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说,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
高鼎说,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黄庭坚说,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横吹隔陇闻。
童年,是我们出发的地方。从那里开始,我们去向一处叫作人生的远方。一路前行,一路探寻,一路流连或割舍。不管人生几何,童年大抵是明媚和温柔的。斜风细雨,青草池塘,偎着清澈见底的时光。我们就在那里,放肆地笑着,放肆地欢畅。
然后,仿佛只是瞬间,欢颜难再,去日无声。往往是这样,我们向往着成长,却在终于足够成熟的时候,对着远去的童年百般唏嘘。原来,最好的时光,竟是那些看似荒唐的日子。
满目沧桑的杜子美,也有过绚烂的童年。
月色与蛙鸣,青草和烟雨,都曾围绕那个稚拙的孩子。
与寻常孩童不同的是,他天资聪慧,酷爱读书。从启蒙开始,从最简单的读物,到后来的经史子集,再到经世治国著作,他都乐于钻研。他喜欢诗,幼时便对其钟情有加。我们不知道,自视甚高,有辅弼天下之志的杜甫,是否真有经天纬地之才,只知道,许多年后,他在诗的世界,以天生的诗性和忧国忧民之心怀,建立了一个宽广的国度。或许他该庆幸,凉薄混乱的世界,可以寄身在诗里。
大概六七岁的时候,杜甫便开始作诗了。可惜的是,他年少时所作之诗大都没有留存于世。许多年后,白发苍苍的杜甫,曾写过一首诗,题为《壮游》,其中有他对于少年和青年时代的回忆。
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
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
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
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
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
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
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
七岁,杜甫写了首歌咏凤凰的诗。凤凰在儒家传统里有治世的象征意义,杜甫的诗提到凤凰的地方有六七十处。不过,这首诗未能流传于世。两年以后,九岁的杜甫已擅于书写大字,不断临摹前人书法,后来的他在书画方面颇有独到见解。
对于杜甫少时读书情况,我们不知道,他师承何人,于何处修业。不过,他应该有过私塾读书的岁月,多年后他在诗中写道:“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可以肯定的是,天生的禀赋,加上不懈的努力,他的诗才与学识精进很快。
十四五岁的时候,杜甫开始参加当地文人举行的雅集,才气颇受前辈赞赏。甚至,当时的著名文人崔尚和魏启心将他与汉代文学家班固和扬雄相提并论。或许只是对后生晚辈的激励,但由此可以看出,十几岁的杜甫定是才气不俗。
可见,尽管儿时多病,但是随着年纪的增长,杜甫和他身处的那个时代都在由瘦弱走向强健。晚年时杜甫有首回忆童年的诗,这样写道:
忆昔十五心尚孩,
健如黄犊走复来。
庭前八月梨枣熟,
一日上树能千回。
写这首诗的时候,杜甫已至风烛残年,带着几分唏嘘和戏谑,他回忆了遥远的从前。他说,十五岁的时候,自己壮健如牛犊,院里的枣树和梨树,一天之内能攀爬千回。有些夸张,但也说明,彼时的他早已不是孩提时那个病恹恹的样子。
几分天真,几分贪玩,几分轻狂。
他就这样,读着书,写着字,偶尔顽皮,不知愁滋味。
如嗜酒如命的李白,杜甫也好酒,这种嗜好从少年时代就已开始。似乎,那个充斥着诗意的王朝,所有的时光都注定要被安置在浅斟与长醉里。有诗有酒,有风有月,才有了一个时代的翩跹与恣肆。
