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晚年揽镜自照,镜子里映出了陶渊明的模样。镜子里的陶渊明也在南山筑庐,也于东篱采菊,也月下荷锄归,也斗酒聚比邻。苏东坡从未隐居,却从镜子里的这位隐士身上看到了自己。
从黄州东坡始,到罗浮山下的白鹤新居,再到儋耳载酒堂,葺茅竹而居,买田求归一直都是苏东坡的理想。如同陶渊明心中始终舍不去的桃花源。
或者说,早在与子由风雨对床而眠时,苏东坡就已经种下了此一念。何时迤逦致仕,必与子由一道溯流归乡筑室种果。然而,理想就如同镜子内外的陶渊明与苏东坡,似乎触手可及,镜面只覆你一手冷冽罢了。
面对镜子里的陶渊明,苏东坡大概总有些自卑。他说:“我不如陶生,世事缠绵之。”陶渊明之旨皆在一个“归”字,而苏东坡一生思归偏一生流离。此其一。“渊明赋归去,谈笑便解官”,而他虽“长恨此身非我有”,终未能舍下。此其二。即便如此,他仍旧在镜子里看见了陶渊明。
陶渊明在镜子里饮酒,他也饮酒。陶渊明的身后有一幕安宁的背景,南山的停云,东园的青松,庭前的幽兰,东篱的秋菊。耕种之余,他在茅檐院中披褐挈壶,随坐随饮。清风脱然而至就曳一片风对饮,林间鸟雀班班,不时前来打探一番,他只顾自一觞复一觞,直到日偏西。日暮的南山尤其清和,山气渐生又若有若无,和风清穆由山际倏然至庭中,飞鸟鸣声清亮相与复归林间。他悠然一抬眼,又倾尽一觞。夜阑颓颓然倒头就睡,一枕黑甜,连鸡鸣之声也无从扰他清梦。倒是东方将白时,一阵叩门声吵醒了他,迷蒙忙慌间倒披了衣裳开门相迎。竟是农人不忍见他衣衫褴褛囿居茅檐,提了酒壶来探望。那就又复持杯欢饮,无论是醒是醉都相对一笑,笑笑再各自散去。
镜子里的陶渊明与山与云与鸟与林与野地茅檐浑成一体,他就该在那样的背景前饮酒,而不是在华堂之上日夜营营。
陶渊明在镜中饮酒时,苏东坡正坐在华堂。彼时,他任扬州知州,也常以把盏为乐。无奈酒量甚浅,往往尚在坐中颓然就睡,虽欢愉不足而闲适有余。有酒有闲,便起了追和陶渊明《饮酒》之念,大半年一气和完了二十首。
对照陶渊明饮酒,苏东坡虽亦得闲适,总少了两分自在。端坐华堂,世事缠绵,身为使君,一城兴废皆系于一身。即便举酒,即便歌呼,即便也能倒床甘寝,羁尘总如攀缘的凌霄花一般,缠绕迁延。自在虽欠了,并不妨碍他将南山的陶渊明摁进自己的理想中。除却“我不如陶生,世事缠绵之”“每用愧渊明,尚取禾三百”这样直白的表达,还有更真诚的赞美。佐证如下:
道丧士失己,出语辄不情。
江左风流人,醉中亦求名。
渊明独清真,谈笑得此生。
身如受风竹,掩冉众叶惊。
俯仰各有态,得酒诗自成。
我看此诗该算东坡《和〈饮酒〉二十首》里最佳,有陶诗的散缓,熟读也见奇趣,又尽皆发自肺腑毫无斧凿之痕。
诗的前三联就足显对渊明之爱。“道丧士失己,出语辄不情。江左风流人,醉中亦求名。”士人多丧失本心,言语亦薄情,像王导、谢安这等江左风流人,即便醉了也汲汲于名利。在他看来,唯有陶渊明得“清真”,谈笑之间便过了一生。东坡看渊明的“清真”,大意约为清净质朴自然。
若说前几句是陶渊明的好,后四句则更凸显东坡诗不着痕迹的精妙了。“身如受风竹,掩冉众叶惊”,写陶渊明的自然之态,“受风竹”三字便是他的隐者之风。竹的身姿与清气,风过竹间的自在随性,风影竹曳,枝叶微微惊起,都是他。一个人将自己隐成了自然之姿,或者,不仅仅是竹,山间一物一态都可以是他。不单如此,于俯仰之间,一觞酒就得了一首诗,正是“俯仰各有态,得酒诗自成”。
