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香子】
行尽红尘,世事无垠。
叹浮生,聚散无痕。
流光一刹,已是归人。
愿听瑶琴,对山月,倚柴门。
知音酬酢,醉论诗文。
纵凉秋,也是良辰。
竹林欢笑,且任天真。
有云为衣,风为马,水为邻。
嗣宗:
五十四岁那年,你离开了红尘。
但是,人间陌上,仍有你长啸的声响。
你性情狂傲,放浪形骸,喜欢抚琴,亦喜欢长啸。只是,那样的乱世,你的长啸少有人听见。你喜欢饮酒写诗,喜欢在诗酒中安放自己。
那年,你去拜访隐居于苏门山的孙登。你向他提出了许多问题,他却漠然以对,不发一语。无奈,你向群山长啸。孙登终于开口,请你再长啸一次。而你,再次长啸后,便头也不回地下山了。行至半山腰,山谷中回荡起了美妙的长啸之声。你知道,那是孙登在回答你的问题。同是狂傲之人,无须言语已是知音。其后,你写出了闻名于世的《大人先生传》,对当时的政治局势以及无聊的封建礼法进行了辛辣的讽刺。
生逢乱世,你活得潇洒自如。
隔着一千八百年,仍能闻到当时政治上的血腥味。
自然,我也闻到了你的一身酒气。
人们说,魏晋时代若是没有阮籍,整个时代都将黯然失色;有了阮籍,魏晋时代才让人心驰神往。我喜欢那个时代,虽然混乱不堪,却有着衣带生风、诗酒流连的潇洒和快意。风姿与风雅、风神与风骨,那里从不缺少。
我曾经想过,假如可以选择,我应该生于魏晋时代。我虽然才疏学浅,却也可以如你那般,于乱世饮酒赋诗,来去飘然;也可以如你那般,傲视权贵,玩世不恭。
你三岁丧父,由母亲抚养长大。但你天生聪慧,又好读书,八岁便能写文章。读书的同时,你也学习击剑。后来你在《咏怀诗》中写道:“少年学击剑,妙伎过曲城。”你曾想过,终有一日,做一个文能提笔定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大人物。你本以安济天下为志向,无奈生逢乱世,壮志难抒。于是,你只好将自己交给林山诗酒,在醉意中清醒。
性情狂放不羁,这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十六七岁,你随叔父阮熙到东郡,见到兖州刺史王昶,你始终一语不发。那是因为,你对所谓的王侯贵胄多存鄙夷之心。
年轻时,你登临光武山,面对楚汉古战场,长叹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确,那时的天下,没有了刘邦和项羽,没有了刘备、曹操、孙权,只剩一群籍籍无名之辈,为了争名夺利上蹿下跳。
幸好,还有一群人守着本心度日。
他们,在竹林里抚琴对弈,饮酒狂歌,痛快淋漓。
人们称他们为“竹林七贤”。
而你,便是其中之一。竹林里,皆是志同道合的性情中人。那里,没有尘嚣纷扰,没有利名诱惑,有的是山水相依,诗酒流连。当许多人为了名利二字争得头破血流时,你们独得逍遥快活。
嗣宗,你虽有济世之心,却淡泊名利。数次入仕为官,都带着游戏官场的意味。正始三年(242),时任太尉的蒋济想要征辟你,你写了封《奏记》婉言谢绝。后来,因为亲朋好友劝说,你勉强就任,不久便以身体抱恙为由辞官而去。数年后,你任尚书郎,再次称病辞官。彼时,曹爽征辟你为参军,你婉言拒绝。
四十岁那年,你做了司马懿的从事中郎。两年后,司马懿去世,你又做了司马师的从事中郎。数年后,你被封为关内侯、官散骑常侍。司马师去世后,司马昭继任大将军、录尚书事。你向司马昭提出前往东平任职,他答应了。然而,你在东平任上只待了十余日,便回到了洛阳。其后,你先是担任司马昭的从事中郎,后又任步兵校尉,因此后世称你为“阮步兵”。
