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
疏狂只爱风和月,功名直似林间雪。
陌上遇诗仙,金龟换酒钱。
一朝归去后,烟水还如旧。
独坐镜湖滨,云来是故人。
季真:
你来自山水之间,又回到了山水之间。
我想,旧时的读书人,都会羡慕你的人生。
可以说,你将一段寻常的人生,过成了一首长诗。诗的开头是少有诗名,才华横溢;诗的结尾是功成名就,退隐林泉。八十六岁那年,你辞官而去,隐于山阴镜湖之畔。离开朝廷前,你让天子为你的儿子取名,他说人生于世,最重要的是诚信,孚即是信的意思,便让你为儿子取名贺孚。
回到故里,早已是物是人非。你写诗道:“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但日子毕竟是清闲快意的。只是,你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镜湖的水,如从前般清幽,你写诗说:“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就这样,赏山看水,饮酒写诗。最终,你在山水之间离开了尘世。临终,你恍然大悟,那个“孚”字,是爪子下面一个子字,天子和你开了个玩笑,让你的儿子叫贺爪子。
你生于越州永兴,后来迁居到了山阴。我生于塞北,总是羡慕那些出生于江南的人,可以在云水间长大,日日所见皆是小桥流水、烟雨画楼。镜湖那一汪水,我总是为之神往。我曾无数次想过,我应闲居于斯,流连山水,泛舟湖上,于诗酒中流放光阴。
你天生聪颖,少有才名。当时,你的一个远房表兄陆景初和你相交甚笃。你生性旷逸不羁,陆景初常跟别人说你落拓不羁,是真正的风流之人。他还说,与别人分别再久也不会挂念,但是与你即便只是一日不见,便觉得心里充满鄙吝之气。
三十二岁那年,武则天登基称帝。那样的时代里,一个女子威严地坐在江山之巅,不知你做何感想。不管怎样,你仍在赏景读书。三十七岁,你考中了状元,是浙江历史上首位有史料记载的状元。
考中状元之后,你被任命为国子四门博士,后又迁官太常博士。六十四岁那年,因张说推荐,你进入丽正殿,参与编撰《六典》《文纂》等书,其后又迁官太常少卿。三年后,你被任命为礼部侍郎、集贤院学士,后又任工部侍郎等职。七十岁那年,你任太子宾客、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在你因病离世后,肃宗又追封你为礼部尚书。仕途之上,你不曾青云直上,却也是兢兢业业。
开元十二年,玄宗决定封禅泰山。因为天上有五方五帝,分别为中央黄帝、东方青帝、南方赤帝、西方白帝、北方黑帝,玄宗便询问时为太常博士的你,该如何祭拜。你揣度玄宗的意思,回答说,其他四帝皆为黄帝的臣属,所以天子只需祭拜黄帝,而由群臣于山下祭拜其他四帝即可。此后,你受玄宗欣赏,可谓顺风顺水。
朝堂之上,有人欣赏你,便有人嫉妒你。因为你来自江南,不少朝臣便嘲笑你的南方口音。而你不以为意,还写了一首《答朝士》:“钑镂银盘盛蛤蜊,镜湖莼菜乱如丝。乡曲近来佳此味,遮渠不道是吴儿。”意思是,莼菜等物中原人也喜欢吃,并不会介意其来自南方。
张九龄为广东人,任宰相时一直瞧不上你,因此你始终未能升职。他被罢相后,对你说,一直没让你升职,深表歉意。你却只是笑笑,说道:“以前您在朝中任宰相,没人敢嘲笑我来自南方。如今您罢相离开朝廷,朝臣又要拿我这个南方人开玩笑了。”你就是这样,幽默而又旷达。
而我最欣赏的,是你的疏狂。
你的故乡有座四明山,你便自号四明狂客。
事实上,你的人生也不负这个狂字。
很可惜,你的诗大都散佚,无法从诗中找到狷狂之意。幸好,你除了写诗,还喜欢书法和饮酒,这两者都充分体现了你的疏狂。人们只知你是个诗人,其实,你的书法亦是不逊于人。你与张旭、张若虚、包融并称“吴中四士”。唐代书法家窦臮十分欣赏你的书法,评论说“与造化相争,非人工所到”。据说,画圣吴道子还曾向你学过书法。