东坡这几句简直活了一个陶渊明,虽不如陶诗的质朴静气,但逸气与生动犹胜了几筹。甚至可以说,这个陶渊明又不仅仅是陶渊明,是陶渊明与苏东坡的叠加。除隐逸之气外,更多了一分仙气,是他的理想,一个能自由出入人世的隐者,也是出世后仍俯瞰人世的仙人。
苏东坡追和陶诗自《和〈饮酒〉二十首》而始。
陶渊明看停云时也在饮酒,苏东坡只思念。陶渊明的《停云》是在初春,春酪新酿,而东坡思念起时已然立冬,海岛风雨如晦音讯断绝。这大概就注定了陶渊明的停云不同于苏东坡的,春云停时是凝而不滞,冬云停时是滞而不散。
“停云,思亲友也。”仅诗前小序中淡淡的一句,陶渊明就让“停云”成了千余年来思念的代名词。初春的停云该是春光里升腾起来的气霭,升至天际时,雨气又来了,它便凝在那里不动了。停云在陶渊明心中投影,覆上一片荫翳,于是,思念起了。再加之新酪初湛,林木初荣,春酒无人对饮,春色无人共赏,胸中荫翳又与天上停云相照,思念弥襟漫开。那就饮酒。
东坡不饮酒,他的停云意象里也独独附着子由的影像。看停云时,他已同苏过渡海到了儋州,而子由在隔海相望的雷州。儋州的停云是被冬雨压抑的阴霾,雨层层叠叠下压,浪重重沓沓上卷,将云挤在天边局促着,动弹不得。又一遍一遍敷上墨色,是风高浪遏也撕不开的浓稠。
可以说,陶渊明思念的底色里终究有一些春天的明快,是穷冬已然到了尽头,春风初起,春晖乍现,春花始发。就算停云微雨染一些清浅的灰,思念也是暖色调的,更何况有春醪,足以慰人心。东坡的停云虽有着比陶渊明更阔大的背景,天无边无际,海无边无际,隔着的却是怎样都够不着的思念。因而,陶渊明尚能重章迭唱,从容而叙。从“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到“霭霭停云,时雨濛濛”,从东轩的春醪独饮到东窗的有酒闲饮,良朋虽悠邈,思念并未渲染出太多的浓愁。及至踏出东轩,行到庭中,见东园之树枝条已发,南山飞鸟翩翩飞落枝上,方知东风飒然,任谁也阻不了春天的步履,如同日升月落不可止息。至此,“春云停”的画面中,足可以添几笔人情之味了。庭柯枝条载荣竞用新好,鸟儿敛翮闲止好声相和,正宜畅想,“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从这点来说,陶渊明《停云》比苏东坡《水调歌头》更通脱阔达。一样的思念,《停云》观云饮酒得见春境瞻望人情,温雅流逸。《水调歌头》则把酒问月超乎尘垢,执一支天仙化人之笔,抒人世悲欢离合。陶渊明的《停云》是云是风是庭树是飞鸟,是人间温和。《水调歌头》即便“转朱阁低绮户”也只照见明晃晃的孤独。
苏东坡的《和〈停云〉四首》也孤独,连陶渊明的重章迭唱都舍弃,只思念层层加诸。开篇时黯沉停云就劈空而来,风雨眼见将至。这最南端的海岛,冬至的风也该是冷硬的,与凝重的云互相冷冷打量。东坡的思念倒比陶渊明直接,抬头看看云看看将雨的天色,就直入“怀人”正题。远人遥迢,道阻且长,而眼前除了大海、乌云、风雨,连冷冬尽头最后一片落叶都没有。飞鸟也一掠即逝,从不会为谁停驻。停歇的只有云,和海边的自己,像一个孤独的魂灵看见另一个自己。若说第一首的前景是“停云”与“我”,第二首就退居背后了,因为飓风骤然而至。读至此,人们大约能知道苏东坡的《和〈停云〉四首》必也风起水涌,笔力跌宕。
陶渊明并未亲历几多风雨,曾经白眼督邮的清高,久而久之也被南山的云、风、飞鸟等所涤荡,渐渐返归宁和平静。东坡不一样,他的遭际岂止一场海上风暴?狂风大作巨浪滔天的海上,他只是一叶不系之舟而已,任海风海浪翻卷推搡,终流落至这海外蛮荒之地。
