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岁展庆,挑灯捡诗。己亥除夕,诌得“春”句八行,如下:
除夕岁尽庆春时,
我自挑灯捡春诗。
老父偏好初春酒,
稚子齐着新春衣。
临春处处升平乐,
春语晏晏音问迟。
信手裁春与君寄,
同得几分春意思。
岁晏自当说吉祥话,今年颇不平静,唯新岁得闲,日日居家读帖捉字。
苏东坡有《新岁展庆帖》。到黄州的第二年正月初二,东坡书一纸寄陈季常,新岁展庆之余兼上元邀约。
此帖字数不足二百,无非新年问候,问起居如何,问何日入城,又告知另一友人公择过了上元才来,大约月末才到,你要不也此时来?恐季常见怪,再说明上元时自己房屋起造一应事宜未完,不得夜游。又说随信送上扶劣膏。终于切入正题,我要向你借木茶臼啊,其实并非借来常用,而是仿制。自然,以铜仿制也未必合心意。若有人能往建州走一遭就更好了,去之前先往季常处看过茶臼模样,便可照着样子买一副回来。到此该说完了吧?他还再加一句,“乞暂付去人,专爱护,便纳上”。意思是,乞求您暂时交给我派去借茶臼的人,一定好好爱护,仿制完成了便还回去。
时值新岁,得了东坡荒地,又逢新屋起造,故友将访。大约自来黄州,未曾有此适,东坡这一纸“展庆”写得十分松弛,如月下缓行,是逍遥游。
苏东坡的逍遥不是庄周的逍遥,没有天空地阔,没有高樗大椿,没有大鹏之抟风九万里,没有神人之乘云气游乎四海。庄子逍遥游所有的“大”,他都没有,他只有“小”。东坡小荒地,坡下小茅屋,枝上小鸣蜩,草间小斑鸠,无妨逍遥。
不能御风而行,那就曳杖,“竹杖芒鞋轻胜马”。无红日大光,就看远灯明灭、疏星淡月。再作一曲《哨遍》,叫童子唱来。他自歇了耒耜,执牛角为童子击节,和他一句“归去来”。日落西山,月挂东梢,月光澄澈空明如水。嗯,去承天寺寻张怀民,做两个闲人。陈季常、李公择若来,便茶臼研碎小龙团,熬去许多不眠夜。最不济就摘了东坡野蔬,煮上一锅菜羹,饱食后,睡一觉,次日仍旧杂处渔樵之中,放浪山水之间。
与《新岁展庆帖》笔墨意气近似的还有《啜茶帖》,全帖仅卅二字,通音问,约啜茶,谈起居,着笔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气脉贯通、布白错落。语与字皆缓带轻裘,有间有暇,可见形容、情态、意趣,是一位闲逸淡泊的君子,而又如此生动。
《新岁展庆帖》的逍遥是陶渊明式的,正月初二,问陈季常借了一个茶臼。这陈季常就是“河东狮吼”中的那一位。此处不赘述。
此帖可名“借茶臼帖”或“正月初二帖”。
苏东坡正月初二借茶臼都算不得什么,颜真卿曾乞米,借米不说借,说“乞”,大约能存些颜面吧。相较而言,如今白话的“讨米”简直有嗟来之食的屈辱。拙于生计,举家数月吃粥,到如今箪瓢屡空。“乞米”也须有气骨,一字一句立得极稳,又不卑不亢。这是《乞米帖》。
我读此二帖时,亦在正月初二,庚子年,困厄不得出。幸得柜中有米油,篮里有菜蔬,架上有书册,除却翻书,只剩了“吃睡”二字。
随手翻到《东坡志林》中两则,一则讲措大吃饭,一则说李岩睡觉。囿于斗室久了,也算圆了措大之志,得了吃饭三昧,可与边韶敌手,免去陈抟辟谷。措大是穷书生,志向是吃了便睡、睡了再吃。李岩嗜睡,边韶懒读书但欲睡,陈抟辟谷一睡百余日。穷书生我算得半个,如今也是吃了便睡、睡了再吃,这番吃睡法,也不知哪日才算完结。窗外日光大好,窗外事仍旧糟糕,此刻做个聪辩先生想来不错。
还在新年,仍须祝颂吉祥,岁亦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