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子猷】
一去红尘不复还,溪桥云水可流连。
听琴去后水如镜,访戴归来雪满山。
紫陌功名非有意,红尘起落总无关。
浮生潇洒终为梦,此后疏狂有谪仙。
子猷:
知道你,是从那场雪开始的。
仿佛,一千多年后,那场雪还在下着。
那夜,山阴城里大雪纷纷。你喜欢雪,因此落雪的时候你总会欣喜,那日亦是如此。本来欹枕在床的你,突然来了兴致,饮了几杯酒,敞开了门,一时之间,神思彷徨。
不仅如此,你还念诵着左思的《招隐》诗:“杖策招隐士,荒涂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白云停阴冈,丹葩曜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
念罢,蓦然间想起,戴安道住在剡县,你便决定于雪夜前往造访。很快,一叶扁舟,便朝着剡县而去了。一路之上,借着灯火,观赏雪景,你满心陶醉。黎明时分,你的扁舟终于来到了戴安道所住的茅屋前。然而,准备敲门时,手却停在了空中,终于没有敲。随后,你又是一叶扁舟,原路返回。家仆问你原因,你回答:“乘兴而来,尽兴而去,何必定要见到戴安道?”
没错,乘兴而来,尽兴而去。
你的人生也是如此,一场绚烂后,悄然归去。
可惜,世人不懂这个道理,总想求个结果。
你的行为,世人总觉得荒诞。只有你自己知道,何为潇洒恣意,何为快意人生。就此来说,你和你父亲颇为相似,他亦是风流随性、潇洒率真之人。只不过,你比他更多了几分不羁放纵。
在你十六岁那年的三月初三,你父亲与孙绰、谢安等数十人于山阴兰亭举行雅集,饮酒赋诗,纵论天下。最后,众人将所作之诗结为诗集,由你父亲为之作序,记述此次雅集的情景。兰亭之下,你父亲笔走龙蛇,然后便有了“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我总是为那样的文人雅集而神往。而你,兴许对那样的事情都不屑一顾。
事实上,你对许多事都很是不屑,比如功名利禄,比如世俗礼法。那时候,出身高贵的人都极为讲究,你却不屑于此,经常不修边幅,蓬头散发。你也不屑于贵族们崇尚的所谓贵族气质。那回,你和弟弟献之同处一室,突然间起火,献之神情自若,直到家仆来搀扶,他才走出屋子。而你,见到火起,撒腿就跑,连木屐都来不及穿。
世人都盛赞献之的气度,而我则认为,火灾之前,赶紧逃命才是人之常情。你的行为,恰恰是遵从本性,毫不做作,这就是你的率真。生于尘世,你只想活得自然快意,不被尘俗所拘束。
据说,你爱竹成痴。你借住于别人宅院,也要让人种竹,还说“何可一日无此君”。七百年后,有位叫苏轼的文人,爱竹如你,他说:“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那次,你经过吴中,见一士大夫家有个竹园。主人久闻你爱竹,定会前去造访,认真打扫布置一番,在厅中待你前去。然而,你径直走向竹园,在那里吟唱许久,尽兴之后便又径直离开。主人见此,只好命人关门,你这才停步,与主人痛饮一番。
擅入人家宅院已是冒昧,离开前连招呼都不打更是失礼。但这就是你的性情。对于世间的繁文缛节,和那些横平竖直的规矩,你都嗤之以鼻。你之行事,皆是随心随性。你只想,活得逍遥快活,不受任何羁束。
人生,不过是一场旅行。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如此而已。
倘若不能尽情尽兴,便不是纯粹的人生。
子猷,我欣赏你,就因为你始终率真,始终有一颗赤子之心。
你也曾做官,但你不懂也不屑于官场之道。人们说,官场如战场。可是对你来说,官场也不过是一处玩赏之地。你曾担任大司马桓温的参军,可你仍是平素作风,时常散着头发、衣冠不整地前往任所,对自己负责的事务不闻不问。不过,桓温欣赏你的才华,任由你恣意为之。
数年后,你又到车骑将军桓冲手下任骑曹参军,负责管理马匹。你仍是从前那副狂放不羁的模样。一日清晨,桓冲见你终日无所事事,劝你干点正事。你却遥望远山说道:“清晨的空气甚是凉爽。”
又一日,桓冲问你管理哪个部门,你说,不清楚是哪个部门,反正每日都见马匹进出,应该是骑曹或者马曹。桓冲又问你管理的马匹数量,你满不在乎地说,并不晓得,这得问手下人。桓冲接着问你,近日有马瘟,你的马匹死了多少。你不徐不疾地说,活马的数量都不晓得,死马的数量更是不知。桓冲无奈地摇头而去。
世间之人,大都懂得逢迎。对待上司,人们总是唯唯诺诺,如履薄冰。而你,无论对谁,都是那副飘洒不羁的模样。我想,这便是魏晋名士该有的风采。
那次,桓冲外出巡视,他坐车前往,手下则骑马而行。突然间天降大雨,你下马钻入桓冲的车中,还说:“看你独自坐车,我来陪你。”桓冲见是你,知你不拘小节,便和你同坐。雨霁之后,你说声“打扰了”便下了车,继续骑马而行。
这就是你,洒脱不羁,天真任性。
关于你的故事,总是带着几分魏晋风流的气息。
那次,你乘船入京。船过清溪码头时,江南乐师桓伊恰好乘车从岸上经过。你久闻桓伊擅长吹笛,却与之并不相识。听船上有人说,那人便是桓伊,你立刻派人传话说:“听说你擅长吹笛,请为我吹奏一曲。”
那时候,你只是个黄门侍郎,而桓伊已是豫州刺史。然而,桓伊亦是性情中人,也对你闻名已久,便下车来到你的船上,横笛吹奏了一曲《梅花三弄》。吹罢,他收起笛子下了船,登车而去。从始至终,你们没有只言片语的交流。这样的事,让那些拘于世俗礼法的人惊讶不已。可我知道,这就是魏晋风流,飘洒自如,不着痕迹。
你任黄门侍郎,日子久了,觉得甚是无味,便辞官而去,回到了山阴,终日游山玩水。于你,山水云烟是不能辜负的,诗酒琴书是不能辜负的。至于名利是非,你始终不屑。
但是,落拓不羁的你,却对亲情甚是看重。四十九岁那年,弟弟献之因病离世。闻讯后,你立即乘车前往奔丧,却不曾掉一滴眼泪。献之平素喜欢弹琴,你走入他的灵堂,取过他的琴就弹了起来,然而琴弦却总是调不好。终于,你将琴掷在地上,悲怆地说:“子敬,子敬,人和琴都不在了!”言罢,悲痛欲绝,昏了过去。一个月后,你也离开了人世。
你走得匆忙,像是一盏灯突然熄灭了。
但你的故事,还有你的风采,世人从未忘记。
三百多年后,有位叫李白的诗人对你甚是仰慕,他在诗中写道:“虽然剡溪兴,不异山阴时。明发怀二子,空吟《招隐》诗。”他还在酒醉时说:“两岸拍手笑,疑是王子猷。”
你是个性情中人,飘洒快意,放荡不羁。
也可以说,你是个纯粹的人。
一生不羁,无怨无悔。
王徽之(338—386),字子猷。东晋书法家,王羲之第五子。才华出众,但性情狂傲、放荡不羁。曾入仕为官,但因无心俗务,辞官而去,隐于山水之间。有“雪夜访戴”典故传于后世。传世作品有《新月帖》《承嫂病不减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