你性情狂放不羁,仕途显然并不适合你。事实上,你虽数次入仕,却始终不为名利所动。终究,你最喜欢的,是林泉山水、饮酒赋诗。那个临风长啸、笑傲红尘的阮籍,才是真实的你。司马氏的心腹钟会,多次问你对于时事的看法,你总是醉意蒙眬,不置可否。
为了拉拢你,司马昭希望与你结为亲家。而你,为了躲避这场联姻,竟然拼命饮酒,日日烂醉,一连六十日皆如此。司马昭见此,只好作罢。
司马昭篡权之前,按照惯例,曹魏皇帝曹奂下诏封其为晋公,加九锡,司马昭佯做谦让。那时候,任步兵校尉的你受命写《劝进表》,你仍是日日饮酒。直到使者来催,你才饮着酒拟表,敷衍了事。
你始终是那个狂傲的阮籍。
你追求的,是真性情,是红尘陌上快意逍遥。
路过人间,你不愿受任何拘束。
你在《咏怀诗》中写道:“危冠切浮云,长剑出天外。细故何足虑,高度跨一世。非子为我御,逍遥游荒裔。顾谢西王母,吾将从此逝。岂与蓬户士,弹琴诵言誓。”你还说:“鸿鹄相随飞,飞飞适荒裔。双翮临长风,须臾万里逝。”自然,你愿意飘摇于天地之间,而不愿羁束于俗事之内。
在《大人先生传》中,你如此写道:“故至人无宅,天地为客;至人无主,天地为所;至人无事,天地为故。无是非之别,无善恶之异。故天下被其泽,而万物所以炽也。”你崇尚的,是道家的超然避世和清静无为。
我最欣赏的,是你的狂放不羁,以及对于封建礼法的蔑视。母亲去世时,你正在与好友对弈。闻讯后,你并未立刻回家,非要将那盘棋下完。回到家里,你饮酒两斗后,才放声大哭。安葬母亲那日,你再次饮酒。母丧期间大肆饮酒,自然是不合礼法的。但你无视礼法,任意为之。我知道,那些天的你定是肝肠寸断。
礼法只是岁月深处的一道墙,属于封建卫道者们。而你,轻松地越过了那道墙,弹着古琴,喝着美酒,长啸几声,将满世界的卫道者惊得呆若木鸡。为母守丧期间,好友裴楷前往吊唁,你披头散发,神情木然,并未按照礼法起身哭拜。
人们说,你不喜言语,对人有青眼与白眼之别,对于喜欢和讨厌的人,分别以青眼和白眼相视。母亲离世后,嵇喜前往吊唁,因其为朝廷官员,被你视为谨守礼法之人,你便白眼相对。而你的知己嵇康带着琴酒而来,你便青眼相视。
嗣宗,我喜欢的魏晋风流,在你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也因此,我始终认为你是个极可爱的人。一千八百年前,当你将封建礼法踩于脚下,你便是自己的英雄。就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你自己,纵横万里,饮酒长歌。
那时候,人们对于男女之间的礼教大防看得极重,不敢越雷池一步。而你,从不因礼教而战战兢兢。嫂子回娘家,你便大方地和她作别,还多加嘱咐。你好酒,隔壁有个酒坊,女主人容貌秀美,你常去那里饮酒,醉了便在人家旁边酣睡,毫不避嫌。
一位兵家女孩才貌兼具,不幸早逝,你虽与这家人素无往来,却前去吊唁,在她的灵堂里哭得昏天黑地。那天的痛哭,不为别的,只为一个美丽生命的凋零。人们说你荒唐,我却欣赏你的真性情。若非如此,你便不是我印象中那个阮籍。
当我独立大地,遥望千古红尘时,总会看到你的身影。你在竹林,你在山巅,喝着酒,弹着琴,时而吟诗,时而长啸。似乎,你始终在那里,从未离去。
岁月像一片海,我没有扁舟,无法飘荡到你的时代。
但我相信,你始终在那里等着。
阮籍(210—263),字嗣宗,三国时魏国诗人。“竹林七贤”之一,为“建安七子”之一阮瑀之子。性情狂放,玩世不恭。有《咏怀》《大人先生传》等留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