于官场的诸多事宜尚未熟稔。幸好,他的顶头上司、时为团练副使的卢弘正对他极为欣赏,给了他不少引领和帮助。
卢弘正为大历十才子之一卢纶之子,文采出众,于宪宗元和末年进士及第,曾任监察御史、兵部郎中、工部侍郎等职。杜牧连中二元,他早有耳闻。而且,两人性情相投,因此他愿意提携杜牧。对此,杜牧始终感念于心。后来,杜牧在给卢弘正兄长卢简辞的信《与浙西卢大夫书》中这样写道:
某年二十六,由校书郎入沈公幕府。自应举得官,凡半岁间,既非生知,复未涉人事,齿少意锐,举止动作,一无所据。至于报效施展,朋友与游,吏事取舍之道,未知东西南北宜所趋向。此时郎中六官一顾怜之,手携指画,一一诱教,丁宁纤悉。两府六年,不嫌不怠,使某无大过而粗知所以为守者,实由郎中之力也。
卢弘正行六,因此杜牧称之为郎中六官。从这封信可知,当年的卢弘手把手地教杜牧为人处世、为官应酬之道,可谓关照入微。这份知遇之恩对涉世未深的杜牧来说,极为重要。卢弘正还有个兄弟卢简求,也与杜牧意气相投,多有酬唱。
幕僚的工作很是辛苦,经常夜以继日地忙碌。杜牧也是如此,处理各类公文,往往从清晨开始,到入夜时分才结束。
常言道,人最怕闲着。
因为,闲着就意味着无事可做,最易无聊。
现在,杜牧的生活非常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