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卧房,织田信长厉声道:“阿浓,扇子!”
浓姬应了一声,却故意慢吞吞地递过扇子,坐下之后,没等信长说话,便兀自唱起了《敦盛》:“人生五十年……”
信长气得咬牙,将扇子又啪地合上:“你在向我挑战?”
“是!”浓姬的回答很干脆,“人生就是一场战争,此乃您所言。”
“可是夫妻不一样!”信长用脚踢了踢榻榻米,“夫唱妇随是自然之理。你休要扫兴!”
“您觉得我扫了您的兴?”
信长恨恨地咬牙道:“你错了,本应该抛弃的,你倒保留了。”
“您是指……”
“抛弃多余的东西,打扮成一个男人的样子出来;你现在这个样子,不男不女。”
浓姬没有笑,而是故意装出奇怪的表情。“父亲也常常这么说我,令我为难。父亲近来好吗?”
信长呼地把扇子扔了出去,一屁股坐下。“如果是你,会怎么办?今天大家在商量如何营救哥哥信广。”
“他落入了敌手?”
信长再次恨恨地咬了咬牙。对于安祥城失守、上野城的雪斋禅师派使者前来与父亲交涉,希望用信广交换竹千代一事,浓姬比谁都清楚,她却故意气信长。信长从来目中无人,有时天真无邪,有时故意刁难,有时视人如寇仇,有时又甜言蜜语。浓姬觉得变化无常的信长非常可恶,才故作不知。
新婚当夜,信长的这种性情便暴露无遗。“过来。”他一点也不羞涩,而是老成地敞开怀抱。浓姬一依偎到他怀中,他便道:“你大概也有自己的喜好,想怎样便怎样吧?”当他发现浓姬还是对性事一无所知的女儿身时,不禁放声大笑。“啊呀,都十八岁了,还狗屁都不懂!”就连这种时候,他也不肯服输,真让人又爱又恨。
“你竟然不知道兄长信广战败被俘?”
“从没听说过。”
“那可不行。你早应弄清此事,汇报给岳父大人。你太粗心了。”
“既然如此,我会通知他们。那么您今天为何不快呢?”浓姬问。
信长并不恼怒,道:“雪斋和尚要用兄长交换热田的竹千代。若是你,会怎么办?”
浓姬的脸色倏地变了,但她立刻又笑了,信长的脑子转得飞快,如果自己说了蠢话,不但会立刻被他斥责,而且还要忍受他强烈的憎恶。信长厌恶愚昧、忧伤和犹豫不决,如同厌恶毛毛虫。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浑浑噩噩八十岁,不如轰轰烈烈二十年。即使他在跳《敦盛》舞,也只会表达出慷慨激昂的傲气,而不是对于岁月无常的感慨。浓姬很清楚这一点,便故意转开身子。“依我看,恐怕一切取决于器量。”
信长盯着浓姬,“这就是你的看法?哼!我会让敌人失望的。”
“此话怎讲?”
“如果对方认为我们会答应他们的条件,我决不答应;倘若他们认为我们不会答应,我们却痛快地应允。”
“好对策。”
“我已对父亲说过,信广和竹千代的器量不可同日而语。信广已被敌人说服,成了叛徒,他还不知道自己已入敌人彀中。竹千代虽然还是个孩子,身上却有一种临危不惧的气魄,身为人质却坚持说自己是大将。如果让他回去,无异放虎归山,所以,我要劝父亲拒绝雪斋和尚的建议。唉,父亲很是恼火。”
“他肯定认为您不通人情。”
“我说话确实过分,连师父和林佐渡也责备我。”
“您就心灰意冷地回来了?我倒放心了。”
“你放心?”
“是。您的看法,我认为是正确的。”
“自作聪明!”
“就算不交换人质,信广也无性命之忧。因为杀了他于事无补——今川氏肯定会让他活下去,以便在适当的时候派上用场。他们手里的牌和我们手中的牌,有着很大的差异。”
信长有些惊讶——这个女人啊!
