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醒,不知几时,窗外有飞蛩低鸣。天色变亮,月便渐渐迷糊,成了一抹晕开的牙白色。半空中倒有几撇轻云,在深青灰如布面的底子上,游来荡去。
天的深灰渐渐褪去了一二分,又被敷上了一重新的颜色,一重灰一重蓝,成了深蓝灰,衬得云更好看了。原本轻盈的白,如今又加了一重,先前显得轻飘飘的云,忽而跟长胖了似的,干脆停在那儿,动不了了。白胖的停云衬得天益发趋于阒静,安宁得有些慈悲。
“停云,思亲友也。”这是陶渊明诗《停云》里的序,他的云积了雨,霭霭阴翳。雨来雨歇,云行云停,唯“停”字慈悲,可承载思念。六百多年后的一个冬天,在儋州的苏东坡看海外停云,也起了思念,作《停云》四首,是隔着时空与陶渊明两相应和。
于人的时间而言,天上的日月星辰都是恒在的,而人们头顶的云从来都不是同一片。唤醒陶渊明前夜酒梦的阳光也映上了苏东坡的窗,挂在苏东坡庭中疏桐上的月也是陶渊明荷锄归时的那一轮。天上云总悠然而来倏然而往,如同时间的流动。苏东坡与陶渊明隔着的六百多年里,多少云来了又去,就有多少时间与世事消弭无踪。时间的流逝里,时与事皆浮云,终得散尽。
与东坡同时期的画家郭淳夫擅画山水寒林,画面旷远之处,总有烟云缥缈。他在《林泉高致》里写云:“四时不同,春融怡,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其实,云又何止“融怡”“蓊郁”“疏薄”“黯淡”四态,它们自来飘忽不定、变化万端。天空所有的变化几乎都在于云,仿若世人生命里的各种遭际,连苏东坡的人生也脱不开这飘忽。
或者说,停云更多时候是一场迷藏,似在山重水复间寻出路,停云之后,始得舒卷自如。
人的行止亦如是,走走也须停停。来来去去,总得寻一席之地暂歇,歇好了再停停当当前行。譬如“乌台”一案后,苏轼“停”在了黄州,东坡开荒地,也筑雪堂,停些时候才有了“谁怕”的徐行,而后再往惠州往儋州也心到人安。柳河东在永州一停便是十年,以山水洗困顿,也将山水铺纸作文章。张岱停在西湖做了一个冗沉的繁华梦,梦外亦只剩他的孤独。陶渊明最洒然,在南山“停”下来就不走了……我“停”在光阴的这一端,看他们行一程歇一程。他们与世俗人一样,不过是在时间里停了一回。他们又不同于世俗人,浮云散尽,日月淹忽,他们还在长长久久地走。
宋乾道三年,朱熹也有一程行止,由新安往长沙访张栻并会讲岳麓。是年冬,二人结伴游衡岳,过槠洲浦湾时,见山川林野风烟景物一如诗境,便靠岸停船歇了一夜后,又往衡山。那日停云霭霭,天寒欲雪,衡云湘水,于斯攸归。
后来,人们将此地命名为“朱亭”,意为朱子停歇处。
朱亭就在湘江畔。我在朱亭看天上停云,也看湘江北去,如同看苏轼、陶渊明、张岱、朱熹们的行止。我拉他们铺毡对坐,一同看云停停走走,他们便在我这里也停了一回。本书大约能算佐证。苏轼是主客,停得最久,其余则权当他邀约的来客。他们仍旧是天上云,而我匍匐在地。
我看停云时,也起思念。
记得祖父在世时,最爱哼《空城计》,第一句是“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他唱的时候,并非像京剧演员一样,将这一句算作铺垫,重点在后面的苦心孤诣。他唱的重点就在散淡上面,喝了点酒会更不一样,眯缝着眼,轻轻缓缓地击节,脑袋随着韵律曲宛摇晃。祖父的哼唱里有停云之闲,是真散淡呀。
那日,天上也有白胖的云,慈悲地停了半晌。
壬寅素秋,湖南株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