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的关联也往往有着相互的际遇与成全。走出中岩书院,几年之后,少年的人生与文坛领袖欧阳修有了关联。
嘉祐二年,礼部主考官欧阳修读到一篇应试文章《刑赏忠厚之至论》,“不觉汗出”,一时击节:“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
若按实岁来算,那年苏轼二十岁,欧阳修也不过五十出头。五十岁的欧阳修自觉有了秋气,在某一个秋风扫落叶的夜晚,作了一篇《秋声赋》。
“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秋声竟有金戈铁马之声,能惊心动魄至此。是风声助了秋的肃杀,还是秋的萧索以致秋风无情?我愿意是后者。不然,何以春风温暖,夏风凉爽,冬风凌厉?
草木经春孕育,至夏葱茏,繁盛至极时也是渐入衰败之际。霜期一到,秋色惨惨淡淡,寒气一阵紧似一阵,烟云都敛了姿容。草木积蓄了一春一夏的绿色,这会儿一股脑都萎了,杂乱地耷拉着,全没了神气。天倒高,却除了惨淡的白日头,就只剩了树的枝梢上几枚枯蜷着的叶子,说不定夜里一阵萧风就卷了去。是秋气携了秋声至。
屠戮草木摧败生灵的是“其一气之余烈”,是天地万物混沌之气的余威,不是秋风。大约在欧阳修看来,风里有秋气才堪称秋声。可庄子明明说过:“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天地的混沌之气的余威不也是风吗?又绕回来了。
但伤春悲秋真是古代读书人的常态啊,连欧阳修也脱不了窠臼。
少年苏轼“出一头地”后,经了春风几度,至盛夏也枝繁叶茂。偏人亦同草木,任繁盛如何,也经不起一夜秋声。
那年入秋似乎格外早,才七月,“乌台”的秋风就起了。霎时,黑云翻墨,狂风大作,豪雨逞威。风雨径直侵至湖州衙门,“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太守苏轼成了囚徒,连狱吏都侵辱之。直至百余日后,才得挣脱牢笼。
若不是迎面一阵旋风,他还浑然在梦里。秋声果如刑官,有兵戈之象。天地也萧索,山川也寂寥,秋风凄凄切切,呼号愤发。
人生的秋天里,他第一站去了黄州,幸而张怀民也在。二人一为团练副使,一为主簿;一个在东坡耕种,一个在江边造亭;又一同在承天寺临风赏月,在赤壁临江沐风。承天寺的风清淡,赤壁的风飒然快意,一样的秋风,并无欧阳修的肃杀。
秋声大概原本也想给苏轼一些威慑,与江上涛澜纠集了一齐汹涌,号叫着,呼啸着直扑过来。他却在其间看见了公瑾、小乔、孟德,看见了千古风流人物,也看见了时间之须臾。又经由清风明月、白鹭水光、孤鹤长鸣,看见了蜉蝣之于天地、粟芥之于沧海,看见了渺小与阔大。在秋声里,他得以与时空遭逢,也进而释怀。
他邀了怀民,携了酒和鱼,端然坐于快哉亭上,把酒临风,又“划然长啸”。那江上风呜呜然应和,一重幽咽,一重凛然,如夜半嫠妇饮泣。是秋声照见了自己的孤独罢了。
秋声中,苏轼的一声长啸长驱直入,仿佛将江山浓重的悲戚撕开了一角。靡靡哀音里终于透出些天清地阔,大江也渐渐息声泄流,捧出一轮江月。于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一派清明。
他二人相对一笑,搛一箸鱼肉就一口酒。酒是好酒,鱼更好,颇有松江之鲈的意味。酒至半酣,乐更甚了,就叩栏而歌。
“贤者之乐,快哉此风。虽庶民之不共,眷佳客以攸同。……”
果然快哉!
古中岩山高台上所临之风,与赤壁的江风并无不同。只是少年苏轼在中岩书院所得之声里,有着无限意气,箫音徐徐远播,清越又绵长。赤壁之上则是他与自己的“博弈”,风声与箫音急一程缓一程,时而优柔温润似君子,时而慷慨悲怆若燕客,既飒风披纷,又啸吟悒悒。他终究又在江风中与自己和解,便渐舒、渐缥缈、渐逍遥优游,以至静定,从此得了大自在,天涯也去得了。
大约凡经得了人事淹蹇,便无所挂碍,也就无所不快、洒然如风了。
被贬黄州以后,他自号东坡,竹杖芒鞋作逍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