杜甫说,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他不仅好酒,还疾恶如仇,从小便是如此。自然,嫉恶的反面便是崇善,便是心怀世人苦乐。另外,他不屑与浅薄无味之人结交。与他把酒言欢的,尽是见识广博的前辈。酒酣兴尽,无比畅快,于是世间一切俗人俗事尽皆不见,只剩苍茫茫的天地,和几个癫狂、笑傲红尘的身影。
难怪,杜甫与李白能够相交甚欢。
原来,他们在骨子里都是狂放和清高的。
这世上,万千人随波浮沉,却也有人活得恣肆,不畏清冷。
生命纵如尘埃,却也应当活出气质和姿态,该飞扬便飞扬,该狂放便狂放。然后,在终于回归寂静的时候,蓦然回首,才不会懊悔和羞赧。
在杜甫苦读诗书的那些年,王维已状元及第走上了仕途,李白已开始仗剑远游。大唐已真正进入了开元盛世。年少的杜甫,在洛阳遇见了李龟年,从此对其歌声念念不忘。
洛阳距离杜甫的出生地巩县仅有百余里之遥。年少时他曾寄居在洛阳姑母家里,很可能有很多年是在洛阳度过的。洛阳在唐高宗末年已成大唐东都,经过武则天多年的经营,这里的繁华不逊于长安。玄宗时期,无论是政治,还是经济、文化,洛阳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从隋朝以来,每逢关中歉收,当地的物资不足以满足朝廷的需求时,皇帝就会率领百官至洛阳“就食”,唐中宗称这种行幸洛阳的皇帝为“逐粮天子”。唐玄宗即位后,多次行幸洛阳。开元十二年(724)冬天,为了封禅泰山,玄宗率王侯贵胄来到洛阳,使得洛阳繁盛数年。
也就在那时候,杜甫受前辈引荐,得以走入岐王李隆范与玄宗宠臣崔涤的府邸,数次与李龟年相逢。当时李龟年、李彭年、李鹤年兄弟三人都有文艺天才,李彭年善舞,李龟年、李鹤年则善歌,李龟年还擅吹筚篥,擅奏羯鼓,也长于作曲等。他们创作的《渭川曲》颇受玄宗赏识。由于他们演艺精湛,王公贵族经常请他们去演唱,每次得到的赏赐数以万计。他们在东都洛阳建造宅第,规模甚至超过了公侯府第。
想必,李龟年的歌声在杜甫听来很是入心,他对李龟年记忆颇深。安史之乱后,李龟年流落到南方,每遇良辰美景便演唱几曲,常令听者泫然而泣。后来,杜甫漂泊潭州(即长沙),在某次饮宴时,再次听到李龟年的歌声,不禁感慨丛生,于是写了首《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
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君。
这首七言绝句是杜甫晚年创作生涯中的绝唱,历代好评众多。如清代邵长蘅评价说:“子美七绝,此为压卷。”《唐宋诗醇》也说,这首诗“言情在笔墨之外,悄然数语,可抵白氏一篇《琵琶行》矣。……此千秋绝调也。”清代黄生《杜诗说》评论说:“今昔盛衰之感,言外黯然欲绝。见风韵于行间,寓感慨于字里。”
那时候,曾经的盛世已然破碎,只剩残垣断壁,支撑着形销骨立的大唐王朝。而杜甫自己,亦是身影憔悴。南方好景,照着凄凉的年月,和他满头的白发。曾经意气风发的诗人,彼时在回忆里凄然打捞,忍不住悲伤。
忆起从前,乌衣门第,富贵人家,他们数度相遇。想必,当年的李龟年,所唱应是盛世长歌。多年后,繁华凋落,歌声里满是凄凉。杜甫回忆的,与其说是曾经明亮的歌声,不如说是无比华丽的开元盛世。
李煜说,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杜甫虽不似李煜那般失去万里江山,却也因世事的无常与荒凉而无限感伤。这首诗的前两句,在迭唱和咏叹中,流露了诗人对开元全盛日的无限眷恋,犹如要拉长回味的时间。
然而,回忆终是回忆。
现实的情景是,时光沉默,去日无言。
多年后,诗人与歌者皆已苍老。而他们身处的那个时代,也褪去了旧时的芳华,只剩一帘冷月,照着惨淡面容。春和景明的日子,在现实与回忆之间辗转,终于成了满心的黯然。然而,感叹虽深,却是突然打住,不再多言。就像在说,世事如霜,故人重逢,却也只能沉默不语。如此结尾,蕴藉之极。
不过,这些都是后事,与此时的杜甫相距几十载。
现在,他还是个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人间的荒凉与黯淡,都在远处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