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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来

我总疑心骨骼才是精神的内在支撑。譬如,没有骨头的提线木偶,行止都须得人把着,人手一松,胳膊还是那胳膊,腿还是那腿,身体里的魂被抽走了。人亦如是,老了老了,骨骼屈了,精气神也散了。

山也该有骨骼。

张岱《琅嬛文集》里曾写越地有吼山与曹山,“为人所造,天不得而主”。我一度疑惑,以为只是“人定胜天”的臆想。循书而往,竟果然山山如削,天地风雨未做得半点主。浑似有人擎一柄巨大的利刃,咔咔咔几刀下去,山成了如此这般。

若非亲眼所见,实在不致相信,这样如阜如峰如门的峭壁广厦危峦,会是古人手凿而来,直如豆腐一般切削整齐。一代代石匠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采凿,让吼山与曹山的“骨骼”有了人的气度。如同它们的绍兴老乡鲁迅,有着最硬的骨头和最清癯的面容。

我所居住的城市有一座九郎山,“骨骼”亦是清奇,一半隐于山体,一半裸露山脊。山脊也清奇,直溜地抻出来,全不似一般山脊的蜿蜒逶迤。山脊两侧的山石是它散落的一些“骨骼”,有如馒头,有似伏虎,并不都瘦瘠嶙峋,大约有的被山风磨去了棱角,而另一些,总愿傲骨长存。骨骼们都亮敞敞地裸着,连其中砾石都裸得坦然。

风来时,我听见了风里的箫音,泛音丝丝缕缕扯出来,也分明有嶙峋骨气。骨骼们大约是扛不过风里的骨气,愈发嶙峋了。

古中岩的骨骼又是另一样骨气,一半天生一半人力。人力所不能及时,又再借了天之力、风之力。

古中岩在眉山。山巅、山脊、山坳,及至林间,山溪侧畔,骨骼四处“奔突”。骨骼之上,更见精神。山石上镌刻的数千尊摩崖造像就是古中岩的精神,立佛、坐佛、卧佛,高的达数米,小的仅二三寸。光坐佛就有箕踞、盘坐、跷腿、拈花……成百上千种造型。此外,还有天女吴带当风,壁上小佛累累相叠,又有经幢、舍利塔、碑刻,都无法可数。皆是人力。

纵然是天人携手铸就的山的骨骼,日日复日日,仍添了沧桑。风是始作俑者。

老话说,小孩子见风长。见风长的何止孩子,山的骨骼与精神也是在风里长出来的。不仅骨骼,山里的草木鱼虫也是见风就长。草木鱼虫生生不息,骨骼蚀而不损。或者,山石有形,造像有精,渐渐聚为精气,在山间逡巡游荡数千年,才幻化成山间云烟朝暮、竹柏阴晴。林泉有致,又以气反哺骨骼与精神。

可是,风并非山间所生的精气。风从哪里来?

“夫风者,天地之气,溥畅而至。”这是宋玉借楚襄王之口的解释。天地气聚,又独立于天地,无滞无碍飘忽即至。

按古人说法,风有八方,东方曰明庶风,东南曰清明风,南方曰景风,西南曰凉风,西方曰阊阖风,西北曰不周风,北方曰广莫风,东北曰融风。

宋玉总是器局小了,八方之风在他这里只分两类,帝王之雄风,庶民的雌风。雄风生于地,起于青𬞟之末,渐渐进入溪谷,经由山口之后逐步呈盛怒之态,又沿高山凹处而下,渐成松柏林下之风。雄风猛烈时,飘忽淜滂,激扬熛怒。风定尘息之后,被丽披离,眴焕灿烂。雄风有清凉凌虚之气,清清泠泠,宁体利人。庶民之风则不然。庶民的风塕然起于穷巷之间,黄沙扑面,尘土飞扬,烦冤混浊之气勃郁,风中之人心烦气闷、抑郁惨怛,且愁病缠身,不死不活。

独立且自由的风哪会有这等“势利眼”?

有风飒然而至,帝王与庶民都欣然呼一声:“快哉,此风!”临风之快,庶民佳客攸同,才该是风来的正途。一千多年后,苏东坡便这么看。

古中岩佛窟前的一叶梧桐也飒然一动。

在山里,树叶比人敏感。风才一醒,伸个懒腰,它就懂了。风来时,窟中菩萨依旧八风不动,他左首的怒目金刚倒慈和了许多。日日风来,就有了时间的痕迹,面目和衣纹越发柔和。这么看来,沧桑并非折损,而是风为之添加的慈光。

慈光也是风的样子。风并无形态,却因与世间每一样物体的遭际而成就了自己的样子。

风在梧桐树上掠过时,叶子就是它的样子;在溪泉徘徊时,水纹就是它的样子。风又从溪上一个转身,跃上亭落的飞檐,曳起一串檐铃轻音,檐铃与它的脆响便又是风了。它与它们相互遇见,又互相成全。

风在谷中倏然起寂尔停,掠过梧桐树的尖梢,徘徊于林泉之间,逍遥在山石之上,而后越过山脊,乘凌于中岩高台,自在徜徉,忽往而忽来。凌于高台后,风隐身了。但由山谷卷上高台之势涣然带出的一缕箫音,却出卖了它。箫音“呜呜”“咽咽”,扑面而来,这就又发现它的踪迹了。

古中岩的高台是中岩书院的遗址,书院曾有一名苏姓学子,名轼,字子瞻,谪居黄州后自号东坡。少年苏轼做山中人时,当在春初。山上梧桐尚未发新叶,松林犹带着经冬的湛黛。苏轼提箧在松下,山门在松影之外,踏出松影便入山。

甫一入山门,便觉春风和畅,春山在望。也不知是古中岩冬天里种下的春风恰在此时醒神,还是苏轼的书箧将山外的风囊了来。风里有清泠之气,未待少年,便簇拥着汩汩而出,径自入山。步仄径,临清流,唤草树,与谷里烟云嬉戏一番,将窟中神佛一一拍遍,再纵上书院屋脊。只见得,“山驿萧疏,水亭清楚”,果真是读书幽处。

春信既传,便寒流乍暖,林杪始青。风定之后,春光就更好了,草木渐渐蔓发,书院内外绿肥红腴暗香浮动。少年就在此间看山、看月、看云、看书,听泉也听风,将山间浩然气呷哺于胸腑。一朝出蜀地,可御千里快哉风。

世间物候终究不与山间同,阴晴风雨,变化无穷。从古中岩的春光里走出去的少年,大约暗藏春风,即便茕茕如晦,也能作人生慨然行。

这是古中岩与少年苏轼的遭逢。 sXwmjvnV8+91mhAplU0ryt/3BZ/8LT+Vl34PvFlCWzuJnr9DG9dOQUAIptYq+MA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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