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寄叔夜】
红尘岁月任天真,长啸狂歌向竹林。
名利是非常似梦,王侯将相尽如尘。
漫随诗酒游天地,醉与云山说古今。
赴死从容谁得似,《广陵散》后再无人。
叔夜:
人们说,你是个美男子。
可我欣赏的,是你的淡泊名利和风流不羁。
红尘万丈,熙熙攘攘,不过是为了名利二字。而你,于名利看得极淡,独喜林泉山水,只愿纵情于诗酒琴书。俗世之外,你独有一片天地,修篱种菊也好,把酒临风也好,都只属于你自己。
在所有人的印象中,你都是器宇不凡的。《晋书》记载:“康早孤,有奇才,远迈不群。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而《世说新语·容止》中则如此写道:“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你的好友山涛说你“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而你兄长嵇喜在《嵇康别传》里,夸耀你说“正尔在群形之中,便自知非常之器”。
然而,真实的你却是落拓疏狂,不重修饰。你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写道:“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那个时代,上层男子皆重外表修饰,而你性情慵懒,不屑于此。在你的不修边幅之下,隐藏着一颗狂放不羁的心。
你以老庄为师,崇尚超然物外。
世间之事物,唯山水琴酒最是合你心意。
至于是非纠葛,你唯恐避之不及。
在我看来,你的狂放里还有几分从未失去的天真。你喜欢将自己放逐于天地之间,弹琴饮酒赋诗。让人惊愕的是,你还喜欢打铁。世人不懂你,看你打铁,总会冷嘲热讽。而你,自顾自地打铁,无视世人褒贬。日光之下,黝黑的身躯,不停敲打钢铁,除了至交好友,没有人相信你便是那个风姿卓然的名士嵇康。
没错,这个打铁的嵇康,就是那个有《太师箴》《难自然好学论》《管蔡论》《明胆论》《养生论》以及许多诗歌传世的嵇康。你就是你,文采斐然的嵇康是你,日光下打铁的嵇康也是你。你打铁,不为别的,只为喜欢。与那些弱不禁风的士人相比,你的健康实在让人羡慕。而且我知道,你每一次敲击,都会让那个时代震颤一次。
你的打铁铺子在一棵柳树之下。你引来山泉,绕着柳树筑了游泳池,打铁累了,便将自己投入水中。那时候,世间的名利是非、悲喜浮沉都消失不见,只有一个打铁的男子,于天地之间放浪形骸。
打铁的时候,你不喜被人打扰。你的好友向秀了解你,总是悄然来到你的打铁铺前,帮你打铁。你们的言语很少,但那份纯粹的友情在打铁的过程中,成了一种天长地久。
当然,你也会去到竹林,和你的一众好友饮酒弹琴、醉卧山月。与你交往的,皆是卓尔不群、风骨独具之人,比如阮籍,比如向秀。你珍视友情,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
对你来说,浮名虚利只如烟云。
自然地,你也瞧不上追名逐利之人。
在你眼中,王侯将相甚至比不上竹林中的一道清溪。
钟繇之子钟会,入仕之后扶摇直上,不到三十岁就被封为关内侯。他对你十分赏识,你却始终不屑与之交往。当年,钟会写完了《四本论》,想求你指点,怕你瞧不上,只好将书塞到你的窗户里。钟会显贵之后,听闻你在洛阳城外打铁,便决定前往拜访。这次造访,排场甚大,从者无数。
钟会不了解你。他不知道,他大张旗鼓地造访,侵扰了你的自由和快意。因此,你对他视而不见,自顾自地打着铁。钟会在旁边看了很久,终于悻悻地离开了。此时,你终于开口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回头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看似回答得轻描淡写,但是钟会的心里却生出了几许恨意。
叔夜,我知道,你是真正的性情中人。
这样的人,不适合官场。事实上,你也不屑于为官。
你更喜欢,寄情山水,把酒弹琴。
司马昭曾有意征辟你,却被你婉言谢绝了。你的兄长嵇喜入仕,你满心失望,在诗中写道:“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于你,跃马山林、垂钓湖上、抚琴月下,才是快意的人生。
官场昏暗,你不愿寄身其中。好友山涛曾任尚书吏部郎,离任之前,朝廷希望他推荐一个合适的人选,他推荐了你。闻讯后,你甚是生气,认为山涛不了解你,立即写了篇《与山巨源绝交书》,与之绝交。借这封绝交信,你表达了绝不出仕的态度。
不过,你虽与山涛绝交,却深知山涛之为人。临终前,你将一双儿女交给了山涛,并且说:“山公尚在,汝不孤矣。”山涛不负朋友二字,将你的儿女视为己出。十八年后,你的儿子嵇绍经山涛举荐入朝为官。
与山涛的绝交,或许只是为了表明一种态度。而你与吕巽,却是真的绝交了。吕巽及其弟吕安皆是你的好友,吕巽看上了吕安的妻子,并且偷偷占为己有,为了掩饰其罪过,还先发制人,诬告吕安不孝。你得知事情真相后,气得七窍生烟,立即宣布与吕巽绝交,并且出面为吕安作证。没想到,如此一来,你却被视为吕安的同党,身陷囹圄。
在司马昭尚在思虑如何给你定罪的时候,对你怀恨在心的钟会出现了。在他的一番挑唆后,司马昭决定将你和吕安处决。你不愿卷入是非纷扰,终于还是被卷入了,而且要以生命为代价。
四十岁的你,被押着走向了刑场。
弹琴的你,饮酒的你,打铁的你,都将远离尘嚣。
那日,日光如从前,格外耀眼。
行刑当日,三千名太学生为你请愿,希望朝廷将你赦免。然而,他们的请求被拒绝了。你早已知道自己的结局,神情淡然。蓦然间,你忆起了从前。当年,你曾前往拜访孙登,并相处多日。临行,孙登说,你性情刚直率真,恐怕难免祸事。
你又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有个陌生人传授你一曲《广陵散》,并且嘱咐你莫要传与他人。你的确没有将此曲传给别人,那个叫袁孝尼的人多次求你传授,你都拒绝了。
日光之下,你让兄长取来了古琴,最后一次弹出那曲《广陵散》。琴声泠泠,回响了一千多年。弹毕,你从容赴死。从始至终,你不曾悲戚,亦不曾抱怨。可惜,那《广陵散》从此失传了。
来时寂静,去时从容,这就是你。
那个落拓不羁、桀骜不驯的男子,终是去了。
至情至性如你,似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可你的才华和性情,却始终在历史的天空亮着。如今,我站在这荒凉的尘世,遥望一千八百年前的大地,仍能看到你隐于山野、饮酒抚琴的身影。自然,我也能看到那个打着铁挥汗如雨的你。你活得潇洒,来去如风。我喜欢,隔着岁月,安静地看你,不靠近,不打扰。你的世界,始终是清净无尘的。
风流二字,只有你这样的人配得上。
写了这封信,我便觉得,茫茫尘世,我们是见过的。
再会了,叔夜!
嵇康(223—262),字叔夜。三国时文学家,“竹林七贤”之一。天生聪颖,博学多才。崇奉老庄思想,性情狂放不羁。司马氏掌权后,隐于山野,饮酒抚琴为乐。后遭诬陷,被司马昭处死,时年四十岁。有《嵇康集》传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