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病厄之于我这样的窗内人而言,做一个措大,也实在不错。有吃喝,能安睡,清风吹堕几上卷,信手拈来牖外云。
此情里,苏轼有一帖最适宜。彼时,他在杭州,病中游虎跑,题诗《病中游祖塔院》曰:
紫李黄瓜村路香,
乌纱白葛道衣凉。
闭门野寺松阴转,
欹枕风轩客梦长。
因病得闲殊不恶,
心安是药更无方。
道人不惜阶前水,
借与匏樽自在尝。
我曾二上虎跑,最近一次大约是四年前。虎跑泉畔有茶社,我要了一壶水,来泡自带的龙井茶。茶一入口,一股子死气,全无清渫甘寒之感,还不如前一日在永福寺时的泡茶用水。我问老板是否为隔夜水?果然,他们头天取了水未煮完,今日再煮,又以塑料壶封存,真是坏了好水。
我喝着“死了”的虎跑水,想起苏轼的“调水符”了。早前他在凤翔,颇爱玉女洞中清泉,便派侍从每日前往取水。一日,侍从偷懒,就近打了河水回来。小伎俩自然未能瞒过苏轼,他便以竹筹作“调水符”,交洞旁寺庙僧人,侍从前往取水须将“调水符”一并带回。我并非说虎跑茶社的老板欺瞒,倒也想借老苏这“调水符”一用。不过,与侍从尚且较劲,可见苏轼此时未得了悟,机敏有余,宽容不足。
于欺瞒一事,子由倒更豁达,他说:“授君无忧符,阶下泉可咽。”也应了子瞻后来这句“道人不惜阶前水,借与匏樽自在尝”。无忧、自在就好,阶前水也甘美,此时的子瞻比“调水符”时多了许多温润。
如此来看,病厄实在“殊不恶”了,至少得了部分自在。
《游虎跑泉诗帖》亦有可见的温润与自在。我读此帖,浑如见墙荫一架新葫芦,又腴润又婉曲,又敦厚又恣肆。青绒绒的藤蔓拖着嫩青的葫芦、老青的叶往葫芦架的端头牵延,拖着跑到最端头,还往墙头漫。架上架下皆有风,夏天夜晚余热退去之后,能有青葫芦香跃进院墙。《游虎跑泉诗帖》自然不仅有葫芦的圆腴和藤蔓的姿媚,关键它还有葫芦架、有院墙,这是筋骨和法度,牵延是基于法度之上的自在。葫芦未老待将老,须经一场秋风、一重霜,更须经些年岁的包浆,那就是金农的葫芦画了,有古气和拙气。苏轼此时不古亦不拙,有秀气和清气,古拙须岁月来玉成。
老葫芦可为匏樽,舀水饮酒自在尝,青葫芦架下风自在,“未老”也殊为不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