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迟

访儋州东坡书院。载酒堂两侧有碑刻，一路看去，最后一碑是《献蚝帖》。我笑，可借了老苏此帖最后一句来，吃海南海鲜可名曰：“分我此美也。”

时值己卯冬至前二日，有村人送了生蚝来。东坡与苏过将生蚝一一剖了，得了数升蚝肉。将肉与浆汁、酒一起煮，鲜美异常。东坡曰：“未始有也。”还有大一些的生蚝，就用如今炭烧的方式炙烤，大约又是一番恣意啖咂。帖中还提及其他海国鲜食，蟹、螺种种。好吃的苏东坡，幸而在海南也能得了此美。

蚝鲜美，《献蚝帖》亦美，或者说，从美的层面而言，“献蚝”更甚于“渡海”和“荔子”。《荔子碑》朴拙，《渡海帖》潇洒，《献蚝帖》如凭栏缓板而歌，竹肉相发。此“蚝”形味皆美，更得生趣。大小疏密有致，紧凑宽绰兼具，稳健洒脱齐备，此为形。小蚝和酒煮，大蚝以炭炙，隔帖都能咂摸出味儿来。咂摸咂摸过后，他还得叮嘱儿子一句：“慎勿说，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为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这就得味儿了，哈哈！

再以人比，“献蚝”可算戏曲里的大冠生，有书卷气，有雅逸气，端然又潇洒，从容又明朗，而绝不拖泥带水，亦铿锵，亦秀润，亦见浑厚卓然，亦得回风袅袅。大冠生里，《空城计》里的诸葛孔明模样最合此帖。“耳听得城外乱纷纷”，他自从容在城头观风景。行腔一出，能见青天清风清朗月，最得逸气。城头的诸葛孔明亦得骨气和苍脉，只不过内敛且潜藏着，须你细细地寻。大冠生隐着的骨气和苍脉缘于足够成熟，愈听得城外乱纷纷，愈隐藏。

好书帖皆逸气疏朗，东坡“献蚝”又不同于他人。王羲之更娴雅，颜真卿更奇崛，王珣顾盼自若，杨凝式清秀空明，而王献之帖里虽变化倏忽，却有寒意，最好向他父亲借一件貂绒大氅。东坡“献蚝”是已经岁月而无寒气，薄冷天着布袍也心无芥蒂，正是“人生禀气，各有攸处”。这却是王献之《薄冷帖》里的话，话虽如此，帖里总有掩不去的薄冷。

“献蚝”时的东坡的书法已渐老渐熟，“献蚝”之后，东坡法度经“渡海”及至“荔子”便趋于天然了。天然是另一种绚烂。

《献蚝帖》一出，至此东坡可以摩腹道一句“我不负汝”了。

自南徙来，东坡一直负此腹。儋耳难得肉食，五天吃不到一次猪肉，十天吃不到一次鸡肉，薯芋、老鼠、蝙蝠、蛤蟆都拿来果腹，乃至大旱绝粮时，以《老饕赋》的极乐盛筵来哄骗腹肚。负得久了，终得献蚝。

《诗经》有云：“衡门之下，可以栖迟。”东坡困于儋耳，亦得栖迟。 CgH8obpPvfaUKEiaLsqEzNRPwH7N15x65lLP8GJxqL6u2pnFvaI45PqKil5v1VR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