飓风嚣,浊浪高,天水溟,停云滞,他与子由在隔着云海的琼雷两端。门也出不得,只好蜷卧北窗,寤寐思服。
东坡《和〈停云〉四首》前两首都是由眼前景生发怀人之思,第三首看似仍旧睹冬景而思远人,实则凛然清癯也是自己,骄荣落尽的也是自己。不如末一首,当真有了陶渊明的影子。
对弈未终,摧然斧柯。
再游兰亭,默数永和。
梦幻去来,谁少谁多。
弹指太息,浮云几何。
陶渊明《停云》如同一首古老的歌谣,气质是《诗经》里的“风”,曲调是春山春云下水车一直一直咿咿呀呀地唱。这样的歌谣配的画面当有晚日葱茏、竹阴萧然、阡陌尽头,山叟荷锄咏而归,而风在野月在衣鸡归埘鸟归林。
苏东坡《和〈停云〉四首》里,所有的跌宕都在末一首有了归攸,像风停雨住后,月升松间时。这首诗写梦境也写醒来,大约承前诗“寤寐北窗”而来。梦里终得与子由相晤,对弈,游兰亭,都是梦中所营闲事,却偏以“摧然斧柯”“默数永和”来限定。如同给某个词加了个定语作后缀,以昭示结局。“摧然斧柯”“默数永和”都有恍如隔世之感,一梦醒来,斧柯烂尽,宴咏早散。弹指之间,世事皆归于浮云。
东坡《和〈停云〉四首》的几番跌宕如同他的人生,也如他的人生一般,终归于平静。而更平静的还在他的《和〈归园田居〉六首》,端的就是镜子里陶渊明的样子了。
东坡的《和〈归园田居〉六首》在惠州,也环堵萧然,缺薪少米,也时有惠馈,饮酒酣歌,做着一个长闲人。他在白鹤峰下买了一块地,营造了居处,还开了一个菜圃,种芦菔芥蓝白菘……雨来一遭长一茬,风逛一回抻一截,霜再敷一遍后,菜就旺相了。这才慢慢细细进园子择菜。芦菔白胖缨子长,揪住那长缨一骨碌拔出来。芥蓝圆乎乎,也有绿莹莹的缨子。白菘一蔸蔸膀大腰圆,惹眼得很。芦菔经霜后愈发清甜,而“芥蓝如菌蕈,脆美牙颊响。白菘类羔豚,冒土出蹯掌”。老苏的菜园子里,这有菌蕈口感的芦菔就是萝卜,堪比羊羔和熊掌的白菘是白菜,芥蓝就不必说了。
择了菜拾掇烹煮好了,再到林行婆家沽了酒,招了山僧野叟一起饮酒尝新。若是醉了,就闲坐东窗,卷帘欹枕卧看山。分明就是陶渊明的从容自得。
从扬州起始,东坡一路走一路和,到儋州时已有和陶诗百数十篇,便央子由作序。他是陶渊明隔世的知己,而子由是当世最懂他的人。
子由的序名为《追和陶渊明诗引》,因避祖父名讳,他兄弟写“序”都以“绪”或“引”代。子由说兄长“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渊明”。陶渊明说自己“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而东坡也说自己,“半生出世,以犯世患”,因此,“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这是揽镜自照时不仅仅看到了自己的理想,也看清了自己的性情,笔墨于是渐渐萧散简远。东坡仍旧觉得“深愧渊明”。
他大概并未意识到,自惠州后,他越发活成了陶渊明的模样。不单追和的诗文,及至性情,及至饮酒耕读,镜子里的陶渊明就是他的样子。甚至,陶渊明有阿舒、阿宣、阿雍、阿端和通儿,他亦得迈、迨、过、遁四子,除遁早夭,迈、迨、过俱善为文。不对,镜子里的陶渊明似乎在某一点上还不如东坡,他有子由啊。
壬寅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