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绛唇】
采菊东篱,此生最爱喧嚣少。
茅庐低小,流水清风绕。
诗酒云山,风景湖东好。
轻归棹,一川烟草,总把功名笑。
五柳先生:
我曾经想,你的桃花源到底在何处。
后来,终于知道,所谓的桃花源,在我们心里。
浮华尘世,我们可以在心中辟一块地,或独坐其中,饮酒听风;或在那里停云待月、种菊修篱。那时候,我们的身边没有尘世喧嚷,只有悠然的自己,与草木为友,与山水为邻。只是,那样的地方,世间之人大都寻访不得。
你出身名门,曾祖父陶侃为东晋开国元勋,官至大司马。你的祖父和父亲也曾任太守。但你九岁时父亲去世,家道中落,你的人生可谓一路坎坷。
尽管少时贫苦,但你从未停止读书。于儒家经典,你无所不读,尤其喜欢老庄作品。年岁渐长,你的心中有了大济苍生的志向,正如你在诗中所写:“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然而,身处乱世,门阀制度森严,正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你出身庶族,处处受人轻视。你的抱负,注定落空。
为了实现理想,也为了生计,你曾数次出仕为官。但你性情孤傲,不屑于阿谀逢迎,因此在官场处处碰壁。出任江州祭酒,因为不堪吏职,你不久便辞官。后来又出任镇军、建威参军,亦是时日未久便辞官而去。旧时官场,向来是一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乱世之中,更是鬼蜮横行,充满丑陋和黑暗。而你,性情磊落,不屑逢迎,自然难以容身其中。
四十一岁那年,你再次为官,任彭泽县令。一日,上司来巡视,你正在与幕僚饮酒闲聊。由于未曾整衣束带迎接,受到了上司的训斥。倔强孤傲如你,受不了这般侮辱。于是,当天晚上,你便脱去了官服,解下了官印。次日,你辞去县令之职,离开了彭泽,留下一句“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一千多年后,这话依旧在天空回响着。
彭泽县令,你仅做了八十一天。
然后,你决然而去。衣带生风,一身潇洒。
官场钩心斗角、尔虞我诈,不适合真正的诗人。你是属于诗、属于江山风月、属于山水田园的。生而为人,若不能完成夙愿,你宁可做个闲人,隐于山野,饮酒写诗。
这次,你彻底离开了官场。
你将一个清白的自己,交给了山水风月。
从此,你的日子成了悠然的模样。
你在《归去来兮辞》中写道:“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渊明,我欣赏这样的你:读书抚琴,饮酒赋诗,偶尔乘车闲游,偶尔泛舟湖上。我知道,你所倾情的,从来都不是声名,而是琴书诗酒、山水云月。
你回到了属于你的地方,从此告别了喧嚣。你应该庆幸,你有个懂你的妻子。是她,温暖了你的半生时光。她温柔贤惠,不求富贵,只求安适。家境贫寒,你辞官归里,她很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她从未抱怨,她理解你心里的苦。你的倔强与清高、悲伤和欢喜,她都懂得。
归去以后,你成了五柳先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时候,你是个寻常百姓。事实上,你并不懂得种田,正如你诗中所写:“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但你乐在其中,觉得心满意足,有山有水,有诗有酒,日子极是清雅。
你说,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你说,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只有回到山水之间,你才能找回那个曾经的自己。你在诗中写道:“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显然,那时的你,就身处你笔下的桃花源。
你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这样的日子,许多人都幻想过,却只停留于幻想。心中有山水,才能真正走入山水。后来,因为失火,房屋被烧成瓦砾,你的生活每况愈下。我知道,晚年的你,是在贫困中度过的。尽管如此,你仍是那个悠然的诗人,饮酒写诗。孤傲倔强是你,乐天知命也是你。
你喜欢独酌于篱下,也喜欢好友造访,把酒酬唱。不过,你的朋友并不多。与你结交的,都是淡泊清雅之人。隐于山野,你极少结交官场之人,许多州郡官员慕名相邀,皆被你回绝了。唯独江州刺史王弘,让你另眼相看。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上多了几分风雅,少了几分俗气。
不过,最初他数次造访,都被你拒之门外。但他知道,你嗜酒如命。做彭泽县令时,你曾让人将所有的公田都种上可以酿酒的高粱。但因为妻儿的强烈反对,所以你只好答应,五十亩种高粱酿酒,五十亩种粳稻以供食用。
那日,他在你回家的路旁设了酒席,还让你的好友庞通在旁等候。你外出归来,见到庞通和酒席,便与之对酌起来。不久后,王弘出现,你见他谦逊有礼,便也请他入席。王弘虽身在官场,却也是旷逸之人,颇有名士风范,因此有幸成了你的朋友。那日之后,王弘成了你茅庐的常客。他知你贫寒,对你多有照拂,常以酒米相赠。
那年重阳节,你在篱下独自赏菊,抚琴吟唱,突然间酒兴大发,却是无酒可饮。你只好采了一束菊花,坐在茅舍前惆怅。不久后,一个白衣使者风尘仆仆而来。原来,是王弘派人来送酒。他知道,对你来说,九月九日,饮酒赏菊是极大的乐事,又知道你家贫无酒,所以送酒而来。
王弘任江州刺史四年,和你多有往来。你定然记得,和他把酒言欢的那些日子。后来,他离开了江州,你们还常有音书往来。有朋如此,你定会感到欣慰。
渊明,对你而言,朋友二字极有分量。
可惜,这世上,觥筹交错常有,雪中送炭少见。
红尘万丈,肝胆相照的朋友太少。
你的另一个好友是颜延之。你比他年长十九岁,但你们一见如故。那年,你五十一岁。颜延之在江州任后军功曹。他慕名造访,你见他潇洒俊逸,便接待了他。一番把酒倾谈后,你们成了好友。颜延之的才华和性情,你都欣赏。
颜延之虽在官场,但是比较清闲。因此,他时常造访你的茅舍。他知道你贫寒,每次都是携酒而至。自然,每次都是把酒言欢,醉意蒙眬。有时候,你喝醉便自顾自地睡去,而他也会尽兴而归,连招呼都不用打。
后来,颜延之前往别处任职,你们一别多年。再次相见时,你已到了花甲之年。他路过浔阳,专门去看你,你们饮了一天的酒。在你的茅舍,颜延之逗留了数日。离开前,他还留给你两万钱。可惜,一别之后,人各天涯,你们再未见面。
再后来,你因病离世,颜延之写了《陶征士诔》以作怀念。写罢,四十四岁的他已是泪眼模糊。所有的诗酒酬唱,都成了往事。你倒是去得从容,就像你在诗中所写:“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可是,从此以后,尘世间再无五柳先生。
你的桃花源,世间之人仍旧在寻找。
那张无弦琴,却再无人弹起。
陶渊明(365—427),名潜,字元亮,别号五柳先生。东晋末著名诗人。有济世之志,曾数度出仕。最后一次出仕,任彭泽县令,留下一句“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辞官而去。其后,他隐于山水田园,饮酒写诗,被后世誉为“隐逸诗人之宗”。有《陶渊明集》传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