信长确实曾在古渡城向父亲信秀提出过类似的意见。如果今川家要杀信广,尾张则杀竹千代。竹千代一死,冈崎众人便会作鸟兽散。他们一旦分散,今川家就会丧失战斗力。所以能肯定,今川不会杀信广。如果不能以平等的姿态进行谈判,尾张方一开始便会处于下风,事事被动。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浓姬慌忙起身帮信长整好衣装,然后回到自己座位上。
“禀报大人。”传来男人的声音。浓姬非常讨厌男人到内庭。信长明知她不喜欢,却故意这样做。“犬千代吗?何事?”
浓姬赶紧说道:“不要客气,进来吧。”她也故意如此。
信长狠狠地盯着浓姬,“不要进来。快说。”
前田犬千代在门外皱起了眉头。他显然对信长和浓姬争吵不休有看法。
“阿古居久松佐渡守家臣竹之内久六说有十万火急之事——”
“告诉他我知道了,让他回去吧。”
但犬千代没有离开。他了解信长的脾气。他首先会胡乱猜测一番,然后再确认自己的推测是否正确。犬千代正要起身,信长果然发话了:“他是来劝我不要将松平竹千代送给雪斋臭和尚吧。我知道了,让他回去。”
犬千代呵呵笑了。
“你笑什么,犬千代?有何可笑?”
“竟然连吉法师公子……连少主也……”他笑道,“竟然连少主也误解了他,在下才笑……”
“难道他想让我们把竹千代送给那臭和尚?”
“是用竹千代换取信广公子,他是为此而来。”
“什么?”信长失声叫起来。浓姬起身拉开了门。犬千代已经停住了笑。他双手规规矩矩垂着,直视着信长。信长低语道:“你也想救我哥哥?那么就把你的意见说出来吧。”
浓姬笑了。信长看上去像个缺乏耐性的孩子,头脑却绝不简单。他身上潜藏着高深的谋略。这既让浓姬感到棘手,也让她觉得踏实和自豪。
“不,犬千代绝无此意。”
“绝无此意?那么,任凭今川氏杀死我兄长?”
“不。在下不那样认为。此等大事,只能由您和四家老作决定,而决非犬千代等……”
“混账!休要那般老气横秋!老子此时难以决断,你来帮我!”
“真是个难题……”犬千代皱眉看了看浓姬。他亦非等闲人物,突然向浓姬道:“少夫人,少主此时犹豫不决呢。”
浓姬很嫉恨犬千代。犬千代的才气品性十分合信长心意,经常和她在信长面前争宠。我会输给他?浓姬好胜心起。“犬千代。”
“少夫人。”
“既然是少主的吩咐,你就该毫不犹豫地遵行。如果你也难以决断,还有何面目做少主的贴身侍卫?”
犬千代有些狼狈,但立刻恢复了平静。“少夫人,犬千代知谨守本分。”
“本分?”
“小人生来就不具备作决断的气概。”
“这话好奇怪。你是说少主看错了你?或者少主眼光太低?”
“不敢!”犬千代端正姿势,面对着浓姬。他的脸颊微微泛起红潮,嘴唇如女人那般鲜艳。“小人不过是侍奉少主的一介武夫,不通文理。从来文先武后,若是让武凌驾于文之上,那么家族必将大乱。虽是少主的命令,若颠倒是非,我等也绝不能服从。”
浓姬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不是轻视,但也绝没有就此作罢的意思。她不屑与年少的犬千代一论长短。
“那么,忠言逆耳。少主——”她巧妙地挪到犬千代上首坐下。信长饶有兴趣地旁观着,刚才的恼怒已经全无踪影,他仿佛在看一场比赛。
“我不再为难犬千代了。犬千代不愧是您的眼睛,忠心可嘉。”
“哈哈哈!”信长大笑起来,“分出胜负了。分出胜负了。”
“胜负?”
