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位逍遥游的庄子,也洒然如风。
他们是风,不是大鹏。
大鹏终有所拘囿,会遇见蜩、学鸠,以及斥鷃们。小小的它们,跃过蓬蒿触碰榆枋,就自得意满,也敢嘲笑起欲飞往南冥的大鹏来。
大鹏还有所依凭,须水击三千,抟风而起才能扶摇九万里。即便有鹏鸟之志,也须好风凭借力,才得上青云。这是修了“驭风之术”,不是真逍遥。
况且,论驭风之术,修风仙之道的列子比鹏鸟更在行。全不用借水势就能轻轻松松御风,十五日一个往返。列子的御风看似自在了,却仍有所待,有风才能飞行。凡有所待,也并非真正的逍遥。
有几人能逍遥似风?脱胎于天地,又独立于天地,脱离了一切外物的拘囿。飘飘乎来,悠悠乎往,无须依凭,无所倚待,才是风的逍遥。风力也由它任性,可大可小,有泠风、飘风、厉风……也随它止息。大鹏在海面抟起的状似“羊角”的旋风,该归属于厉风。厉风来时,足有倒海翻江、摧枯拉朽之力。
并不能御风的庄子也无须依凭,就能化蝶而栩栩然,做涂龟自在曳尾,非鱼而知鱼之乐……乃至参透了生死,挣开了人性枷锁,不敖倪于万物,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庄子精神可游于无穷时空,像风一样。
换言之,像风一样的庄子无影无形又无所不在,可以是自由的任何形态。人们看花、看草、看山、看水、看天地、看世间万物,都能看到庄子一样的自由,是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快哉啊!
古中岩和赤壁的风也作逍遥游。悄然起于青𬞟之末,飘忽渐生,于空岭竹柏或亭阁楼宇间徜徉朗吟,又穆如直下江面,江上才尽够它开阖行止。风快哉悠游,而力道不减,过江河也有损焉,过山石也有损焉。好在江河自有源头活水,减损了又充盈。
古人好给江河赋予意义。譬如,李斯《谏逐客书》里就说:“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由江河接纳细流而喻接纳人才之必要,诸如“海纳百川”一类。又如,古人的“江”“河”只能是长江黄河,岷江、湘江、赣江……所有有名字的江河,无论地理的或历史的,都有它们的意义所在。可是,“意义”又未尝不是人类对江河湖海的“拘役”,它们恐怕并不需要。
古中岩山谷中也有一条无名溪流,日日熙熙乐乐朝山下淌,径直往山下岷江奔,一头扎进去就不见了。这大约是大多数溪流的命运,却并不妨碍它们为江河注入活水,也是一种逍遥。
它们自顾自地由石缝或山隙间汩汩而出,遇见山石拐个弯,顺手拾片落叶同行一程,风来了笑出皱纹,雨落了一滴滴都收起一起继续淌。碰见的每一条可以汇入的水流都不管不顾地迎上去,即便绝壁也纵身一跃,拓出一条瀑布。为小流时可以飘叶,汇清溪后可以撑筏,成江河则载舟船,入大海则蕴万物。
它们最爱与风游戏,对于风的任何行止,都作出回应。风与水之间自来皆有着诸般的关联。譬如,东风与春水,是唤醒与被唤醒;微风与小池,是丝竹之声拨弄杨柳腰肢;又有骤风翻碧浪、秋雨助秋声。这些都是相互的际遇与成全。
只是人们多以自性而定自然之声。阒夜风声撼竹木,而起幽忧不平之思;风淅淅,雨纤纤,偏怪春愁细细添;竟还有宋玉这样的,将风区分成帝王“雄风”与庶民“雌风”。连孔子临江看水,也慨叹“逝者如斯夫”。而屈原,更在汨罗江的秋风里释放了一个孤独的魂灵。李白在洞庭湖畔赊月色,似乎不羁且快意,终究抽刀也断不了愁。欧阳修在江上弹琴,听众只有栖鸟、游鱼、江水、山风,并无一人知音。只有曹孟德不孤独,他临碣石观沧海,而见大海吞吐日月星辰,连萧瑟秋风都听出雄师百万,但江山万物都是他的拘囿。
倒是东晋有一个叫湛方生的名士,也作了一篇《风赋》。末了一句“轩濠梁之逸兴,畅方外之冥适”,端的是优哉游哉,物我两忘。
得大自在的人都像风一样吧,或无我无物,或物我欣然一处。比如,庄周、湛方生、苏东坡们。
当下要能寻这样的,得往老里找,经了九九八十一难活成了人瑞,才得了风的自由。不对,有一个并不太老的人或许也能算,他又颓又闲,又随意又诚恳,不时有些幽微的欣悦,将他放在哪里都独个儿自在着。若非得说还有拘囿,就是为情所困。一曲《送别》唱来,本该如一阵风散,他竟沉溺不出,哽咽至无法唱毕。他是朴树。
风也是有情的。
壬寅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