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柳子庙中有《荔子碑》,因起首句“荔子丹兮蕉黄”而得名。碑记文辞出自韩昌黎,碑文颂柳河东,书者为苏东坡,故称“三绝碑”。
永州淹蹇十年,柳河东作“渔父吟”、“羁鸿哀”、山水记。也幸而永州十年,让他得以与这些山水相晤,以山水洗困顿,将山水铺纸作文章。永州之后,柳河东成了柳柳州。四年后,种柳柳江边的柳柳州殁于柳州,便有了韩昌黎的《柳州罗池庙碑》。两百多年后的元符三年,苏东坡自儋州还,迁调廉州。廉州就是“合浦珠还”之合浦。
在合浦的苏东坡为柳柳州写下“荔子丹兮蕉黄……”
荔丹蕉黄,中流风汩,白驹入庙,桂树团团,猿吟鹤飞,百姓祈福寿、驱厉鬼,风调雨顺……《荔子碑》笔法看似拙朴浑沉,力道却不输,点画之间,锋棱宛然,透出骨子里的凝重。一气读下来,退之诗、东坡字,皆神完气足。东坡年轻时行笔里蔓逸了机巧,老了后便形质不显了。东坡此时,人书俱老。
“人书俱老”实则是老而未老。譬如,秋日的风漫过芭蕉叶,企图彻底将那大片的叶催成霜色,它独独肯老一点叶的边缘。芭蕉下,溪水漫过溪石。溪石比溪水老,一茬一茬的水漫过来,它还在那里。石上也生出青苔,与头顶的芭蕉绿天呼应着,不须秋风来,水一歇它便萎黄了,也老不过芭蕉。倒是一旁的老屋前,一个半老的人,握一个茶缸,坐在一把老竹椅上,深深啜一口茶,泰然看门前水流西去,辰光渐老,他仍旧老而未老。
在合浦的东坡早将人生跌宕历遍,也年已半老。而今来看《荔子碑》,竟无半分不洽,正是老而未老的坦然。浑似一夜暴雨过后,清风肃然,云气散去,星河满天。东坡过合浦途中亦曾遇连日大雨,桥梁大坏,水无津涯,困厄于大海中。
是日六月晦,无月,而终得云开雨霁,只见天水相接,星光点点。
东坡用《记过合浦》记下了那夜的星辉,末了道一句:“天未欲使从是也,吾辈必济。”“必济”是笃定,亦是圆融。想来,柳河东左迁永、柳亦如是,天不见弃,何敢自弃?君不见,柳河东的文章在永州,政绩在柳州。
我读《荔子碑》,在永州柳子庙,中殿门楹上镌有四个大字——“都是文章”。永州还有怀素的芭蕉,绿天蕉影,荫满中庭。蕉可作字,为天授之笺。河东文、昌黎记、东坡书,也是天授。
昌黎先生为柳子作此篇两百多年后,苏东坡在岭南也为韩昌黎作了一碑记,一样悼之以“荔丹”“蕉黄”。韩柳二位老友算隔着文章又相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