“我取得了完胜。你和犬千代想方设法讨好我。尽管相互讽刺,但你们不分胜负。哈哈。好!”信长旁若无人地大笑着,又突然收住,眼里闪出鹰一般的光芒。“犬千代。”
“在。”
“带佐渡守的家臣到这里来。你和阿浓看我怎样应对。”
“领命。”犬千代施了一礼,退了下去。
“阿浓!”信长回头看着自己新婚的妻子,“今日以后,不会再有男人到内庭了,但你也不要再为难他们,插手我的事。怎么样?你要知道,男人并不只有你父亲一个人。”他的语气十分严厉,浓姬只得点了点头。
犬千代不动声色地带着竹之内久六过来。久六在隔壁房间的地板上跪拜下去。信长紧盯着他,突然叫道:“久六!”久六吃惊地抬起头。他没想到信长的语气如此严厉。“听说你是佐渡守的左膀右臂。见过平手政秀了?”
久六半晌没做声。
“你见过政秀了?”
“是。问他是否可以参见少主……”
“不得有半句谎言!”
“是。”
“你以为政秀不过问你来此的目的,就会让你到我这里来吗?”
“小人鲁莽。”
“政秀同意了你的意见。此事让政秀处理,不如让我去办更有效果……你因此才到我这里来。久六!”
“在。”
“你见过我父亲了吗?”
“这……久六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不要说谎。你额头上写着‘明白’二字。你不会为了向久松家尽忠而提出用竹千代交换家兄,你不会以此去邀宠。”
久六身体一颤,看着信长,心下微惊,无言以对。大将不应过于琐碎——想到这里,信长又道:“你回去问问佐渡守夫人,她是否还记得和我之间的约定?”
“请问……您和我们夫人的约定——”
“你一问她自然明白。不能轻易将竹千代送给骏府。我也常常造访热田。我将他看成自己的兄弟,给他马,允许他练习武功。佐渡守夫人会无视我的情义,而将竹千代送到骏府?她可以主张将竹千代送到骏府,但不要辜负我的心意。”
“那么……”久六睁大眼睛,“竹千代和信广公子交换之事……”
“我毫无异议。”信长厉声说完,微微笑了,“我这样说,你可能很尴尬。你去告诉佐渡守和政秀,在你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我终于有条件地答应了。”
“是。”久六跪伏在地,心底涌起不可思议的恐惧。信长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年轻人,却如此老谋深算!他一看到自己的意见被拒,转而趁势向久六卖好,向於大施恩……更确切地说,他通过於大,准确无误地抛出了一块饱含情义的探路石子,以获取骏府方面的情报……既如此,他怪异的行为举止背后肯定也隐藏着更深的心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久六愈是这样想,便愈觉得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袭上心头。
“明白了吗,久六?”
“是……是。”
“但你看起来很迷惑。我再说一遍,你回去告诉佐渡守夫人,也许我和竹千代将来会携手共话当年事。不要忘了。”
“在下明白。”
“擦擦汗。退下吧。”
久六依言掏出手巾,拭去额头的汗水。他眼前陆续浮现出他熟悉的各个大名的面孔。竹千代之父广忠、自己的父亲水野忠政、兄长信元……与他们比较起来,十六岁的信长身上有着一种决断的气魄,这种气魄是久松佐渡守俊胜和织田信秀都没有的。非要作个对比的话,信长和熊邸的波太郎倒有几分相像。总之,对于已经悟透人生的残酷与悲伤,隐居在妹妹於大身边,准备聊度残生的久六来说,信长实在令他捉摸不透。
久六恭恭敬敬施礼退下后,信长抬抬下巴,示意犬千代也下去,然后便瞪着那双冷冷的眼睛,凝视着虚空。浓姬平心静气地注视着自己的丈夫。信长说天下的男人并非只有她美浓的父亲。而刚才,久六几乎没有说上一句完整的话,信长便绝妙地打发了他。浓姬以为久六走后,信长定会像个得意的孩子一样炫耀一番。但事实正相反,他陷入了寂静的沉思,寂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必须征服信长!要么让他成为自己心爱的丈夫;要么把他当作敌人,羞辱他,在适当的时机割下他的人头……但迄今为止,信长没有给她任何机会。不过有一点不容置疑,他绝非人们口中的蠢货。但是,如果因此爱上了他,接受了他,就大错特错了。
信长不知想到了什么,无意间回过头看着浓姬。“阿浓,膝盖!”他说完,和衣躺下。浓姬将信长的头枕到自己膝盖上。
“耳朵!”信长又嚷道,“耳朵痒。”浓姬默默地看着信长,他可能一直在想什么。开始时,浓姬因为他不断掏耳挖鼻的不雅举止皱过眉头,然而后来渐渐地感到不可思议。刚才面对竹之内久六时,他是那样凛然,而现在则如此随心所欲,直如个调皮的孩童。
“阿浓——”
“嗯。”
“其实父亲最初不想管信广的死活。”
“他对谁说这话?”