张旭擅长草书,被称为“草圣”。他常在酒醉后笔走龙蛇,即使在王侯贵胄面前亦不会有丝毫收敛。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写道:“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因此,人们也喜欢称其为“张颠”。
而你,如那癫狂的张旭,也喜欢草书,也喜欢于酒后挥毫。兴之所至,墙壁或者屏风,都可以成为你的落笔之处。书圣王羲之的书法,被人称作“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而你的传世作品《孝经卷》被世人称赞“纵笔如飞,一气呵成,龙蛇飞舞,神采奕奕”。对于你的书法,多年后,温庭筠曾评价说:“知章草题诗,笔力遒健,风尚高远。”人都说,字如其人,你生性狂放,难怪书法也如龙蛇飞舞。
季真,你天生好酒,一生都不舍这个酒字。长安的酒肆,总有你醉意蒙眬的身影。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如此写你:“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当然,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那次你与李太白把酒言欢。
天宝元年,太白独自来到长安。那日,他闲游陌上,与你不期而遇。八十四岁的你,在朝廷德高望重,因此太白对你甚是仰慕。太白的诗名和风流不羁的性情,你亦是早有耳闻。于是,尽管相差四十二岁,你们却是一见如故。读了太白的《蜀道难》,又见他气质非凡,惊叹之余,你称他为“谪仙人”。
那日黄昏,你们到酒馆饮酒。皆是旷逸之人,虽为初见,却是相谈甚欢。喝到兴头上,却发现所带酒钱不够,于是你毫不犹豫地解下腰间佩戴的金龟,作了酒钱。那日,你们醉醺醺地离开酒馆。
此后,你们便成了好友。你告老还乡,太白以诗相赠,他说:“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在你离世后,太白饮酒时忆起了你,甚是感伤,于是写了《对酒忆贺监二首并序》(其一):“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其实,很多时候,你的囊中是备着酒钱的。那次,你外出游赏,见袁氏别墅风景秀美,尽管你与袁氏彼此陌生,你还是私自进去玩赏,还写了首《题袁氏别业》诗:“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莫谩愁沽酒,囊中自有钱。”在你的身上,我看到的是魏晋名士的风流。
天宝三年,你八十六岁,生了一场大病,于是请求辞官归里。玄宗答应了你的请求,并且同意将你在京城的宅院捐出作为道观。玄宗特意下诏,赐你镜湖一曲。离开京城时,玄宗率百官为你送行。而且,他还写诗相赠。诗中写道:“遗荣期入道,辞老竟抽簪。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独有青门饯,群英怅别深。”
你目睹了大唐王朝一步步走向兴盛,走向开元盛世。你很幸运,没有看到王朝的衰败。在你离世十一年后,安史之乱爆发,大唐王朝从此风雨飘摇。想必,在你看到玄宗开始纵情声色的时候,你就意识到了危机。只是,耄耋之年的你,已不愿过问俗事。而且你也清楚,盛衰起落,自有其时。
回到山阴,你住在镜湖之畔,诗酒自娱。然后,你终于放下了酒杯和诗笔,也放下了山川风月。白发苍苍的你,将自己还给了岁月,走得寂静而从容。或许,我们一生奔走,不过是为了一次淡然的回归。
你去了,镜湖的水依然清幽。
自然,还有许多人,流连湖畔,泛舟湖上。
我相信,他们总会想起,你曾在那里。
贺知章(659—744),字季真。少有才名,科举登第后,为官数十年。性情洒脱不羁,晚年自号“四明狂客”。八十六岁辞官,隐于镜湖之畔,不久后离世。他与张旭、张若虚、包融并称“吴中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