“雪斋禅师。但后来发现可用竹千代交换,便立刻改变了主意。”
“父子情深乃人之常情。”
“哼!那可不尽然。他以前是个非常强硬、非常冲动的人。”
“还要掏耳朵吗?”
“对……父亲最近显得非常衰老。他快死了。”
“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人还能长生不死吗?但如果父亲有什么意外,织田家族大概会群起而攻我。”
浓姬吃了一惊。她略略猜到信长刚才在想些什么了。
“乱不在外,恐在内。”
浓姬不得不点头认同。在织田家,信长的地位确实不牢固。信长的先祖不过是斯波氏老臣织田大和守的家老之一,只是到了信秀一代才勉强统领起整个织田家族。除了大和守,在清洲还有宗家织田彦五郎信友,他们一直对信秀心怀不满,虎视眈眈。此时,一旦父亲出意外,宗家必会纠集旧臣,跟信长作对。信长正为此而不安。
“阿浓。”信长突然推开浓姬的手,立起身,“我今天的话,休要告诉外人。”
“是。”
“我怎会让人看到我的心。我就是要秘而不宣……”他盯住浓姬。
浓姬枕着信长的腿,她的脸一贴上信长那坚硬有力的大腿,顿觉全身发烫。“还不到放纵之时……”虽然这样的心理暗中控制着她,但她终于无力地瘫倒在信长身上。信长的手触碰到浓姬柔滑圆润的耳朵,顺势向她的嘴唇和脖子游移过去,道:“阿浓。”
“嗯。”
“闭上眼,想象我的样子。”
他要干什么?这个顽童……浓姬想,但她顺从地闭上了眼睛,努力想象信长的模样。
“看到我了吗?”
“嗯。”
“接下来,给我穿上将军的衣服。”
“什么?”
“不要多嘴,穿上。”
“是。”
“怎么样,合身吗?”
浓姬心生恨意,这毕竟只是游戏。虽然心中恨他,浓姬幻想中的那个信长却极像堂堂将军,直如真人。
信长的手悄悄从浓姬的肩膀往下滑去,然后热烈地拥抱住她。一种甜美的柔情包裹住浓姬的身体。她真希望这种幸福的感觉永远不要消失。
“你愿意一生伺候我吗?”
“愿意。”
“阿浓,我也会喜欢上你的。我们和好吧。”
“好。”
“如果我背叛你,你可以把我碎尸万段。”
浓姬已经无法回答了。信长炽热的吻如同暴风雨般盖住了她的嘴唇。天还未黑尽。房间里一片寂静,只听到风吹落叶的声音。但浓姬眼里,那全是争奇斗艳的春花。
良久,信长突然推开了浓姬。消失已久的羞耻心再次涌现,浓姬慌忙整理好凌乱的衣衫。她狼狈不堪,心头爱恨交织。